——葉圣陶“北上”記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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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中文系
葉圣陶(1894―1988)是我國現代史上著名的作家、教育家、編輯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就文學創作而言,《隔膜》《火災》等短篇集,“實為中國新小說堅固的基石”(茅盾語);“扛鼎”之作《倪煥之》的出版,標志著我國現代長篇小說走向成熟;童話集《稻草人》,“給中國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作的路”(魯迅語);1921年發表的四十則《文藝談》,是我國現代文藝理論史上最早出現的理論專著,為新文學理論的孕育起了奠基的作用。就文學活動而言,葉圣陶主編過《詩》月刊、《文學周報》、《小說月報》、《婦女雜志》、《筆陣》、《中國作家》,為聚集作家隊伍和繁榮文學創作,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就教育而言,葉圣陶始終認為“教育工作者的全部工作就是為人師表”;要讓學生“受教育”而不是“受教材”;“‘教’都是為了達到用不著‘教’”;“教育”就是“養成好習慣”,“幫助學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經驗”,“各種功課有個總目標,就是造成健全的公民”;“教育”的生命是“愛”;教育的方式方法是“相機誘導”。就編輯出版工作而言,葉圣陶認為編輯工作就是教育工作,編輯和教師一樣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把編輯出版工作上升到引領民族走向的高度。就社會活動而言,葉圣陶早在讀小學和中學時就參加過愛國運動,是五四運動的先驅者,他不斷追隨著時代前進的步伐,始終站在時代的前列,與中國共產黨風雨同舟,榮辱與共。

上圖:葉圣陶先生
從中國共產黨成立之日起,葉圣陶就是共產黨的親密朋友。他與沈雁冰、沈澤民、楊賢江、侯紹裘、瞿秋白、惲代英等共產黨人都有過交往,為革命事業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
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沈雁冰是上海黨內的重要人物。1921年4月上旬,葉圣陶到上海鴻興坊沈雁冰的寓所,與沈雁冰、鄭振鐸、沈澤民共商文學研究會的工作。葉圣陶在《略談雁冰兄的文學工作》一文中談及這次會晤時說:
到了上海,就到他鴻興坊的寓所去訪問他。第一個印象是他的精密和廣博,我自己與他比,太粗略了,太狹窄了。直到現在,每次與他晤面,仍然覺得如此。那時還遇見他的弟弟澤民,一位強毅英挺的青年。振鐸兄已經從北京到上海來了。我們同游半淞園,照了相片。后來商量印行《文學研究會叢書》,擬訂譯本目錄,各國的文學名著由他們幾位提出來,這也要翻,那也要翻,我才知道那些名著的名稱。
葉圣陶與沈雁冰一見如故,成了一輩子心心相印的朋友。1923年初,葉圣陶由朱經農先生介紹,進商務印書館編譯國文部當編輯,沈雁冰正好從《小說月報》社調回國文部。商務的編譯所在“涵芬樓”二樓,一大間屋子,用隔扇隔成若干間,中間是過道,過道兩邊一間一個部。國文部中每四張書桌為一組,葉圣陶和沈雁冰對面坐,旁邊是丁曉先。與葉圣陶接觸得較多的還有編《學生雜志》的楊賢江,他也是共產黨員。出自對沈雁冰和楊賢江等共產黨人的信任和景慕,凡是公開的活動,他們要葉圣陶參加,葉圣陶都會去參加。葉圣陶在《紀念楊賢江先生》一文中說:
我跟賢江先生在商務印書館相識,同在編譯所。他編《學生雜志》……到編譯所來看他的人很多,會客室里時常可以見著他。青年們對他很有信仰,開什么會往往找他去演說。他曾經邀我加入共產黨。有一天,他叫我晚上就去行入黨式,我沒有答應他。
“沒能答應”并非“婉謝”,因為驟然間沒有心理準備,對“入黨誓言”中的“不怕犧牲”,以及“為共產主義而奮斗”的理念了解得還不夠。楊賢江知道葉圣陶是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再說革命也不狹窄到只限于組織上加入政黨,也就沒有勉強。這大概就是1923年的事。這之后,葉圣陶和共產黨人走得更近。
“五卅”前后,葉圣陶居住的仁馀里二十八號成了共產黨人與左派的秘密聯絡點。一些共產黨人和左派人士常在這里開會,會場就在客堂后間的樓梯底下。經歷了“五卅”的“反帝”斗爭,葉圣陶更深刻地認識到凝聚革命力量的重要。當時,正值第一次國共合作的蜜月期,許多共產黨人都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入黨救國”的口號頗為流行。在沈雁冰、楊賢江等共產黨人的勸導下,葉圣陶和胡墨林以他們特有的真誠,抱著要完成孫中山未竟的偉業的宏愿,莊嚴地走到“三民主義”的旗幟下,成了中國國民黨左派隊伍中的一名戰士,與沈雁冰、楊賢江、侯紹裘等共產黨人成了并肩戰斗的戰友,還分別擔任了國民黨上海特別市候補執行委員(1925年4月5日上海《申報》第14版發表《國民黨特別市代表大會記》稱:4月4日,在國民黨上海特別市代表大會上,丁曉先(39票)、葉紹鈞(34票)、丁郁(34票)、馮明權(32票)、范博理(30票)當選為“候補執行委員”)和國民黨上海婦女運動委員會委員(1926年1月17日上海《申報》報道:上海婦女運動委員會由章國希、胡警紅、郁斐如、范博理、管學達、張鐘、胡數云、孔德沚、雷孝芹、陳比難、賀敬暉、梅玉珂、徐鳴和、胡墨林、鐘復光共十五人組成),站到了中國革命斗爭的前列。

青年葉圣陶
1926年初,沈雁冰到廣州,參加中國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3月底回到上海,擔任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主任委員、國民黨宣傳部上海交通局代主任。5月被正式委任為交通局主任,這是國民黨中宣部駐滬的秘密機構,而實際是共產黨的秘密機關。那時葉圣陶住在香山路仁馀里二十八號,在工余兼管文學研究會的雜務,如回復和傳遞信件,辦理出版物的函購,住所大門上釘著一塊藍底白字的“文學研究會”的搪瓷牌子。沈雁冰看中了這幢房子這樣一個公開身份,每天郵差送來的信件又多,就托葉圣陶代他收信,凡是信封上寫著“鐘英先生收”的,收撿在一邊,說待有人來取就交與。“鐘英”就是“中共中央”的諧音。“四一二” 后,國民黨上海特別市清黨委員會查獲了沈雁冰工作中經管的文件和私人信函、日記,以及書籍等,“清黨委員會”以此作為共產黨“破壞革命”的“確實證據”,于1927年8月14日在上海《申報》上予以公布,標題為《上海特別市清黨委員會披露中國共產黨操縱上海本黨干部之真憑實據——在沈雁冰日記簿中檢出》,其中就有共產黨人在仁馀里二十八號召開黨團改組會議的記錄,現摘錄于下:
第一區(閘北區)黨團丁曉先、趙之乾、蕭紹鄞、黃正廠、王芝九、劉重華、應修人、顧順本。定星期一(1926年6月21日)晚7時半,在香山路仁馀里28號開第一次會議。會議日程:(一)各區報告,(二)各分部重新分配,(三)訓練班,(四)整頓區黨部,(五)召集民校(國民黨內的共產黨秘密小組)負責分子大會。訓練班地點在景賢(景賢女子中校),功課為:(一)民校政策(羅亦農擔),(二)民校全盤狀況,(三)第一區近狀及今后工作方針,(四)戴季陶主義,(五)最近政治狀況。
15年6月21日下午7時30分,雁冰、義本、重華、之乾、治本、威賢、冰巖、正廠。主席雁冰,報告自民校全體中央會議于5月15日通過“整理黨務案”后,本黨對國民黨政策,由混合變聯合。以前混合形勢,好處在將散漫之民校團結起來,壞處在引起民校分子反感及同志之民校化,所以現在自從混合向著聯合的路上走。目前雖不完全退出,但在非必要場所,則完全退出;即放棄高級黨部,而拿住低級黨部及區分部之工作。在第一區黨部方面,區黨部本身不健全,各分部也不能發展。在區黨部我們同志只須二三天去指揮;在區分部我們要以少數指揮多數;完全是同志之分部,要想法分散到各分部去。現在整頓的辦法:第一,先成立一鞏固黨團,其名單暫時擬定;第二,改組區執行委員會;第三,訓練擔任分部執行委員會之同志,于一二日后即行訓練班,以造成之。(中略)(按,去年2月廣州中山艦之變,共產黨實主其謀,于是有六月整理黨務案之提出,在共產黨已認為大讓步矣!)(以上兩個括號中的文字皆系“清黨委員會”所加。——作者注)(二)訓練班問題,先由區黨部與部委(部委:為中國共產黨區級機關。當時中共上海市領導機關稱上海區委,各區級機關稱部委。當時,上海共有7個部委,閘北區為第6部委。——作者注)將所有各分部執行委員之同志開一大會,決定加入該班之人,地點及時間由部委決定,須在三四天之內。(三)整頓區黨部,正式執行委員曹冰巖、丁曉先、朱義本、羅希之、陳阜東,候補朱公垂、王春生、顧治本,監察趙之乾,候補王芝九。
“清黨委員會”披露的上述“實據”,是由沈雁冰的日記和會議記錄拼湊而成的。沈雁冰主持的這個會議,中心議題是改組中央黨團、整頓區黨部,以鞏固共產黨對革命的領導,反擊蔣介石繼“中山艦事件”后,于1926年5月15日在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提出的赤裸裸的反共提案——“整理黨務案”。
這些“真憑實據”公布后,葉圣陶的處境更危險了,但他沒有退縮,把國民黨黨證撕得粉碎,與國民黨從此一刀兩斷,更堅定地站在共產黨人這一邊。他在1949年寫的《回憶瞿秋白先生》一文中說:
認識秋白先生大約在民國十一二年間,常在振鐸兄的寓所里碰見。談鋒很健,方面很廣,常有精辟的見解……他離開了上海就沒有再見著他,只從報上知道他的消息。后來他給《中學生》寫過稿子,篇名現在記不起了,是從朋友手里輾轉遞來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秘密地住在上海。那稿子好像是斥責托洛斯基的。最后知道他被捕了,被殺了。直到今年碰見之華,之華告訴我秋白先生有一些材料,遺囑說可以交給我,由我作小說。之華沒有說明是什么樣的材料,我也沒有追問。我自己知道我作小說是不成的,先前膽大妄為,后來稍稍懂得其中的甘苦,就覺得見識跟功夫都夠不上,再不敢胡亂欺人……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在福建長汀從容就義,他在《遺囑》中說要把他的材料交給葉圣陶“作小說”,可見他對葉圣陶有多信任。
抗戰全面爆發后,葉圣陶舉家西遷,1941至1945年旅居成都期間,葉圣陶是文協成都分會的負責人,被朱自清譽為“確有勇氣面對這偉大的時代”的人。1945年10月16日,葉圣陶應周恩來的邀請出席赴重慶曾家巖中共辦事處出席晚宴。葉圣陶當天日記:“聞周之名已久,見面尚是初次。其人有英爽之氣,頗不凡俗。” 同年10月21日晚,到張家花園,出席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為改名中華全國文藝界協會而舉行的會員聯歡晚會,中間因停電,點蠟燭照明,所以又稱“文協易名雞尾燭光會”。葉圣陶當天日記:“到者四十人光景,余識其小半。七時半開會,老舍主席,余報告成都情形,郭沫若致辭,周恩來談延安文協近況。十時散。” 這個晚會對葉圣陶說來是有特殊的意義的。因為老舍將去美國講學,想把他在文協擔負的工作交由葉圣陶代理,借此先作個鋪墊。葉圣陶當時并不知道。周恩來講文協在黨的領導下如何工作是這次晚會的“正題”,而郭沫若的致辭則象征文協的團結一致,為人一貫低調的葉圣陶從此更自覺地接受“黨的領導”。
1946年2月9日,葉圣陶從重慶回到闊別八年的上海,1949年1月7日離開上海,繞道香港進入解放區。這三年間,葉圣陶接觸的人多,參加的會議多,發表的演說多。作為開明書店的“靈魂”,他主持出版了《抗戰八年木刻選集》《聞一多全集》和茅盾的《蘇聯見聞錄》;作為中華全國文藝界協會總務部主任,他主編了文協會刊《中國作家》,舉行過公祭李公樸、聞一多,以及紀念魯迅逝世十周年紀念大會,窮途末路的國民黨反動派把他的名字列入黑名單,并準備下毒手。從葉圣陶的日記中可以看到,1948年11月28日至12月7日的十天里,他晚上都住在妹妹葉紹銘家里,以防國民黨在夜間的突然搜捕。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盛情邀請葉圣陶離開上海,繞道香港轉到解放區,準備參加新政協。跟他接頭的是杜守素(國庠)、吳覺農、李正文。葉圣陶11月2日日記:“杜守素來,談近事,致遠方之意,謝之。”(葉圣陶1948年11月1日至1949年1月6日日記,收入《葉圣陶集》第21卷,第328至345頁。葉圣陶1949年1月7日至3月25日日記,收入《葉圣陶集》第22卷,第3至47頁)又記“杜國庠勸離滬”。12月19日記:“覺農來,為遠方致意,余再度謝之。”李正文來接頭時,日記中沒有記載,很可能是有意略去的,后來在(1949年1月13日)日記中作了補記(葉圣陶1949年1月13日日記:返舍時,余遇李正文,李“于十日前訪余于四馬路,轉達促行之意,今又相遇于此矣”)。葉圣陶用“遠方”、“北方”親切地稱呼中國共產黨,道出了愛國知識分子對共產黨的一片深情。12月28日日記:“暫似偕墨一游。緣是心不寧定,竟夕未得好睡。”葉圣陶下定“登程的決心”,想到新的生活即將開始,夜不能眠。這里援引葉圣陶離滬“北上”前兩天的日記,可見他當時的心情:
1月5日 清理書桌,亦不能凈也。(盧)芷芬往外購票,謂后日即可成行。
傍晚,偕墨(夫人胡墨林)及小墨(長子葉至善)、二官(女兒葉至美)至我妹(葉紹銘)家。妹為治饌,全家侍母親共餐。紅蕉(妹夫江紅蕉)亦特地回家進晚膳,與之敘別。八時半辭出,請母親珍重。
1月6日 到店仍理雜事,心不定,亦坐不定……放工后,驅車至鐸(鄭振鐸)家,計洗(范洗人)、村(章雪村)、予(周予同)、祥(王伯祥)、達(朱達君)、彬(宋云彬)與余。鐸特備羊肉鍋餉客,酒次諸公各有贈別之言,當牢志之。八時半別而歸,(徐)調孚、(唐)錫光、(金)韻鏘、(王)知伊、芷芬在我家飲方畢。洗公(范洗人)復來話別。(呂)叔湘夫婦亦來。待客去,復整理東西,十一時始睡。
臨行的前兩天才去妹妹家告訴母親,臨行的前一天還照常到開明書店上班,“放工(下班)后”才到鄭振鐸家聚會,聆聽朋友們的“贈別之言”。可見葉圣陶和胡墨林的離滬是很秘密的。
1949年1月7日,葉圣陶和胡墨林悄悄地從華盛碼頭乘永生輪離開上海,經臺灣基隆,于1月11日抵達香港,住德鄰公寓,與陳叔通“比屋而居”。香港工委和文委的負責人夏衍、邵荃麟、宋云彬、杜國庠、李正文等代表“北方”熱情歡迎葉圣陶。葉圣陶是日日記:“云彬來夜談,告以種種情形。”次日記:“夏衍來,所談與士敏、云彬相同而加詳。謂昨日又接北方來電,詢余到否,一切尚待商談,緩數日再決。”晚餐后,“荃麟來長談,陳劭老亦至”。葉圣陶激動而喜悅的心情難以形容。他曾把接受中國共產黨的召喚,秘密離開上海,一直到赴北京西郊機場歡迎毛主席進京的這段日記,取名“北上日記”,作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六十周年”的一份禮物,在1981年7月號的《人民文學》上發表,《〈北上日記〉小引》中說: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初,遼沈戰役結束,就有許多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陸續進入解放區,真像“涓泉歸海”似的。香港成為當時的中轉站,遇到的熟人有一百位左右,大多是受中國共產黨的邀請,在那里等待進入解放區,參加政治協商會議的。
《北上日記》詳細記載了在香港與進步文化人士的交往,如聽僧人巨贊談“社會改革”的“擬議”;與金仲華“論及中共之優點”;與章元善談對于“新政權”的“希望”。日記中涉及“北上”的文字尤其感人。1949年1月12日記:
(午后)訪仲華于其寓所,并謁其母夫人。仲華亦小心過分,謂余出來為佳,留滬不妥。余于此終未能深信。若不為有事可做,僅為避擾,決不欲有此一行也。
鄭重其事地說明他“北上”,不是為了“避擾”,而是“為有事可做”,是新的重大的抉擇。再請看1月13日日記:
(夜)出外晚餐,又遇高祖文,承以茅臺一瓶相贈,言知余耽飲,而此間無好紹酒,特以茅臺為饋。其情深可感。遂至一四川館,遇夏康農。又于座中見吳耀宗……皆最近到港者也。抗戰期間,一批人初集于桂林,繼集于重慶,勝利而后,皆返上海,今又聚于香港,以為轉口。余固不在此潮流之中。而事勢推移,亦不免來此一行,復自笑也。
……返舍,云彬、士敏相候,談至十時半而睡。
抗戰期間,葉圣陶“落了單”,不在“文化人”遷徙的“潮流之中”。而當中國社會即將發生重大變革的時候,他和許多進步人士走到了一起,“涓泉歸海”似的奔赴解放區。到香港后,他最想念的是滯留在上海的好友鄭振鐸,1月12日寫給上海朋友徐調孚、王伯祥等老友的信中說:
諸公均鑒:
在臺寄一書,想先達覽。昨日下午登岸,暫寓旅舍。已晤云少爺,略談大概,其詳須俟夏公方知。此行甚安適,無風無浪,長樂有興,亦可出此途,乞容翁轉告之。在臺游三小時,吃一餐飯,市中甚臟,恐以前不若是也。大西瓜大橘子皆甘,啖之稱快。刻須外出,匆匆上書。馀俟續聞。
即頌
臺安
弟郢頓首一月十二月上午十時
“云少爺”即宋云彬,“夏公”即夏衍,“長樂”指鄭振鐸,“容翁”是王伯祥。在葉圣陶的催促下,鄭振鐸有了“遠游之意”。葉圣陶1月27日記:“昨得洗公信,知鐸兄將以明日動身來此,與家寶同行。” 2月8日記:小墨(葉至善)來信,“謂振鐸已打銷來此之意,因聞人傳言我輩且將回滬矣。不知何來此說,頗為可怪”。2月9日記:“據荃麟言,鐸兄將于明日登輪來港,打銷初意之說非確。余聞之欣然。” 2月15日記:“國民黨方面分崩離析,而皆無求和之誠意,各地咸作備戰姿態。今日報載上海白色恐怖復熾,又有開名單準備捕人之消息,相識者且有被捕者。鐸兄遲遲其行,迄未見到,深為懸念。” 2月16日記:“今日接洗公電,言鐸兄已動身,19日可到。” 2月19日記:
與彬然過海,至太古碼頭,振鐸所乘之盛京輪已到埠。士敏登輪尋訪,未幾即見振鐸偕其女出。彼此相見甚愉悅。于是同返九龍酒店(時,葉圣陶已從德鄰公寓搬到九龍酒店),振鐸賃得一房間,在我室之右。徐伯昕邀午餐,以振鐸為福建人,特覓一閩菜館。飯后,陪振鐸訪家寶、以群、翰笙,皆未遇。返寓入睡一小時。
夜七時,應商務徐應昶、李孤帆之招,餐于大華。座有馬季明、徐伯昕等。九時散。訪夏衍于報館,談半時而歸。
從這些零星的書信和日記中,我們看到葉圣陶與鄭振鐸親如兄弟的情誼,看到葉圣陶“愛友如命”的美德,以及迫切期盼鄭振鐸和他一起投身于建設新中國偉大事業的激情。
在香港候船“北上”期間,葉圣陶除了訪友、游覽,就是參加各種聚會和作演講。1月18日記:“余與云彬、彬然至一小茶室,應新中國書局之約,談編輯小字典事。主其事者為陳原,荃麟亦與聞其事。此字典擬供應工農之略識文字者。余據所知,略貢意見。談兩小時而散”。1月23日日記:“夜應徐伯昕、荃麟、陳原等之招,宴于紅星酒家。座皆熟友,談出版編輯方面事。十時半始散”。2月3日日記:在香港文協“歡迎新近來港諸友”,同樂會上“略說數語”。2月11日日記:“與彬然冒雨出門,至荃麟所,觀北方來之各種出版物。有友人三十許會集,共談對于此等出版物之觀感。六時歸。” 2月13日日記:“午后一時,渡海至六國飯店,應港九教師福利會之招待。是會多中學教師,小學教師亦有少數。今日到者殆一百四五十人,特別招待余與彬然、東莼,甚為惶愧。我三人各作說詞。”“六時,與云彬、彬然再次渡海,至海景樓,應周而復及吉少甫之招飲。二君為群益書社主持人,邀我等商文藝小叢書之編輯計劃。各有意見告之。”2月20日日記:“與彬然渡海,至漢華中學,參加教育座談會。此會系少數教師所組織,近方研究解放區之教育情況(彼輩名之曰‘新教育’),傳閱書冊,共為討論。邀余發言,余偶爾提及廣東學生語文方面負擔太重,諸人遂相繼發言。廣東學生學國語,其實亦是另一種語言。又須讀文言、英文,實太繁重。” 2月22日日記:到達德學院參加座談會,“一時半開座談會,全院學生二百馀人俱入座。外有院中教師多人。其會場曰民主會堂,木屋五大間。余先演說,凡兩點:一、文藝勿為社會科學之例證與文藝理論之演繹。二、文藝創作必注重語言文字”。2月23日日記:“至《文匯報》社,與其編輯部同人談話。余以讀者之見地,言報紙應注意之點。”

飯后,余入睡一時許。醒來而王蕓生、徐鑄成、趙超構、劉尊棋四人來會。四君亦此次同行者。諸人除余與彬然外,皆穿西服。而此行大部須冒充船員身分,改換中式短服。此時皆改裝,相視而笑。云彬冒充庶務,獨不改。余之身分被派為管艙員。女客則以搭客身分登輪。
三時許,墨與鄭、鄧二小姐先由李君導引登輪。我輩則以夜九時許往。先行者五人方下電船,而巡警二人即來查問。余與蕓生、鑄成、振鐸四人望見,疑有疏漏,即避不前進。既而巡警徐徐行去,我四人始下電船。詢知系偵察所攜物件,恐為走私。而所以啟其疑,殆由于不倫不類之短服也。
電船駛向輪船,行一刻許而達。登輪,墨已住定八號房,兩人上下床,頗為安適。唯今夕墨須與曹禺對調。余管艙員,自不能與女客同艙,而曹禺之職亦為管艙,亦不能與女客鄧小姐同艙也。
十一時許,末一批朋友登輪。此次所有載客,皆往同一目的地,平日皆熟友,除以上所記連余十二人外,一一記之。年較老者六人:陳叔通、馬寅初、包達三、張絅伯、柳亞子夫婦。又有張志讓、沈體蘭兩位。吳全衡攜其二子。外有包達三之女兒。外有小姐三位,皆往出席全國婦女大會者。總計男女老幼廿七人。歷次載運北上之人,以此次為最多。
黨組織為這批民主人士“北上”作了精心安排,對可能遇到的盤問均預先作了關照,“設想之周,防備之密,至可佩服”。葉圣陶2月28日日記:
上午船不見開行。據人言此輪掛葡萄牙旗,而葡領事留難,尚未簽證。
李君又來,一一告以應對之說辭,搭客宜如何說,船員如何說,恐海關人員查問。又囑勿登甲板,以此是貨輪,甲板上貌似旅客者眾,恐致啟疑。然至十一時五十分,輪竟開行,海關人員竟未來。如何交涉,抑或納賄致之,未可知矣。
此行大可紀念,而航行須五六日,亦云長途。全系熟人,如乘專輪,尤為不易得。
開行歷一點鐘,傳言已出香港水警巡查之區域,可以不必戒備。于是登樓而觀之,餐廳頗寬暢,其上層為吸煙室與燕坐間。午餐晚餐四菜一湯,尚可口。余等皆飲洋酒少許,恐所攜不多,不夠消費。
略有風浪……諸君謀每夕開晚會,亦莊亦諧,討論與娛樂相兼,以消此旅中光陰……
次日日記:“晚飯以后,舉行第一次晚會。包達老談蔣介石瑣事。曹禺唱《李陵碑》《打漁殺家》,鄧小姐唱《貴妃醉酒》,張季龍唱青衣,徐鑄成唱老生,余皆不知其何戲。全衡與鄭小姐唱民歌。輪及余說笑話,余以謎語代之。謎面為我們一批人乘此輪趕路,謎底為《莊子》篇名一。云彬猜中為《知北游》,‘知’蓋知識分子之簡稱也。云彬索獎品,要余作詩一首,并請柳亞老和之。……余歸寢后作詩,迄于深夜得一律”,即《自香港北上呈同舟諸公》,詩云:
南運經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
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模俟共謀。
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何求。
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
詩中說他離滬南行,至香港北上,

1949年2月28日,前往解放區的部分民主人士在輪船上合影,后排右二為葉圣陶
已五十余天了,最可欣慶的是“同舟”都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朋友。為了討論“立國規模”,成為“翻身民眾”中的一分子,他像背一筐土去堆“千仞”高山似的,決不肯落在別人后頭;像小溪一樣流歸大海,真是再高興沒有了。只是自己沒有才干,怎樣去“參予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應該怎樣去做”,還是“相當模糊的”。他不怕難為情,把自己的志向告訴“同舟諸公”。3月2日日記:
余詩傳觀于眾,頗承謬贊。柳亞老和作不久即成,茲錄之:
棲息經年快壯游,敢言李郭附同舟。
萬夫聯臂成新國,一士哦詩見遠謀。
淵默能持君自圣,光明在望我奚求。
卌年匡齊慚無補,鏡里頭顱只自羞。
陳叔老亦有和作,此老七十有四,興復不淺。詩云:
奔赴新邦未是游,涉川慚說用為舟。
縱橫掃蕩妖氛靖,黽勉艱難國是謀。
總冀眾生能解放,豈容小己各營求。
青年有責今方始,如我終蒙落后羞。
張季龍之和作繼之而成,并錄之:
開浪長風此壯游,八方賢俊喜同舟。
經綸首作三年計,衣食須為萬眾謀。
學運文潮黌沼起,奇才異技野田求。
銜泥聚土成丘陸,回顧平生不自羞。
(第三句謂恢復經濟應首作三年計劃,末句后改作“群力擎天漫自羞”。)
飯后睡二小時許。晚飯后仍為晚會。陳叔老談民國成立時掌故。柳亞老談民初革命,一以無民眾基礎,二以中山先生不能統御眾人,當時無強有力之政黨,故致徒有民國之招牌。云彬談民十六以后,楊皙子曾贊助中共,在滬多所救護,為前所未聞。繼之,幾位小姐唱歌。余與云彬合唱《天淡云閑》,在余為破天荒,自然不合腔拍。鄧小姐唱《刺虎》,頗不惡。謀全體合唱,無他歌可唱,乃唱《義勇軍進行曲》,此猶是抗戰時間之作也。九時過方散。
3月3日日記:
十時開座談會,題為“文化及一般社會如何推進新民主主義之實現”,張季龍為主席。在座諸人各發言,多有所見,唯皆不甚具體,亦無法作共通結論。十二時散。
叔老為余談袁世凱稱帝,英國公使朱爾典實慫恿之。其后各省反對,朱爾典又勸袁氏取消帝制。日本與英國,對我外交往往相反,其公使日置益實不贊同袁氏為帝。今各種記載往往稱日本助袁氏稱帝,而不及英國,非真相也。余因謂叔老,此等事宜筆記之,流傳于世,以見其真。
午飯時小飲。飯罷,與亞老閑談頗久,然后歸艙晝寢。醒來已四時矣。
晚飯后仍為晚會。叔老談胡林翼以其母聯絡官文之妾,收為寄女,使官文不加鉗制。包達老談上海掌故。繼之諸人唱歌。家寶則談戲劇而推及其他,以為將來紀錄影片必須盡量利用,乃可收社會教育之大效。次言一切文化成果,將來自宜普及于眾,然不可僅止于此,又宜使之逐漸提高。其言可謂有心。大家稱善。復各說笑話而散。
在舟中已四日,頗習慣矣。
3月4日日記:
十時,開第二次座談會。諸君就新聞事業發揮甚多,占時一點有半。其馀四十分鐘談及戲劇電影等。
午飯后睡一時許。起來時云彬示以和韻詩,錄之:
蒙叟寓言知北游,縱無風雨亦同舟。
大軍應作渡江計,國是豈容筑室謀。
好向人民勤學習,更將真理細追求。
此行合有新收獲,頑鈍如余只自羞。
(晚)七時起開晚會,至十時而止。船上人員均來參加,兼以志別,興致極好,甚為難得。歌唱甚多,不悉記。墨亦唱《唱春調》四句,則破天荒也。
叔老談甲午之役中國先增兵朝鮮,實由袁世凱張大其詞有以致之。而袁所以出此,這與日本公使爭娶閔氏女,彼有兵在手,則勢力足以敵日本公使也。后閔氏女果歸袁,而兵端一啟,中國大敗。此事似未見記載也。
……
叔老錄示舊作二首,皆極渾成,憤慨甚深,錄之:
日本投降枕上喜賦
海隅偷活鬢加霜,八載何曾苦備嘗。
未見會師下江漢,已傳降表出扶桑。
明知后事紛難說,縱帶慚顏喜欲狂。
似此興亡近兒戲,始知史冊半夸張。
秋熱
事事年來反故常,秋行夏令太張皇。
已無多日猶為厲,不到窮時總是狂。
諺語有征嗟猛虎,煩冤誰訴讓吟螀。
移時霰集須防冷,老去憂深苦晝長。
柳亞子詩中“淵默能持君自圣,光明在望我奚求”,是稱贊葉圣陶的,說他一定能勝任建設新中國這“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這些為“我們的中國”奔走奮斗了三十多年、年過半百的老前輩在船上飲酒賦詩,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寄托興奮的心情,而“仍唱”二字,點出他們不止一次地唱《義勇軍進行曲》,其“年輕”和“興奮”的心情,不難想象。他們以主人翁的責任感,為中國革命和新中國的文化事業獻計獻策,如“經綸首作三年計,衣食須為萬眾謀”;“大軍應作渡江計,國是豈容筑室謀”。還開了兩次題為“文化及一般社會如何推進新民主主義之實現”的座談會,就文化的“普及”和“提高”、“新聞事業”和“戲劇電影”如何為“現實”服務等課題進行研討。面對即將開始的嶄新的生活,他們在欣喜激動的同時,互相勉勵,要為民眾的翻身解放有所奉獻,有所作為。
3月5日船抵煙臺碼頭,已是下午5點,前來歡迎的軍政人員親切樸實,使人一踏上解放區就有煥然一新的好感。葉圣陶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諸人分乘汽車入市區,至一大屋。晤徐市長及賈參謀長。聞一大可喜消息,國民黨之軍艦重慶號,于上月下旬,有兵員二十二人起義,劫持六百人,將軍艦自上海開來煙臺。此二十二人自書遺囑,共誓必死,而竟成功,此于海軍影響甚大。徐賈二君態度極自然,無官僚風,初入解放區,即覺印象甚佳。席間飲張裕葡萄酒……飯罷,徐市長詢要否洗浴,余與云彬等四人應之。由人導至浴室,洗大池,甚痛快。
以汽車至宿所,乃一西人別墅,距市區較遠。因恐國民黨飛機來襲,故特找其處。此屋近旁之別墅,則俱拆毀,頹垣斷壁,戰事之象顯然。余二人與家寶二人聯屋,各一小室,原為仆人之居。馀人則分居正屋。十時就睡,一夢甚酣。
解放區的天是艷陽天,葉圣陶的生活從此揭開了新的一頁。徐市長及賈參謀長“二君態度極自然,無官僚風”,這就是煙臺解放區留給葉圣陶最初的印象。3月7日,葉圣陶一行從煙臺去萊陽,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了途中的所見所感:
所過村落皆瓦屋,騾車運輸時時可見。四時歇桃村,其地解放已近十年,土改已完成。村人臉色多紅潤,可見其生活不惡。五時復開車,一路見新修大橋數座……直至九時,車始停歇。
其地曰三李莊,距萊陽城卅里。據聞萊陽近分成四縣,曰萊東、萊西、萊西南、五龍。三李莊屬于萊西。晤一青年姜汝,二十五歲,小學畢業程度。搞青年工作將十年,聆其所談,頗頭頭是道。余因想,共黨從生活中教育人,實深得教育之精意。他日當將此意發揮之。即進晚餐,皆先派人在此預備,農村風味,亦自有致。諸人分宿于農家,余與墨宿一李姓家,睡一土炕,甚寬。天氣雖寒,自攜鋪蓋較充,竟夜溫暖。
3月8在三李莊參加當地的“‘三八’婦女大會”,葉圣陶應邀致辭,“略述蔣管區婦女近況”。當晚有歡迎會,葉圣陶是日日記記:
夜間,在田野間舉行歡迎會。闌地作舞臺。我等居于臺前,鋪褥坐地,前設炕幾,陳煙茶瓜子之類。其外圍則士兵與村民,不詳其數,約計之殆將五百人,而寂靜無嘩。歡迎會僅郭老(郭子化)略說數語,無他嚕蘇。演劇凡四出,皆歌舞兼之,多采用舊形式。演員皆部隊及政工人員,有男有女。一曰《擁護毛主席八項條件》,為花鼓戲之形式,而從集體演唱出之。二曰《交易公平》。三曰《積極生產》,皆敘解放軍之優良傳統,據云俱有事實根據。四曰《開荒》,則延安之舊作,亦系事實。亞老感動甚深,自己要求當眾致詞。余亦以為如此之戲,與實生活打成一片,有教育價值而不乏娛樂價值,實為別辟途徑者。而場中藍天為幕,星月交輝,群坐其中,而有如在戲場之感,此從來未有之經驗也。且風勢已殺,并不甚寒,尤為舒適。
3月10日到青州市(益都),“聽吳仲超君談收藏保管文物之情形,頭頭是道,至為心折。誣共黨者往往謂不要舊文化,安知其勝于篤舊文人多多耶”。3月11日,在華東黨政軍駐地孟家村出席歡迎會,葉圣陶是日日記記:
(下午)二時,驅車至孟家村,距城二十五里。華東黨政軍各機關俱在此村及其周圍。所謂華東,包括山東、江蘇、浙江、福建、安徽五省。然則此間諸村莊,其重要性甚高矣。先為茶敘,各機關高級人員俱到,個別談話,答問唯求其詳。四時又為大宴,菜多酒多,吾人雖尚飽,亦不得不勉力進之。
六時,入大會堂。此堂系木構草屋,通十大間,有舞臺。座中已滿,料想當是各機關中下級人員,約計之,殆將五百人。此為華東正式之歡迎會。于是由兩位致歡迎辭。來客相繼被拉登臺者凡八人。余致詞,謂來解放區后,始見具有偉大力量之人民,始見盡職盡分之軍人與官吏。其所以致此,則此次解放戰爭實為最大規模之教育功課,所有之人皆從其中改變氣質,翻過身來,獲得新的人生觀也。此意尚未想得周全,他日當為文表達之。
將近九時,始為游藝。演平劇四出,《空城計》《三岔口》《御碑亭》《蘆花蕩》。演畢已十二點半。演員為投降軍官與其夫人,亦有部隊中軍官與士兵,亦屬于勝利劇團,不詳其為第幾大隊也。《三岔口》打工甚好。《御碑亭》中之青衣為投降軍官中之高級者,唱做俱佳,鑄成頗致贊賞。《蘆花蕩》之張飛亦佳。驅車返寓,進點心就睡,已兩點矣。
馬寅老見王有道休妻,惡其思想荒謬,不尊重女性,不欲復觀,先行返寓。此老看戲而認真,亦復有趣。
在解放區,葉圣陶一行還參觀了“軍官教導團”。3月12日日記:
飯后二時,乘車出發,至城北四十里外某莊,觀軍官教導團……教導團者,收容投降軍官之所。蔣軍投降軍官總數在一萬以上,華東之一團共十四分團,我人所觀者為十四分團之一。在一堡寨之中,分組而居,多為將校階級之人。邀十馀人與我們對坐談話。其中最著名者為王耀武,此外多為軍長、參謀長,余不能記其名。王耀武先發言,自謂始見光明正路,知忠于一人之非。又謂在此學習,讀書討論,大有興味。又謂此間待遇甚優,頗為感激。另一人談此間生活情形,頗切實。以余觀之,待遇被解放軍官以最厚之友誼,此為最有力之一點。所謂寬大政策之道,于此見之。復參觀其宿所。一切生活方面之勞動,皆自處理。此輩在蔣管區,固莫非婢仆滿前之特殊人物也。
六時半返寓。晚飯后,聽劉組織部長談王耀武失守濟南及被俘之經過。又談另外二人之被俘經過,皆至有戲劇性。余詢以處理俘虜情形。承告士兵大部施以教育,編入部隊。所謂教育,先與闡明為誰打仗,又發動訴苦運動,令各自訴其家世代所受痛苦。經此之后,大多覺醒,本為被動之人,今成自動之兵。在戰事緊急之際,亦有不及教育,即令作戰者。其老弱疾病之人,則遣令回鄉。至于軍官,尉級者多送入軍政大學。此輩已有軍事知識,重在令習政治知識,畢業之后即入部隊。解放戰爭勝利,得力于此部分兵士軍官之補充者甚多。校級將級者則送入教導團,令自為學習,研究調查,撰寫報告,頗類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大部遣回。若王耀武之輩,今時所不能放心者,恐將來民眾控訴,指為戰犯,要求審判。此間諸首長時時加以寬慰,渠略釋然。以后若無人提出,渠固可為自由之人也。
3月13日,會戰俘杜聿明。葉圣陶是日日記記:
(下午)三時許,將俘獲之杜聿明送來,與我們談話。杜名字已列入戰犯,故加腳鐐。顏色紅潤,服裝整潔,殊不類階下囚。諸君發問,渠皆推諉,言不詳知。亞老(柳亞子)、 老(張 伯)尤憤恨,幾乎罵彼一頓,渠只笑而受之。一般印象,認為杜殊狡猾,殆無改變可能。渠或亦知將來必判罪,或且至于死,故頗帶玩世不恭之態,與王耀武不同。王因希望能得安然釋出也。
3月14日凌晨到濟南,次日清晨到德州,次日夜到滄州。在滄州車站見到楊之華和鄧穎超,是日日記記:“之華已二十馀年不見,漸漸老矣。略談其歷年經歷。”3月18日“晨五時許到天津”,北平方面有人在車站相候,是日日記記:
北平方面有三人來迎,只記其一為連貫。車停天津一時有馀,遂開行。此一段為雙軌,行駛頗速,十時許到北平。候于車站者數十人,中有北平市長葉劍英。此外大半為熟友,所謂民主人士,不能一一記其名。唯愈之已十馀年不見,且曾有海外東坡之謠傳,乍見之際,歡自心發。
群驅車至六國飯店,特賃此為吾人之宿所。余與墨住一百卅五號房間。服用至舒適,為夙所未享。雖主人過分厚意,實覺居之不安。進午餐后,先到之諸友相繼來訪。他們居于北京飯店,其體制亦如六國。客稍稀,洗浴沐頭,竟體松爽。
……
三時后,隨芷芬至北平分店,訪王稚圃、李統漢諸君。談次略知平市情況。六時,在店中聚飲,暢談甚歡。七時后返寓。
“唯愈之已十馀年不見,且曾有海外東坡之謠傳,乍見之際,歡自心發。”愈之即胡愈之。1937年暑期前在上海一別,就再也沒有見過面。1940年11月,在周恩來的安排下胡愈之到新加坡擔任《南洋商報》的主編。1942年1月,日軍占領了馬來亞首府吉隆坡后,胡愈之流亡到蘇門答臘。1945年3月,胡愈之在蘇門答臘東南的馬達山區避難期間,國內有過他已病逝的誤傳。消息最初是由泰國傳到重慶的,稱“胡愈之已在1944年9月上旬病逝于南洋某地”,還說“十有八九可靠”。這消息由重慶傳到桂林、成都和上海后,國內的朋友無不傷痛失色。葉圣陶更是感傷,在1945年4月3日日記中說:“愈之之才,友朋中不可多得也。悵然不歡。”就約請茅盾、傅彬然、宋云彬、柏寒、胡子嬰等寫紀念文章,在他主編的《中學生》雜志上出紀念專輯。葉圣陶文章題為《胡愈之先生的長處》,稱贊胡愈之的自學精神、組織能力、博愛思想、友愛情誼。文章最后說:
今年得到消息,說胡先生在南洋某地病故了。朋友們聽了,都感覺異樣的悵惘,與他作朋友很少會是泛泛之交的。消息極簡略,可是據說十之八九可靠。我們真個失掉了這位老朋友嗎?于是大家作些文字來紀念他,匯刊在這兒,成個特輯。萬一的希冀是海外東坡,死訊誤傳。如果我們有那么個幸運,得與他重行晤面,這個特輯便是所謂“一死一生,乃見交情”的憑證,也頗有意義。
后來才知道,胡愈之“病故之說”,果然如葉圣陶所“希冀”的,純屬“海外東坡”。隔了十一年有半,忽然在北平車站相逢。經歷過“一死一生”的胡愈之,又趕在“百川歸海”這一大潮的前頭,提前來到北平,并到前門車站來迎接老朋友,葉圣陶心里真有說不出來的驚喜!
葉圣陶到北平后,就參加全國文藝界協會的籌備工作,為七常務委員之一,又擔任出席世界和平大會文藝界的代表和全國學術工作者協會理事。3月25日,中共中央遷至北平。葉圣陶到西郊機場歡迎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副主席。當天日記記:
午后一時半,六國飯店之大廳中舉行茶會。初未知何事,及坐齊,始知中共中央今日遷來北平,毛先生與其諸同志將檢閱軍隊,此間諸客謀有所表示。眾決定出郊歡迎。于是驅車出西郊,至于飛機場,沿途戒備甚嚴,軍隊已排列于場周。各界來者無算。候至五點許,毛先生一行到達,軍樂與口號齊作。少數代表與諸君握手,余不能一一記憶,唯周恩來為舊相識耳。于是各上汽車,繞場徐徐而行。所見軍容軍械甚盛,軍械大多系國民黨送來之美式裝備也。
入城返寓已七時。街上售號外,報告此事。此誠大事,意義深長。
中共盛情邀請葉圣陶“北上”,對于他的工作也早已作了安排。此事最早見于葉圣陶3月29日日記:
黎劭西來訪,言師大擬邀余任教。北大、清華方面亦有此擬議,余均將謝之。自知無可教人者,雅不欲虛與應付,令人失望也。胡繩已自石家莊來,今日來訪。渠在中宣部,將與余輩共同謀教科書之工作。
四時半,往參加中學教師之國文教學座談會。夜七時半,至華北局出席教育問題之會議。有中宣部、華北政府、北平市政府之人員出席。談兩點:一為下學期教科書之供應問題。決趕緊組織一編審機構。一為政治功課問題。決從訓練政治教員入手。
黎劭西即黎錦熙,著名語言文字學家、詞典編纂家、文字改革家,時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并兼任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總主任。北大、清華方面也想邀請葉圣陶前往任教,葉圣陶也都未能“與應”,因為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而“胡繩來訪”,則表明至少自1949年3月29日始,葉圣陶就已擔任起組織“編審機構”,趕編1949年秋季的“教科書”這一極其光榮而艱巨的工作了。葉圣陶4月4日日記:
九時半,與少數友人集會,籌備組成教育座談會。推定起孟、胡繩、陶宏三人為籌備員。又談及編審委員會之事,此會專治教科書,余輩之本位工作即此矣。
4月5日日記:午后“參加教師們之國文教學座談會”,“夜與胡繩、彬然、云彬談教科書編審事,歷一小時許”。開明的老友傅彬然和宋云彬成了他得力的助手。4月7日日記:夜“胡繩來談編審委員會組織事。此會屬于華北政府。俟將來中央政府成立,當屬于中央政府。擬定余為主任委員,喬峰與胡繩為副主任委員云。又雜談編輯出版等事,十一時就寢”。4月8日日記:
六時,應周揚、陸定一、晁哲甫之招宴。陸定一為中央宣傳部長,晁為華北人民政府之教育部長。蓋為編審委員會之事,故有此集。外有參加編審工作之人,及董必武、藍公武、范文瀾諸君。餐畢,略有談話,即作為此會已經成立。
當時,晁為華是華北人民政府的教育部部長,而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則成立于1949年4月8日。從這一天開始,葉圣陶正式出任華北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主任。作為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的主任,葉圣陶不僅管教科書,參與規劃和設計新中國教育的體制和藍圖,還討論“接管上海教育”這樣的大事,每天的工作排得都很滿,星期天也不休息,請看第一周的七則日記:
4月10日(星期日) 下午二時,開教育座談會,到者五十人,余為主席。劉皚風、柳湜二位談解放區辦教育之經驗,頗長余之見聞。繼之推出五人為干事,并另設一小組,討論接管上海教育之問題。五時半散。
4月11日(星期一) 昨日與柳湜、胡繩、彬然談辦一種類似《中學生》之雜志,以應目前青年界之需。此事他們三位甚感興趣,而芷芬亦然,以為可由開明出資。此在開明,一方面可登載廣告,一方面亦盡服務社會之義。談及主編之人選,共謂各人有事,兼顧必致兩失,須有較閑之人專主之。因思及超構,今晨與超構談起,承渠應允。今時人事變動至多,不能作長久之計,但請渠暫主二三個月,亦是佳事。出版之期定于五月四日。今年為“五四”三十周年,又當華北解放之際,自不宜放過此大有意義之日子。然為時已催,寫作編排,均須用突擊方式出之,乃可有濟。論余之體力與精神,實不堪任,然大家有興,亦唯有努力促其成耳。
午后,與喬峰、胡繩、金燦然(編審會秘書長)討論第一次編審會議之內容,談一時許而畢……
4月12日(星期二) 飯后,參加座談會,討論接管京滬杭教育機關之問題。僅談及大學一項,余聽之而已。五時半散。
偕稚老、芷芬、彬、云等再至潤明樓,宴請徐伯昕、黃洛峰、薛迪昌、趙曉恩四位。雜談出版發行方面之問題。九時半散。
4月13日(星期三) 晨間又被邀觀東北制片廠之影片,皆為新聞及紀錄片。其中森林砍伐及木材應用之一卷最佳。馀為天津及北平解放時之情景。攝影、編排等,均頗不壞。
飯后二時,會堂中多人聚集,聽兩位典型農民之報告……因須外出,聽三分之一即退出。
至觀音寺惠豐堂飯莊,邀集熟友近二十人,談雜志之事。共商得雜志名稱,曰《進步青年》。其他稿費、約稿等項,亦均談妥。
4月14日(星期四) 開始作《進步青年》之發刊詞……午后四時,至雁冰所,開文協評選委員會小說組之首次會議,討論評選材料、標準、分配方法等項。六時散。
4月15日(星期五) 上午續作昨文完篇……飯后二時,開第一次編審會議,商定分組工作。人手不足,徐俟補充。等房屋覓定,即將住在一起,集中辦公。五時會畢。
……
夜七時,至中國旅行社,開文協代表會籌委常務會之擴大會議。各委會各小組分別報告,次加討論,一坐歷四點有半鐘。大憊。
4月16日(星期六) 上午十時,至東長安街十五號,參加全國青年代表大會之籌備會。余以向來關心青年之資格,被邀參加此會。會將于五月四日開始,系匯合各界青年而討論一般之問題,推進有關青年之運動……始余被推為常委,堅辭始得免。
下午二時,至中山公園,應亞老之邀,參加南社、新南社之紀念雅集……北京飯店有周恩來關于和談之報告,余乃未及往聽。墨往聽,回來已十一點半。據談周所談為中共所提根據八項條款之具體辦法,皆入情入理,茍南京方面可以同意,即可簽字生效。其限期為本月二十日,二十日不能談妥,大軍即渡江矣。
4月17日(星期日) 上午作雜志之卷頭言,未完。午后二時,開教育座談會,由柳湜報告接管北平中小學之經過。談兩小時有馀,述了解情況,事先準備,政策與實況之配合,皆見思想方法之靈活應用。余由此思精通辯證法者確與一般有不同,而徒看書籍以為學習,不如聽此等實際經驗談之為有益也。
教科書的編撰和審定工作在夜以繼日地進行。小學的算術、自然,中學的數、理、化課本稍加改就可以延用,歷史、地理、常識課本改編的難度也不算太大,再說也可以逐年修飾,關鍵是語文(國文)和政治課本,必須除舊出新,重新編撰,用葉圣陶的話說是:不能讓新中國的兒童再讀“青天白日滿地紅!”而革命進程則如風卷殘云,一日千里。4月16日,周恩來鄭重宣告:如果南京政府不接受共產黨的“八項和平條件”,人民解放軍就于4月20日橫渡長江。短短的幾句話,簡直是震耳欲聾的春雷。葉圣陶4月21日日記:
傍晚街上喊《號外》,系載毛朱之命令,令將士奮勇渡江,并言敵方有愿接受二十四條款者,即可與簽訂協定云云。
……
夜間,周恩來開招待會,墨往參加。深夜歸來,述其所聞。系和談破裂經過,并言渡江有把握,十天內可見分曉。又謂防空襲于萬一,六國飯店、北京飯店之諸人須謀分散。日來一部分朋友即往東北參觀,一部分朋友則即日南下。其留平者,將分別遷居。據此,六國飯店一個月馀之生活即將結束矣。
國民黨政府拒絕接受國內和平協定。4月21日,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向人民解放軍發布向全國進軍的命令,百萬大軍橫渡長江。葉圣陶4月22日日記:

1982年9月9日,本文作者訪葉圣陶先生(中)和葉至誠先生(右)
晨間聞人傳言,昨日已有三十萬人過江,地點在安慶、蕪湖之間。眾皆興奮。
因準備移徙,助墨整理雜物。飯后,至東四二條,視擇定之辦事處所。其處原為國史館,今國史館并入北大,屋遂可以挪用。究其先則王揖唐家之家廟也。中為正殿,兩廡形制對稱,光線稍弱,而寬敞特甚。庭中平鋪方磚,所種樹木亦兩兩對稱,有海棠、丁香、垂柳及松,海棠、丁香方盛開,至可賞心。住宿之所尚無著落,正在竭力尋找,總須距離較近之所。金燦然以華北人民政府之聘書分致同人,余之一份為第一號,可記也。遂開國文組工作會議,決定以一個月之時間改訂華北區之高小國語課本,以滿下學期應用。五時散……
想到一個夢寐以求的新中國即將誕生,葉圣陶怎么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欣喜。他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會議上提出了一個口號:“解放軍打到哪里,教科書送到哪里!”激勵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同人忘我地工作。新中國在億萬人民的歡呼聲中成立了,教科書編審委員會編寫的《初小國語課本》《高小國語課本》《初級中學國文課本》《高中國文課本》《大學國文(現代文之部)》及各種課本,也由新華書店和華北聯合出版社相繼出版。新中國大、中、小學教科書與新中國同時誕生!“解放軍打到哪里,教科書送到哪里”的豪言壯語,化作累累碩果,鑲嵌在新中國教育史的扉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