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潔
我在夜晚翻越了南糯山。高大的牌子上,“南糯山”幾個字特別醒目,只是那后面還有“機動車修理”這些字。我問同車的伙伴,“現在咱們在哪里?”伙伴很沉著,連頭都沒回,“南糯山”。我仍然要問,“咱們現在在山的哪個部分呢?”他仍然沒回頭,也沒立刻回答我,好幾陣風夾雜著含混不清的意味從窗口刮過去,他才操著不太清楚的普通話告訴我:“前面才是山頂。”
山頂涼了很多,我的衣服本來在景洪的時候稍嫌熱,那是在北方的身體外包裝,一下子到云南之南免不了過度的厚,曾經動過念頭要換下來,后來因為想著快點到駐地,就沒實施。夜晚的路上黑漆漆,兩旁碩大的芭蕉和不知名的高大植物飛速地退到后面,帶著嗚嗚響聲的風不由分說撲到車里,靠著窗坐的我剛好被灌到,仿佛瞬間,溫暖的風就加上了寒意,燥熱已經消失無蹤。一間房子亮著燈光從遠處閃出來,紅色的霓虹燈上寫著“普洱茶”。恍惚間我的口渴了,我想念普洱茶了。
我是在到了勐海之后才知道六大茶山的,也才知道南糯山是其中之一。
奔波了一個小時之后,我坐在朋友們中間,端起了茶盞。小小的杯子亮晶晶的,里面的茶湯紅紅的,旁邊還有一碟糕點,很香很軟很甜,剛好和我的胃的需要搭襯。此時夜已深,燈火通明中有位氣質優雅的女士在招呼我們,阮殿榮,“六大茶山”品牌的掌門人。她不經意地在室內走動著,聽我們這些人熱熱鬧鬧地說著各種逸聞趣事,天南海北的口音加上五湖四海的事,一張帶茶海的大桌子的周圍都是盈盈的和樂。她微微地笑著,當需要她出現,她可能會說上一句,應著說話人的話風,多半時候就那么沉實的給每個人的杯子里續茶。我喜歡這樣的主人:不喧賓奪主又有存在感,實在是深諳做主人的精髓。
說來說去,免不了要說時間,從已經帶寒意的北方到彩云之南,每個人都要為這趟旅行做各種準備。主人很善解人意,提議各位趕緊休息吧。茶已代酒迎了客人,風仍然有暖意,陣陣襲來,正是入睡的好時辰。
入睡前的最后一刻我還在想,今夜的人生是茶的時刻,專屬普洱的好時光。
天光亮的比想象中的晚。我在一片黑暗中醒來,有點懵,忽然記不得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的床上醒來。合上眼睛,慢慢想起來昨夜的熱鬧和喧囂,朋友們的笑臉和那盞茶,那碟糕點。看了手機,發現已經接近七點了,這個時候即使是北方天也亮了,這里仍然黑著。我滑到床下,打開窗簾,一股涼氣撲過來,外面的燈有些已經熄了。逛到外面還有點涼,不禁抓緊了領口,一輛花式木頭車就停在院子里,看起來樣子有點古怪。湊近前看明白了,這是一個小房子,簡易桿欄式,蹬著梯子進去,四面透風的屋子好像比在外面時空氣流通的更好。遠處一絲玫紅色的光亮出現了,我蹲坐著看那抹紅一點點地擴大到半個天際——天亮透了。
仿佛瞬間,路上的喧鬧聲就起了,人來人往的陣勢流水樣鋪陳開去,只從衣著上分析,這里的人成分復雜,根據昨晚的聊天經驗,穿得最簡單的那些人,即只著背心短褲的男人和穿超短裙的女人是本地人。因為他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裝束。許多外來的人猛地看見馬路上走著的女子都著超短裙,免不了想的多,以為此地民風如何如何,不過是民俗罷了。還有個不同就是本地人的膚色都偏重一些,這里的緯度和海拔都使得陽光的熱情被加大了撲到人的身上,天長日久的,也就免不了表現出來。
正對著馬路對面有一排店鋪,和昨晚一路上看到的接近,最多的是茶葉店,看的多了,忍不住笑起來,這里的人開店鋪好像只知道開茶葉店。好茶也是喝過的,多年前天津正興德的西湖龍井我喝過,香氣四溢的茶水從我口中過的時候,才知道好茶的名聲絕不是虛的。這樣的感受,昨晚在“六大茶山”那里又感受到了,當普洱茶被飲入,我全身的細胞都活躍起來,它們在唱歌、跳舞,在高興地彼此擁抱、握手。有點遺憾的是,昨天的時間有點短。我想我的細胞們和我的感受是一致的。也有一種可能是因為我正需要水,甘霖的感受被放大了。
涼意習習中,我們已置身古茶園。和我想的不同的是,古茶樹很高,葉片也大,顏色深深,不是我在信陽看過的臺地茶樹,呈梯田狀,一層層地上去,在那樣的地方采茶時多半身體是要前傾的。此地這樣高的樹,要怎么采呢?周圍沒有我能更接近樹頂的工具,想動手采茶的想法宣告落空。陽光斑駁地在樹影中投射著影子,已經見過幾百年風雨的古茶樹仍然承接著日華月露,它們的綠葉宣告著作為茶的提供者,它們仍然在努力。我們腳步匆匆地從一群牛身邊走過,牛們臥在茶樹林中,對我們這群人毫不在意,其中有一頭小牛,把頭擱在老牛的身上,柔和的黃牛顏色,比任何文藝作品中看到的更親切,干凈,溫暖。帶黃色花蕊的白色茶花從樹枝上掉下來,落在松軟的泥土上,小小的花瓣伸張著,太陽光已經把露水曬干,黃色的花蕊無視即將入土的命運,仍然頑強地刺出去,想召喚蜜蜂的光臨。
這里的茶樹曾經被采過嗎?是野生的嗎?
這里的古茶樹是經過人工馴化的。茶樹如果不經過馴化,是不能被采的。這里的古茶樹是云南多個古茶樹群之一,專家研究過,這里的茶樹曾經給人類提供過質量優良的茶青。
這里也屬于“六大茶山”嗎?
當年阮總早早就把這里收入公司了。那時候許多人沒有認識到古茶樹的價值。
這些茶樹還能采嗎?
每年到了采茶的時節,這里都非常熱鬧,還要舉行儀式呢。
想起來剛剛看到一棵茶樹上有小伙子在上下其手,應該是給明年的采茶做預備工作了。
我們逛到接近中午,才溜達著離開。這樣的地方,來一次不易,總有舍不得離開的想法,拖延的辦法五花八門,拍照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種,每個人都拍了不少,只有詩人憑空消失,沒找到他,后來知道,他對著一棵茶樹有了靈感,他在古茶樹園里追逐著靈感之絲,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寂靜處,葉片中穿透的陽光映射下,他的作品即將誕生。
約一百年前,距這里不遠的鳳慶魯史誕生了著名的茶莊“俊昌號”,只這一家商號,就帶動了一群人前進的腳步。叫駱英才的商人,首開買荒山種茶,做產銷一條龍,借茶馬古道的交通便利給自己的事業上了新臺階。他把自己的茶葉事業送到了高峰,在他的大力推動下,鳳慶魯史的茶葉貿易形成了新的高潮,直到今天說到滇紅,仍然會提到鳳慶。所以你看,什么樣的事業都需要人發揮作用,一個有力量的帶頭人能做的不止是對他個人命運的改變,更促使他周圍的人加入到大潮中。那個時候,茶馬古道上行走的馬幫,是把云南和圍繞這片土地的各方連接起來的紐帶。云南這片產茶盛地的歷史到這個駱英才的出現,顯然抬升了態勢。
在此之前,茶葉的歷史中有些很讓人無語。像發生在明朝萬歷年間的清河堡之戰,起因是張居正想打擊茶葉走私,結果是導致了邊貿中茶葉的供給完全中斷。中國人做事情一貫講究中庸,不把事情做絕是許多事情最后能解決問題的關鍵方法。偶或出現的決絕,恰恰是中國人不熟悉的,因為一片小小茶葉,蒙古人和女真人都不干了,他們的生活已經不可能離開茶葉了,人為了生存是肯打仗的。這場仗打了三年,以重開茶市作為結果。而能令蒙古人和女真人動武的茶葉,就是從云南的“古六大茶山”產出的茶。
早在明隆慶四年(公元 1570年),車里宣慰使刀應勐將其管轄地劃為12個 版納,“六大茶山”就被單獨劃分成一個版納——“茶山版納”。彼時這里的茶葉規格很高,是為了更好地完成貢茶的生產而設置的。到了清朝,這里的茶葉生產已經蔚為大觀,成為經濟發展的主要支柱。
我被科普過,一二級的好茶葉要做小窩頭,即沱茶;居中的茶葉要做成餅,因為在潮濕的空氣之下,那些餅被壓實后,里面會發生一些看不到的反應,使餅茶的味道更佳;被做成磚茶的茶葉最厚實有力量,和習慣吃牛羊肉的飲食習慣最相宜,在補充了各種微量元素的同時,也把吃到胃里的各種油膩刮下來,特別有利身體健康。所以,大自然的產物都是寶貝,沒有所謂的不能用,都是用的不是地方才產生了浪費。
下午我們到了一家企業的門口,有鮮花、枝葉沾著幸福的水灑到我們身上的儀式,還有拉祜族的朋友唱著非常歡樂的歌。這之后的幾天里,我反復聽到這支歌,《快樂拉祜》,據說是位農民寫的,太歡快了,在聽到第二遍的時候,我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這首歌學會了,作為保留曲目唱給朋友們聽。
我發現我們又坐到了昨晚的那張帶茶海的長桌周圍,一個美麗溫柔的小姑娘表演茶藝,一群少數民族的朋友唱著歡樂的歌。我朝門外望去,看見一幅橫幅,上面的字清楚地表明了這里的守則:質量決定成敗,文化主導未來。我們又和阮殿榮老總坐到一起。聽了解的人說她的奮斗史,說這個和當年的“俊昌號”有著千絲萬縷瓜葛的女子,大學畢業后從事了茶的事業,想著憑自己的力量為云南的茶葉做點事情,果敢地承擔起了要把普洱茶發揚光大的重任。她曾經對著被拆毀的廠房淚流滿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付出過真摯的情感之后的她,越發知道美好的結果得來不易。
只是喝普洱茶我們哪里甘心,想親自去做一下的想法始終在指引著我們的注意力到車間。我們進入了最后的蒸壓環節的車間。一個橫桿立著,兩邊各是三個石頭坨坨。靠墻的桌子上有機器,一個桶狀物,底是活動的。一份茶被小心地稱量過后,放入了桶狀物里面,蒸汽從機器上釋放出來。這個過程很像天津名小吃熟梨糕,也是運用了蒸汽的力量。幾分鐘后被蒸好的茶葉放到一塊布里,抓緊、繞圈、手動壓實,再放到石頭坨坨的下面,我們可以跳到坨坨上去左右扭動,利用自身的重力把茶葉更加壓實在。我跳上去的時候,發現最好的扭動方式和跳迪斯科的方式很接近,受到師傅的表揚后忍不住說出來感慨:“勞動是最好的藝術來源,舞蹈動作在這里用的很好,說明舞蹈確實是從生活、勞動中來的”。上一次我有類似的感悟是在參觀蒙古族的舞蹈的時候,他們的許多動作讓我想起來生活中的各種勞作。
幾天后,我站在茶馬古道的入口處,那里有個介紹說馬幫都會從這個叫難搭橋的地方經過。我們走了一段其中的古道,卵圓的石頭排在路上,我一點沒覺得好走,想到前兩天去看南糯山中那棵800年的古茶樹,牌子上說大概距離3100步,我走了大概5000步,經過的地方據說已經加寬許多,我走的磕磕絆絆。最后看到的古茶樹是在懸崖邊上,我不禁奇怪,這樣的樹怎么知道有八百年呢?說是有專家用科學方法證實了。根據什么呢?這棵樹是經過人工馴化的,有馴化的痕跡。我肅然起敬,八百年前的先人,在這么深的山里,對這棵樹施加了人的意志,讓這棵樹產出適合飲用的茶葉,盡管我們不能肯定那時候的人的飲茶方式到底是什么。就像我在山西耀州看到的耀州窯里古人專門用來擂茶的物件,唐時,人們飲茶是要先擂的。而我飲過的最接近擂茶方式的茶是在湖南的汨羅,那里的人飲的茶里還要放上芝麻和花椒,味道和現在通常的飲茶方式很有距離。我猜云南的茶葉在八百年前被古人采摘下來,飲用,和今天的方式應該也是不同的。
只不過,對于仍然在樹上年年都生出來的本為樹葉的茶們來說,無論是什么樣子的飲用方式,本源都是他們,一樣的來源古今各不相同的處理方式,正是茶們盡情招展的好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