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廉
她們下山放風箏去了,
她在里屋看《小城之春》,
我一個人坐在院子的陽光下,
靜靜坐著。一陣風過,
吹動屋檐下幾株野薺菜。
老桐枝頭,鶯雀啄食桐花,
有苦香浮動。
我只靜靜坐著,我的喜悅
像一滴滴新鮮的鳥糞,
時而滴在晾曬的春服上,
時而在青石上
繪一幅八大山人的圖畫。
蟬聲四起的盛夏。西瓜般渾圓
的盛夏。蓮蓬被砍頭的盛夏。
保險公司小職員震驚于鄉下父親
突然六十六歲的盛夏。一只貪涼
的蜈蚣,載不動太多回憶,
在溪流翻船的盛夏。
哦,王維看云的盛夏;我忙于
擦汗,忙于與蚊蠅、熊市
爭斗的盛夏;我嘆氣,詛咒,
無所作為的盛夏。山菊結滿花骨朵,
網上涼鞋打折的盛夏,何其深廣
然盛極必衰的盛夏……何時,
靜下心來,編撰《不可有悲哀》?
哦,這到處滿溢著告別的盛夏。
毽子穿飛,疏影橫斜,
孩子們在練習讓時間止步。
老桐下,我翻幾冊書,聽
幾陣鳥聲,潦草,邋遢,
像醉酒的稻草人。
一滴鳥糞落在山茶上,
裊著熱氣。此刻,小院,雪
飄起來了,散發往事的清香;
而我們的詩人,
猶沉湎于梅花上煉金,
寒風在手背
吹開細密的小裂紋。
用破一顆文心來雕龍,
能否抵御對流逝的恐懼?
那位途中逢雨,胡慶余堂檐下,
被遲桂花暗香擊中,
雨停才遲緩上路的人,
冬天來了,他新買了一壇
嚴東關的五加皮。晚晴,
他為自己不懂麻將深感羞愧,
菊花枯黑,茶花或將帶來
可怕的消息。孩子貪玩,
一年最靜的山夜,她的眉毛上
臥著一對饑餓的燕子。漏永
更長,桐葉落滿小院之前,
或許他能寫完這首寄遠的詩。
漢文帝七年,四月孟夏的

長沙賈誼的太傅宅第。
它停在窗前的青鼎上,看著
賈誼,似喜似悲。落日的
余綺,一寸一寸燒去,青煙
細細,從這位貓首鷹身的
不速之客眼底裊裊浮起。
對望著,
有一刻,仿佛生死在對峙。
起身,賈誼翻開古書《歸藏》:
“野鳥入室,主人將去?!?/p>
振衣,賈誼向 鳥深施一禮:
“離開長沙,我去向何地?

緘嘿不語,抖落一根黑翅,飛去。
從胡慶余堂到鼓樓,暮秋的大風吹著,
我搖搖晃晃,干干凈凈,
像一間退守到背街小巷、枯寂的老郵局。
鳳山舊城門,中河的水很涼,
我的熱血,被壓在梵天寺塔下。
整座吳山,被風吹得锃亮,
那些動輒七八百年的香樟樹,
藥王廟,伍公廟,城隍閣,坐滿了麻將客。
新月從東山升起,為這座城市打造白銀時代。
丫頭到美院學畫。她去胡慶余堂配藥。
大風,像我母親年輕時,
把青石小院打掃得干干凈凈,
松果滾落,猶如當年夜雨落柿子。
寒露過了三天,隔壁大伯改喝“會稽山”黃酒。
在這桂花落盡吃石榴剝柚子的晚秋,
我坐在窗前陽光下,
接著讀庾信的詩——
奉答賜酒鵝詩,奉和示內人詩,
和趙王看妓詩,和淮南公聽琴聞弦斷詩,
詠羽扇詩,詠畫屏風詩,擬詠懷詩,
看舞詩,移樹詩,望野詩,夢入堂內詩,
春日極飲詩,慨然成詠詩,忽見檳榔詩,
秋夜望單飛雁詩,望渭水詩,
經陳思王墓詩,代人傷往詩,
率爾成詠詩,夜聽搗衣詩,幽居值春詩,
歲晚出橫門詩,郊行值雪詩,
臥疾窮愁詩,暮秋野興賦得傾壺酒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