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隨筆

王微微

大凡入鏡者，總有入心之處。比如景，比如字，比如人。

從紹興歸來已有時日，這文字的記錄，卻遲遲未有動靜。老童鞋在那邊問：你在忙什么呢？忙于日子，忙于生計，也忙于尋找一種狀態——如何與文字融洽對話。

文字，是一朵清居的蓮，是一位曼妙的女子。不走心，不入鏡，怎能讀懂她的唇齒輕啟？“草色遙看近卻無”，好幾次柔情萬般，卻礙口識羞，只能默然相對。也罷，“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這事能急？

是夜，云櫻醉木，相約清泉石上，聽古琴清音濺玉，品禪茶古色古香，一根青藤向上攀爬，使枯木綠意盎然，蓬勃生機，幾片青苔執著砂石，讓心房潔凈清照，豁然開朗。一股文之激昂躍然心頭，情之繾綣暗香盈袖。熬一雙熊貓眼，寫幾個性情字，此為前記。

（一）

有人說，紹興是魯迅先生用一生縫制的一件中式長衫，三味書屋、百草園、咸亨酒店是布衫上的幾個盤扣。這種比喻讓我意興盎然，到底是先生，這裁縫手藝之精湛，讓后人拍案叫絕。照這么說的話，沈園之詞、蘭亭之序、徐文長的青藤，該是這件布衫上幾處濃墨重彩的手繪？

對紹興向往已久，從《故鄉》、《社戲》、《孔乙己》到《三味書屋》。我也跟先生一樣，總想從紛擾中尋找出一些閑靜來，想看看，先生“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年的故鄉”，如今是哪般的模樣；想溫一壺酒，要幾顆茴香豆，或坐或站在咸亨酒店里，回放一下那時那般的光景；還想拉孩子們鉆到百草園的墻角，看看“碧綠的菜畦，光滑的古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

動車下來直奔魯迅中路，車外道路開闊平坦，綠植鮮花影影綽綽，高樓大廈聳立云霄，一個現代大都市格局撲面而來。不免心生納悶，這就是我心里念念不忘的江南水鄉？出租車司機及時釋疑：這是紹興新城，那幢最漂亮的大廈是新建的能容納萬人的體育館。之后查了查資料，發現這是個真正意義的“新城”，沒有破壞舊貌，非重建于珍貴的廢墟之上。當地政府對古風古貌的保護，從此亦可略見一斑。

轉幾彎，街道漸窄，屋舍漸古，林蔭漸密，歲月的塵煙越來越抵心房。兩旁鮮花次弟開放，恣意而飽滿，幾不見枯萎頹敗。樓層皆在六層之下，青磚黑瓦，有墻的地方，便有青藤蔓延，遮蓋了歲月的痕跡，依稀能見發黃的時光。至此，一個有歷史的江南水鄉，在內心婉約舒展。

車在魯迅中路魯迅故居前面停落，因是假日，故居前各個旅行團隊聚集成堆，人頭攢動。我們是拖家帶口的散客，自然以“散慢”自居。既然尋舊跡而來，入住的賓館當然也不能太“摩登”，適宜閑適清幽。黃豆豆小童鞋功課做足，網上預訂的賓館甚合吾意。

中路拐角處，只十幾米距離，便遠離了喧囂俗塵。黑瓦白墻，青藤繞梁，居是靜舍，勝似桃源。屋高一至兩層，層層遞進，每間屋后都有一小院，籬笆為墻，窗臺下種滿了玉米果蔬，長勢嬌憨。

一棟商業賓館，坐擁如此繁華地帶，定應樓高齊浮云，沒想到“百草靜舍”，真如其名之雅，不居屋宇之高，亦無商塵之狹俗，平樓木窗，粉墻黛瓦，走入靜舍，猶如走入了歷史的老街深巷。

（二）

江南之雨是通靈的。

這雨水，像是約好了似的，從我們入住開始，便零零散散，繼而淅淅瀝瀝，敲在古越的城墻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垂虹玉帶門前來，萬古名橋出越州”，紹興是橋的故鄉，水的搖籃。兩岸民居枕河，石巷彎彎，柔櫓聲聲，扁舟咿呀，放眼望去，”白玉長堤路，烏篷小畫船“便從那歷史塵煙處逶迤而來，目光瞬間迷茫在這時光深隧處，再也不舍得收回。

故居與書屋隔河相望，亭臺樓閣居水中央，屋角臨河，青苔爬墻，雨水順著屋檐滴滴答答，翰墨書香在這濕鹿鹿中氳氤彌漫。墻頭上的藤蔓高低錯落，綠得濃重，走近了看，越發熱烈而滋潤。不屈不撓，不亢不卑，清幽幽水靈靈，一股清新潔凈的氣息，大概內心便是這樣期盼的吧。很喜歡先生斗志昂揚的文字，湊近了讀，這一墻一院，一瓦一磚，一藤一蔓，越發地清越激昂，坦坦蕩蕩，無不落滿了先生的氣息。

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喜歡江南的溫婉與清秀，但此江南非彼江南，山里的江南比之水鄉的江南，似乎又少了點嫵媚生動、兒女情長。

煙雨鎖江南，江南的雨，是有顏色的，淡淡的水粉，涂抹著時光的河岸；江南的雨，是有姿態的，裊裊婷婷，柳煙花霧，似有還若無；江南的雨，是有情愛的，歲月風沙，紅塵白浪，唯其裹足不前，與塵世不離不棄。細雨如麻，舊夢如織，站在斑駁的古橋上，思緒突然跑偏，偏得漫無邊際，那一場雨啊，恍惚觸手可及。

真想脫了鞋子，丟了雨傘，赤腳奔走在這濕濕的青石板上，最終還是猶于左右，裝模作樣，淑女般，走得端端正正。想來，我的真性情，亦是被現實捆綁，一如陸放翁的情長。任是山盟海誓，琴瑟調和，又如何能躲得開父母的諄諄告誡，語重心長？罷罷罷，“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一堵清冷墻，演繹了一場愛情的絕唱，曠古綿長。世間有多少個版本的愛情，心念沈園最情長！

（三）

一座城，有如一個人，初識時，首先是外在的風韻氣度打動你，然后才是談吐氣質、內在品位吸引你。愛上一座城，無關乎某一個人，但卻真的是這城里面的人。

這里的流水很慢，小船悠悠，晃到前唐；這里的言語很慢，吳儂軟語，拂面輕揚；這里的生活很慢，木窗欞里透出的光，像久遠歲月的思念，朦朧、溫暖、悠長。

景區的8點，該是早餐生意風風火火的時候，可這里的早餐鋪還睡意朦朧，悠然卸著門板，不慌不忙。燈火升起的晚間，該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這里的店鋪卻基本上都早早打烊。

一老者在兜售藤編小動物，一矮凳一舊布，席地而鋪，現場制作。不管你買與不買，只要你湊近他的攤位，他就會笑容滿面，熱情介紹，沉醉在自己的作品里。他說，現在能這種手工的人，整個紹興城找不出5位，他說自己年紀大了，想找一個傳人都沒有。他說作為這一門手藝的代表，他曾經接受某電視臺非遺的采訪。我在紹興街頭晃悠了三天兩夜，總在不同的地方碰到這位老者，每次，他都坐在別人的門前，埋頭手工，滿臉專注，雨在夜燈下斷斷續續，零零散散，看上去有些落寞與孤獨，但誰知道他內心的富足？

早點時，我要了一碗排骨面，我想在面條里面再加一個荷包蛋，“店小二”說：不行的，要加就加一份荷包蛋面。心有疑惑，便起身去問一位看起來像老板的人，他說：我不是老板，我們這里是集體企業，菜單上沒有的，我們就不做。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一份“慢”，無一絲銅臭味，竟還是這么可愛的了。

據說成都的一天，有十幾萬人在茶館打工，成都人生活的安逸是出了名的，但他們喝茶、聊天、麻將、曬太陽的同時，還是要聊出驚人的生意來的。

紹興人的慢生活，是一種真正的心靈休憩。他們滿足于最平凡的口腹之欲，他們安穩于最現世的普通人生，他們眉眼低垂，溫婉含蓄，知足而樂。

時光安靜，漫步在紹興的街頭，任何一個角度，任何一段時間，不經意地回眸，你都能找到人景詩意的空靈。一壺茶，一卷書，或者一碗黃酒，幾粒茴香豆，都會是一首靜靜的詩，清雅的畫，都能邂逅歲月里的散淡與愜意，絢爛與富足。

慢生活，因慢而安逸，這是一種健康的心態，是存在的方式，也是一種駕馭幸福的能力，與您的資產不成正比。這一種生活家的態度，端的是一種悠然。在這個泥沙俱下的快餐時代，安逸，是否應該成為一種生活坐標？

一個人的魅力，不是幾件漂亮的衣服就能糊弄的；一個城市的魅力，也不在于它有多少幢高樓大廈，而是它有多少內在的古韻，為人的、為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