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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雙馬桿去

2018-11-13 15:14:16中篇小說尹馬
赤水源 2018年3期

中篇小說 尹馬

1

“以前羊多的時候,我想為每一只羊都起一個名字。每天想啊,想得頭皮都摳破了,最后硬是一個字也沒想出來。”那個坐在火堆旁邊抽煙的男人,四十來歲。他說,“到后來,我只有一只羊,可我卻想出了很多名字。”

這是在后河,黃連原始森林的宿營地。后半夜,他把唯一的一只羊殺了,吊在一棵香樟樹上。他披一件開叉的藍色舊西裝,坐在火堆旁抽煙。他用一根木棍在火堆里攪動,說火不夠旺,燒不開水,做十三個人的飯菜,是很費力的。

我在狹小的睡袋里躺了大半夜,幾乎沒有合過眼。盡管走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身心疲憊,但還是睡不著。地面太潮,睡袋又太小,身旁是一個胖子,只裝了半截身子進去,但他躺下不到三分鐘,就打起了呼嚕。

后河宿營地的營房,兩層,建于二十年前,是一座兩層的水泥磚房。一個沒有扶手的直直的樓梯,把兩層樓房連在一起,像一根大頭針穿過一片腐爛的落葉。二樓有兩間房,樓梯左邊的那一間住著四個女人,右邊一間,是五個男子。房屋中間的隔墻沒砌到頂,上面有一條巨大的縫隙,彼此能聽到指甲在肉皮上撓癢的聲音。

胖子的鼾聲,先是在男人中招來一陣惡毒的咒罵,接著又引起隔壁女人“嗤嗤嗤”不停的笑聲。那天晚上,我甚至在百無聊賴中計算一個人生命的長度,我想,以七十歲作為平均數的話,如果你的身邊是一個打呼嚕的胖子,你就可以活到一百四十歲。當然,一個把呼嚕打得有聲有色的人,他即便碌碌無為,也能讓你記住他轟隆隆的一生。胖子的呼嚕層次清晰,每一個步驟都那么鏗鏘,過門、間奏和高潮錯落有致,節奏明顯。在我還在抱怨睡袋太小翻不了身的時候,胖子先是“噓”的一聲,隨即喉頭里發出沉悶的咆哮。在胖子開始用四二拍的節奏打呼嚕的時候,另一個睡袋里的人拋出諧謔的語言, “哇,這是鬼子進村的節奏嘛!”說話的人叫馬航,人們都稱他為“小螞蝗”。小螞蝗剛說完,隔壁女人就嗤嗤嗤地笑。胖子的鼾聲愈發響亮,節拍從四二拍轉為四四拍,又上升到重金屬搖滾,原本松動的窗玻璃在木格子里發出“咣當咣當”的叫喊。躺在我左邊的鄉村詩人兀地從睡袋里彈起,月光下,他滿目的猙獰瞬間化為驚慌失措,頓了幾秒鐘,他問,“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每哼一句,門外的山蛙都會叫一聲。”幾個男人都說:我們早就發現了。

有人下樓撒尿,一會兒又回來。他說:那個護林員,把他的那只羊宰了。

胖子的呼嚕一陣緊似一陣,呈排山倒海之勢。我自知入夢無望,干脆逃離睡袋,也下樓撒尿。在白天栓羊的那棵野桃樹下,搖了半天,勉強撒了幾滴。經過院壩時,護林員正把燙了皮的羊往樹上吊,旁邊的火堆里發出干柴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

我向他遞了一支煙,他接過了,拿到眼前瞅了半天,說:“老板,這煙很貴吧!”

“不貴。”我說。

“你們抽一包煙,夠我們買一袋肥料了。”他從火堆里抽出一朵火苗,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大塊煙圈從嘴里鉆出來。他說,“這煙真好。”說完話,居然還有煙圈從鼻孔里往外冒。又狠狠地抽了一口,又把煙拿到鼻子底下,仔細地看,說,“這煙真稀奇!”

“你為什么不睡覺?”他問我。

“睡不著。”我說。

“這荒郊野外,第一次來,睡不著也是正常的。”他吐了一個煙圈,說,“我以前剛進來的時候,也整晚整晚的睡不著,有一段時間,我頭發都掉光了。”

“你后來想了什么辦法,才讓自己睡著的?”我問他。

“后來,我數羊。”他說。

“你有很多羊嗎?”

“之前有,不過后來沒了。”聲音里透露著一絲傷感。

“以前沒進山的時候,我有很多羊,我每天都要把它們攆到黃連森林邊上的黑熊坡上去放,那時候,我想為它們起一個名字。”他說。

“它們后來怎么沒了?”我問他。

“賣了,給我母親治病。那幾年,我母親天天吐血,瘦得皮包骨頭。”

我不好再繼續問下去,只好又遞給他一支煙。

“老板,這么好的煙,你自己留著抽吧,別讓我糟蹋完了。”他很羞澀地接過煙。“對了,老板,你喝不喝酒,我有酒。”他說。

“能喝一點。”我說。

他站起身,進了一樓左邊那間用膠紙糊了窗子的房間。一會兒,他左手拎了一個膠桶,右手拿著兩個碗出來。他遞給我一個碗,倒了小半碗酒,說,“下半夜天涼,不想睡覺的話,喝點酒抵擋一下。”

我問他,“數羊真的能睡著嗎?”

他笑了笑,說,“如果有羊,數一數,心頭高興,自然就睡著了。”他端了酒,對我說,“喝一大口。”

吞下一口酒,濃烈的液體瞬間浸透全身,我差點打了一個噴嚏。

“以前我數羊,是這樣數的。”他右手指著火堆,“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三十七只,三十八只……”他吞了一口酒,喉頭里發出“咕咚”的聲音。“我說過,那時候,我有很多只羊。”他仿佛沉浸在他所描繪的富足之中,臉上堆滿笑容。

“后來,我只剩一只羊了,一只小羊羔,難產留下的,我不忍心賣它,就把它帶進山來了。”他又吞了一口酒。

“只有一只羊的時候,你得這樣數。”他換了一只手,指著火堆,開始數羊:“一只,一只,一只,一只……”他說,“后來,我就睡著了。”

2

與其說是采風,還不如說是將幾個極不情愿的人湊在一起,像執行某個其實與我無關的任務一樣,以一種很不輕松的方式消磨時光。最先遇到困難的是我,出發之前,我打電話給寫小說的斯芒,問他愿不愿意去原始森林體驗體驗生活。“有什么好體驗的,不就是看看母熊的屁股嗎?網上到處都是。”斯芒毫不客氣地掛掉我的電話。我又給寫散文的原原打電話,問她愿不愿意和我們出去一趟。她問去哪里,我說去一個遠離塵囂的地方;她問坐火車還是坐飛機,我說先坐幾小時的汽車,然后再走幾小時的路就到了。她說,“你有病吧!”

鄉村詩人王紊之前也不愿意去,說課程太重。其實是托辭。鄉村詩人在縣城第七中學教語文,他中學時候的語文老師,也就是這所中學的現任校長,早年也是一個文學青年,由于寫詩常帶“啊”字,被同時代的文友恥笑,于是棄筆走入仕途。去年,鄉村詩人剛參加完我組織的一個文學活動,就被校長叫到辦公室,厲聲批評道:“寫詩能寫出教學成績嗎?你一天到晚盡與蘇陽和周煥等人同流合污,小心我調你到鄉下去。”后來,他確實老實了一陣,但因太寂寞,不免偷偷摸摸和我們喝酒談詩,酒酣時進入狀態,也拿老師開涮,說:有一回老師讀報,讀到周煥的詩,一陣大罵,稱這哪里是詩,簡直就是垃圾,和自己相比,差遠了。“當年我寫了一首詩,把生產隊長讀哭不說,還把婦女主任也讀哭了。”

我說,“去不去隨你的便,原本也不想讓你去,免得你恩師指桑罵槐。”頓了頓,我接著說,“我是這樣考慮的:這樣的活動,男女搭配要盡量恰當,如果路上多一兩個男人,幫助女士們挎個包什么的,也輕松一些。”他說:“我去!”

說到底,其實最不愿意去的人是我。湊齊十個人之前,吳添給我下了死命令。吳添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吳添還說,“你不但要去,還得承擔起此次采風活動的人員聯系和活動聯絡工作。”意思是,除了他和莊茗茗,和我,其余七個人選由我定。于是,我后來叫了鄉村詩人王紊,叫了周煥,又叫了畫畫的胖子麻軍,叫了寫古體詩的小螞蝗,當然,也叫了幾個什么都不寫的女人,她們叫沈琇琇、王安玫、祝菲。

吳添最先給我打電話時,是這樣說的:工作節奏太快,城市空氣太糟糕,有必要出去放松一下了。我問去哪里,吳添說去馬甸鄉的黃連原始森林。我問,“那地方山高路遠,野獸出沒,冒著生命危險去干什么?”吳添說,“其實,早就想給你們創造一次采風的機會了,聽說黃連森林里空氣質量高,很干凈,你何不帶著你的弟兄們,去體驗體驗生活,說不定,回來就能寫出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拿去國外獲那個什么獎去。”

吳添和我是在同一個村子里長大的發小,也是鳳城林校時的同班同學。畢業后,我們一起留在這座小縣城工作。上學時,我因喜歡寫點小詩,參加了學校的“騎手”文學社,經常受社長的委托把那些剛油印出來的刊物內頁一篇篇貼在食堂的墻上。吳添見了,總會笑話我,說,“你是做端公的吧,誰家做齋了?你又開始糊紙火!”

二十年后,吳添做了煤炭局的局長,我仍然在文化館研究民族民間文化,順便寫詩,糾一幫內心寡淡之人弄個協會,有空時約他們走村串戶,偶爾,我們也稱自己在搞田野調查。

吳添有意助力鳳城文學事業的發展,打死我也不相信。吳添說,“雙贏嘛,你們去采風,我去搞搞煤炭資源踏勘,順便也沾沾你們的仙氣。”

踏勘倒是有可能。吳添帶了他的朋友莊茗茗——一個自小從馬甸鄉長大的女人,鳳城“有鳳來儀”大酒店的老板,肯定是有踏勘任務的。我笑,說,“吳局長踏勘一定要找個隱秘之地,那地方好,有藍藍的天空,有百獸和鳴,自然會讓你踏得舒服,踏得放心。”吳添罵了一句臟話,又說,“難怪咱們老師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弟子中,就只有你冥頑不化。”

煤炭局的中巴車把我們拉到黃連原始森林的山腳,就返回縣城了,說四天以后來接我們。吳添沒和我們坐中巴車,而是自己駕車而來。車是莊茗茗的寶馬,副駕上坐的,自然也是莊茗茗。下了車,各自拿了睡袋、帳篷等進山物品,找了三個熟悉路的村民做向導,也負責搬運食物。正欲出發,吳添接了一個電話,是單位辦公室打來的,說市局的蘭局長明天要來鳳城調研,點名要吳添作工作匯報。掛了電話,吳添說,“早不來遲不來,大熱的夏天來打秋風,難道真是刺竹林中的斑鳩?”幾個哈哈之后,便交代我等說,“你們先進山去,今天暫時在后河住一晚上,那里有一個護林員在等你們,已準備好一只羊。”上車后,又搖下窗玻璃說,“明天下午我會及時趕到后河,然后,我們到雙馬桿去。”

“對了,蘇陽同學,莊總就交給你了。”離開時,吳添對我說。

3

那個和我坐在柴火邊說話的男人,喝了大半碗酒,一臉通紅,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看上去情緒有些激動。

“在沒做護林員之前,你干什么?”我問。

“養羊。”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對你說過,我養了很多只羊,我曾經想給每一只羊起一個名字。”

“你把羊賣了,你母親的病治好了嗎?”其實我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從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的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好了。”他說,“早就好了。”他又給自己倒了半碗酒。

“如果投胎順利,到現在,她應該有五歲了。”他把酒桶遞過來,要我也加一點。

之前他給我倒的小半碗酒,還剩一半。我說,“我酒量小,喝多了會醉,我就不加了,你也少喝點。”

他把酒桶放回地上,說,“你們當老板的,就會作踐自己,放著清福不享,跑來這深山大老林中受罪,陪我這種人熬夜。”

我說我不是什么大老板,我只是一個領著微薄工資不死不活的人,我們來這里,主要是做田野調查。

他沒接我的話,一個人閉著眼睛,像是打盹,又像不是。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山上,平時會不會見到人?”

“偶爾會,那些三五成群上山打竹筍的人,他們打了竹筍,來這里借我的柴火去皮。”接著又說,“那些打竹筍的人,是對面清河鄉的。”

“能遇到美女嗎?”我問。

“有個球!別說美女,偶爾遇到一只野豬,都是公的。”他說。

已到凌晨三點,莊茗茗下樓解手回來,見我和護林員在柴火邊對飲,便笑著說,“蘇同學就是會享受,受不了鼾聲的折磨,跑這里喝酒來了。”

她剛說完,好像發現了什么秘密,盯著護林員看了幾秒,旋即扭頭過去,正欲邁步上樓,被我喊住了。我說,“咱們一起享受享受?”

她頭也不回地說,“你們繼續享受吧!”

護林員又吃了一口,舔了舔嘴皮,說:“女人真是奇怪的東西,你別看她穿金戴銀的,她哪一天少得下男人?”他看了一眼正在上樓的莊茗茗,但女人留給她的只是一個美麗的背影。

我正想岔開話,但還沒開口,他又說話了:“像我家那貨,哎……”

我還是想岔開話。說實在的,他賣了羊,死了老娘,甚至跑了女人,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還是沒等我開口,他又說話了:“其實,我曾經是黃連村最大的養殖戶,我養了很多只羊,我曾經……”他好像突然記得這句話已經對我說過好幾遍,就住了口,向我要一支煙。

“老板,你的煙很好抽,這樣的好煙,之前我就沒抽過。”他半開玩笑地說,“要是我母親不生病,要是我的羊還在,沒準我也能抽上這樣的好煙。”

“這不是什么好煙。”說完,我從口袋里把剩下的半包煙掏出來,遞給他。他推也沒推,接過來裝進自己舊西裝的里層口袋里。

“十年前,我是黃連小學的代課教師。”他說。

我點了點頭。

“后來,我們村來了很多公辦教師,他們就不要我了。鄉教辦覺得對不住我,就到鄉政府給我申請了一個養殖項目,我得到四十只小羊。”

“四十只!”他用右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十年前,村長家也只有二十幾只羊!”

我沒說話。他接著說,“我把四十只羊養得肥肥胖胖的,我把公羊和母羊都養得快要發情了。”他的嘴角有唾沫星子在飛舞。

“后來我母親病了,每天都在吐血。”他喝了一口酒。

“我開始賣掉一只羊,但我母親的病還是沒治好。”他說完,抬頭看了看夜空。

“我又賣掉一只羊,可是,我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了;我賣了一只又一只羊,我母親的病都沒有好轉。”他說話的時候,使勁地看我。

“唉!我賣了三十八只羊,就剩下兩只,這兩只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母的那只,懷孕了。”

“那時候,我母親的身體似乎有了一些好轉,雖然還是瘦得皮包骨頭,但是已經沒有吐血了。”說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但是生死有命,有些事,是無法挽回的。”我想了好久,才想出這么一句話來安慰他。

“是啊!我原以為,母親會從此慢慢好起來的,所以我得留著一公一母兩只羊,讓他們繼續繁殖,好把我賣掉的羊賺回來。可是沒想到,過了一個月,母親又開始吐血了,我只能又把那只公羊賣掉了。”

“我剛拿賣羊的錢去醫院買了藥,回到家,母親已經去了。我的母親,走的時候,只有一只小羊那么大。”他始終在看著我。

我說,“事情都過去五年了,這些事,你原本可以不去想的。”

“怎么能不去想?四十只羊,剩下最后一只,都居然在生崽的時候難產死了。”他抬起頭,看了看香樟樹上吊著的那只燙了皮的羊,說:“這就是那只羊仔,我養了它整整五年。”

“那你怎么舍得把它殺了?”我問。

“這次殺了它,是因為有個老板出了兩只羊的價錢。”他又朝樹上看了一眼。

4

其實我還是要說,組織這次采風活動,我真的很不情愿。之前吳添對我說,去黃連原始森林,是去年冬天就打定主意的。吳添說,“黃連才是一個一塵不染的地方,我們的老師五年前也去過。”

老師叫錢春,林校時我們的班主任,也教授我們的園藝課。錢春老師曾是西南林業大學的高材生,因追求純潔的愛情,畢業后回到鳳城工作。那時,我們的師母黃翠云在鳳城七中任教。老師曾經說過,小地方同樣也是大舞臺,一個人只要有足夠的野心,到哪里都能實現夢想。我們還沒畢業,錢春老師就調到縣政府辦當秘書去了,幾年后提了干,下鄉當副鄉長、鄉長,后來回到縣城當局長。現在,我們的老師錢春已官居南廣市城建局局長,在本地官場上有一定的名望。

吳添說,“久居鬧市,身心煩躁,得找一個氧氣充足的地方,去洗滌洗滌靈魂。”吳添還告訴我,這話也是老師說的。吳添知道,這些年來,我對老師說過的很多名言警句不以為然,所以又說,“你這冥頑不化的家伙,哪里會知道靈魂是需要洗滌的!如果當初我們的老師不去雙馬桿,恐怕也不會有今天。”

我還是不以為然。我說,“去就去唄,說這么多廢話干啥,你去踏勘,我們當觀眾就是了。”

關于我們的老師錢春五年前去雙馬桿的事,我是知道一些的。那時,老師是市政府辦的副秘書長,對他來說,這個職位不是太如意,得尋個機會去一個重要的崗位,好施展自己的才華。去雙馬桿回來一個月后,老師得到提拔,任市林業局局長,三年后,交流到市城建局,一個令仕途中人羨慕不已的地方,炙手可熱的崗位。

吳添說,“我們混了那么多年,實際上對老師的諄諄教誨領悟還是不夠,比如說,對大自然保持最虔誠的敬畏,這一點,我是沒有做到的。”

我說,“在這一點上,我可做得比你好,我從來沒有干過一件對不住大自然的事,哪像你,手底下管著那么多開山掘土的家伙,你一直縱容他們,都快把鳳城的山挖空了。”

吳添說,“你四體干凈,我們都知道,但你真的沒對這個社會做過一點貢獻。”他打了個哈哈,又說,“你的靈魂也應該得到洗禮,要不,怎么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也笑,我說,“我過的是干凈日子,我的靈魂不需要洗滌。”

“實際上,我沒有靈魂。”我說。

雙馬桿是黃連原始森林中的幽閉之地,是一個很少有人去過的地方。五年前,坊間有人傳說,雙馬桿有一棵神樹,高大繁茂,巨桿虬枝,無論晴雨,皆頂一身潔白,屹立眾樹間,好不壯觀。

也就是傳說罷了,誰也沒見過。不過吳添說,“老師是從不說假話的,老師的教導要悉心遵從。”

去黃連之前,縣林業局的工程師王玲玲曾經對我們一行人作了一個簡單的野外生存培訓。王玲玲說,黃連原始森林有珍稀植物六十多種,野生動物如野豬、黑熊、野山羊等隨處可見,進山后,一是不能破壞奇珍異草,二是要做好安全防范。胖子麻軍開玩笑說,“對于它們,我們才是野生動物,所以不必害怕。”

進山之前,我問作為向導的其中一個村民,“從這里到后河,有多遠?”

向導說,“幾里路吧!”

走了約莫一小時,回過頭來,看見出發之地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于是大家才如夢初醒,深知進山不易。不免有人開始哼哼,說,“要走斷腳桿的!”

抬頭看見幾座山,就在頭頂。最近的一座山并不高,但山背后的那些山有多高,誰也不知道。問向導:我們要爬幾座山?答:要爬好幾座哩!又問:都很高嗎?答:有的很高,有的不算高。再問:到宿營地有多遠?答:有點遠,但也不算遠。

似乎也沒有問出個究竟,就干脆不問了。我給大家打氣,說,也就二里地遠,大家不用害怕。向導嘿嘿嘿笑起來,說,要是只有二里,那也不用我們帶路了。胖子也說,不用怕,既然我都能爬上去,相信大家也能爬上去。小螞蝗就對胖子說:問題是,你到底能不能爬上去?

做向導的村民背著我們的食物。背得最沉的,卻是一個老者,東西放在肩上,就不想放下來,骨頭里仿佛囤積了無窮無盡的能量。

小螞蝗說,肯定不會有多遠。胖子問:從何說起?小螞蝗答:他們背著這么多東西,還臉不紅筋不脹,會有多遠?胖子說:嘿嘿!

又開始爬山,呈一字長蛇。有人拿出相機、手機開始拍攝。還沒到眼前那座山的山腰,喘氣的聲音就被放大,大過了相機快門的聲音。胖子走幾步就停下來歇口氣,其余的人就回過頭來笑。胖子是個風趣的人,平常愛弄一些段子,講故事的時候,眉宇間有看不完的風景。有人開始覺得無聊,想聽幾個玩笑,就對胖子說:胖哥,講幾句臟話來聽聽。

人們就笑了,笑的不是胖子,是笑對胖子說話的人。在山里,臟話都是干凈的,所以人們覺得,胖子該說幾句臟話。胖子說:臟話不可以講,怕弄臟了上山的路。

寫詩的周煥喜歡唱歌,一路上都在哼哼。人們都認為,會唱歌的人,肺活量大,能經受長時間的累。但周煥表現很差,差不多就被甩到最后去了,于是停下來大聲叫我的名字,大呼上當,說早知道這么遠,來找鬼。小螞蝗笑他說,才一開始就退縮,你這樣的人,真的來找鬼。可是這時,天已經快黑完了,第一座山的山頂來到腳下,對面的一座山,不知道有多高。

對面的山,其實不是高不高的問題,而是到底有沒有路。向導說:當然有路,只是稍窄一些。有多窄呢?莊茗茗問。向導說,能放下你的腳。

噓聲一片。

手電筒不是每個人都有。手電筒這樣的玩意,在今天一點也不寂寞。手電筒被握在少數人的手里,成了爆冷門的真理。在崎嶇的山路上,手電筒的光往往表現得有些虛弱,甚至有些虛幻。光照在離人不遠的地方,人得蹣跚著向上爬。光突然停下來,原來是那個握手電筒的女人人摔倒了。人們開始害怕掉隊,就相互喊對方的名字:蘇陽,麻軍,王紊,周煥,小螞蝗,沈琇琇,王安玫,祝菲。沒有人喊莊茗茗,因為很多人都不認識她。

胖子扯開牛嗓,唱起了山野民謠:“老遠望妹下山來,身對身來懷對懷;看到看到要挨攏,算路不跟算路來……”

好聽好聽,再來一曲。有人喊。走在人群中間的沈琇琇說,真是個山蠻子,唱得不雅。胖子說,那我就不唱了,唱多了會臟了姐姐們純潔的心靈。沈琇琇說,要唱你唱你的,我們不聽就是了。小螞蝗問:到底是唱還是不唱呢?沈琇琇說:還是唱吧。有人喘著氣笑,有人笑得很難聽。

很多路是生長在懸崖上的。兩面都是懸崖,中間的山脊上,一條被茅草畫得稀里糊涂的路,前面的人走過去了,后面的人不一定走得過去;前面的人走路的時候,路還是路,后面的人走的時候,路變成了坑。每隔一分鐘,就有人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不是手掌被毛竹弄破了,就是腳底打滑,身子懸在一棵樹的樹杈上。向導說,慢點慢點,還有二里地了。胖子問:你的意思是,我們在原地踏步?

端相機的祝菲把相機放進背包,埋怨天氣不好。穿一身沖鋒衣的莊茗茗想停下來發一條微信,但沒有信號。鄉村詩人王紊吟道:行路難,難于上青天……背物品的幾個人話很少,但他們一直走在人群的前面。

到達宿營地,最后二里地終于被丟在身后。坐在陳舊的水泥地上,吸煙、喝水。小螞蝗拿腔拿調,對大伙說:“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沈琇琇說,“開你個頭。”胖子更正道:“是開個錘子!”

山上的樹隱去滿身的綠色歡迎我們,林中的獸們躲了起來。鄉村詩人說,“這是一群被城市恥笑的人!”

一個提刀切菜的護林員對大伙說,這里就是后河。

晚飯吃的是從城里拿進山來的干筍、臘肉和豆腐,亂燉一大鍋,就著軟和的米飯,在饑餓的撕扯下,吃出了各式各樣的聲響。

填了肚子,大家感覺很累,準備休息。于是鋪了墊子,吹氣。有人找不到氣門在哪里,無從下嘴;有人找到了,卻吹不進去。吹氣墊是一個簡單的活兒,但大部分人都吹不成。有人終于吹進去了,很興奮,就死心眼兒猛吹,結果給黑夜帶來一聲破響。胖子真的很胖,鉆不進睡袋,找人幫忙,于是,五花大綁塞進去了,卻翻不了身,像一只作繭自縛的蜘蛛。

5

天亮了,那個和我在柴火堆旁喝酒的男人,起身抱了幾根柴回來,攏了攏火堆,說,該做早飯了。

從一樓的另一間屋子里走出來三個男人,他們是昨夜帶我們進山的三個村民。前面的老者對我說,“老板,拿你的手機看看,幾點了。”

“才六點半,還早,你們可以多睡一會,等早飯做好了才起床。”我說。

“哪有這個福氣!”老者揉了揉眼睛,說,“靠阮四海給我們做早飯,得等到太陽落山。”他看了看護林員,輕蔑地笑了笑。

護林員沒說話,起身進屋,拿出一個四方形鐵架罩在柴火堆上,又抬了一口大鐵鍋,支在鐵架上,往鍋里盛了水。

護林員對我說,“我叫阮四海。”

老者回屋里抱出一捆面條,說,“早餐吃點面條,中午飯才是羊肉。”他看了看香樟樹上燙了皮的公羊,對護林員說,“阮四海,人家吳老板可說清楚了,羊一定要弄干凈,羊頭要留著,得帶到雙馬桿去。”

阮四海說,“是了。”

人們陸續起床。幾個女人在二樓的過道上梳頭,大聲開著玩笑,交流著昨夜傾聽胖子鼾聲的感受。

從隔壁房間走出來的小螞蝗問沈琇琇,你老公平時睡覺打呼嚕不?沈琇琇說,打。又問,你習慣了吧?沈琇琇說,習慣了。小螞蝗說,那今天晚上你過來和胖子睡一間,我過你們那邊去。祝菲在一旁插嘴說,要得,但我們不敢保證明早上你起不起得來。小螞蝗說,實在起不來就算了。

莊茗茗睡眼惺忪,嘴巴上栓一個口罩,一邊梳頭一邊下樓,高聲問我,“蘇陽同學,你一晚上沒睡,去補一覺吧!”

還真的感覺到瞌睡蟲往眉毛上爬。我說,還沒吃早餐,沒力氣睡。莊茗茗說,你怕是在家抱老婆習慣了,跑到這荒郊野外抱枕頭睡不著吧!我說,應該是這個原因。

胖子兩手揣在褲兜里,低著頭從房間里出來。他的后面跟著鄉村詩人王紊和周煥,兩人不停地大聲說笑,他們在拿胖子的鼾聲說事。周煥說,“胖哥昨晚實在是太驚險,有幾次,差點一口氣拿不上來,見了閻王老兒。”

“沒有這么夸張吧!”胖子很不好意思,說完話,仍然低著頭。

周煥說,“有胖哥的鼾聲,什么野獸都不敢向我們靠近。”

“這倒也是。”王紊說。

大鍋里煮了面條,每人端一個大碗,碗里的湯是羊雜熬的,里面有幾片西紅柿和幾朵薄荷。逐一盛了面,端到屋角去吃。

胖子吃面條發出“嘩啦嘩啦”的巨響,又讓人們笑出了眼淚。

吃了面,我去樓上補覺,頭一挨枕頭,就進入了夢鄉。睡了好久,感覺有人扯我的頭發,醒來,看見小螞蝗坐在我身邊,一臉壞笑。

“吳老板托付給你的那個貴婦人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小螞蝗說。

“什么狀況?”我問。

“她吵著嚷著要讓我們帶她到背后的山上去找電話信號,她好像是不打電話就會死。”

我連忙從睡袋里挪出身子,下樓來,看見莊茗茗拿著手機不停地撥號,看樣子很是焦躁。

“在這深山老林,怕是找不到信號的。”我說。

“蘇陽同學,你和我去一趟背后的山上吧,向導說,也許那里可以找到信號。”莊茗茗眉頭緊鎖地看著我,她那張纖巧的臉,堆滿愁容的樣子很好看。

我動員了幾個男人,讓胖子在前面開路,上山去。

在一叢一叢的綠蕨草中,好不容易爬到一個高處。樹木蔥蘢,枝影橫斜,往下倒伏的樹干上纏著青藤,青藤下面的地上,有厚厚的苔蘚。

信號若有若無,莊茗茗打了幾次,仍打不出去。折騰了好久,有一次好像打通了,但聽不到對方說話,莊茗茗“喂”了好幾聲,最后氣急敗壞地把手機使勁砸在草叢里。莊茗茗發怒的時候,一頭秀發從臉上拂過后頸,仿佛也在發怒,差點就要立起來。說實話,莊茗茗發怒的樣子,也很好看。

“打不通就不要打了,又不是有什么大事。”我說。

莊茗茗雙手捂臉,小聲抽泣起來。莊茗茗抽泣的聲音,像一件高貴的樂器在演奏一支憂傷的曲子。

嗚咽了一陣,她抬起頭來,滿眼淚花地對我說,“真的出大事了。”

“你又沒打通電話,怎么知道出什么大事了?”我問。

“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站到房頂上去,找到了一些信號,我打通了吳添的電話,問他出發了沒有。”莊茗茗抹了抹眼淚。

“他怎么說的?”我問。

“他只是說了一句有特殊情況,讓我們先在后河呆著,隨即就沒有了信號。”莊茗茗說。

“呆著就呆著吧,有什么稀奇的,可能是工作還沒有匯報完,領導的秋風還沒開始打。”我說。

莊茗茗沒有說話,起身到草叢里找手機。

小螞蝗拿著莊茗茗的手機遞過來,說,“美女的手機這么好,都沒有信號,我們的就更別說了,估計連電池也要造反。”眾人笑,莊茗茗也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莊茗茗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也很好看。

我站在一棵樹彎曲的樹干上去,見手機有了一格信號,立即撥了吳添的號碼,沒有響動,過了好大一會,撥號結束。我又撥了一遍,大約十秒鐘,聽筒里傳來關機的提示音。

“應該不會出什么大事,估計是在匯報工作吧!”我想。

我大聲說,“這樣干凈的地方,沒有手機信號是正常的。”

鄉村詩人王紊說,“沒有信號才好,免得驚擾了林中那些細小的生命。”見莊茗茗憤怒地看了自己一眼,就不再說話。

6

午飯是羊肉湯鍋,紅燒的,里面放了土豆、山藥,加了丁香、山奈、八角、胡椒、花椒,遠遠就聞到了一股香味。老者拿一個大勺從大鍋里舀羊肉湯,盛了滿滿三個大缽,端到一張方桌上,對大伙說,開飯了。

眾人自己拿碗筷,從一個鋁鍋里舀了飯,就湊往桌子邊吃飯。后河宿營地沒有幾個凳子,人們都站著,只有莊茗茗不時坐下來,吃幾口,又站起身。護林員阮四海自己舀了一碗飯,卻不下筷子,看著人們吃。我往他碗里夾了幾塊羊肉,對他說,“你最辛苦,應該多吃一點。”

旁邊啃羊骨頭的老者說,“要說辛苦,是他養了這只羊五年。”護林員嘿嘿地笑,他刨了一口飯,并沒有動碗里的羊肉。

吃完飯,小螞蝗問,“我們是不是該去雙馬桿了?”

我沒說話,看了看身旁的莊茗茗。

“再等等吧,吳老板沒有到,我們哪能走!”我說。

“那就等等。”胖子滿臉佛笑,說,“我們可以先玩玩撲克,順便喝喝茶。”

“你帶了茶?”小螞蝗問。

“沒帶,茶室里有。”胖子說完,哈哈了好一陣子。

就到二樓,昨晚睡覺的地方。胖子從包里翻出撲克,找來一張膠紙,鋪在一塊水泥磚上,就召集周煥、王紊和小螞蝗打牌。

盤腿而坐,發了牌,胖子習慣性地嚷嚷:服務員,泡一壺普洱。哪來的普洱,只有龍井,客官可以湊合一下不?這是小螞蝗故意嗲出來的聲音。可以,來一杯龍井吧。好的,好的。眾人知自己不在包廂,而是在另一個人間。

斗地主。第一把,試試,不兌現;第二把,頭打二開;第三把,散伙。還真應了那句話:頭打二開三不來。老遠來這里打牌,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了,不如到后面的山上轉轉去。于是,收了牌,下樓,找護林員帶路,我們去林中。

森林看起來很舊,有一種被時光拋棄了的感覺。森林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散發出動物尸身的味道,連一只野兔也死得無比壯觀,一把骨頭掛在樹杈上,長耳朵模糊的棱角隱藏在青苔中。繼續往前走,進入幽深之地,樹就不像是樹了,感覺到樹是天空的活化石,它們一站起來就一股腦兒往天上鉆,即便是仰起頭來,看到的也只是樹葉。我想,天有多大,要在這樣的地方才知道。此時,天其實并不大,它只是樹葉間一個小小的縫隙。樹和樹一起站著,樹和樹一起經歷著從沒有人看到過的生長和死亡,周而復始地渲染著森林的寂寞。

護林員走在最前面,手里拈一根草,挽著圓圈,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估計是昨天晚上沒有睡覺的緣故。莊茗茗走在人群的最后,手機舉過頭頂,找信號,幾乎是每過一分鐘,就要撥一次電話。我說,莊總不要焦慮,先耐心等待,吳老板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她不說話,還是把手機舉過頭頂。

越走越遠,身后的宿營地只剩下房頂。人們開始興奮,紛紛掏出手機拍照。

我問莊茗茗,“你在馬甸鄉長大,你來過黃連林區嗎?”

“沒有。”她說,“我家在小街子上,這地方我只是聽說過。”她說話的時候,還是將手機舉過頭頂。

漸漸走入旮旯,路變得越來越窄,須攀著左右的樹,才能往前穿。人們開始放慢腳步,后來就倚在樹上歇息。莊茗茗一個人走到斜坡上的高處,把手機舉過頭頂,繼續找信號。

沈琇琇對胖子說,你體格健壯,應該代替蘇陽去保護這位大美人才是。胖子說,哪輪得到我,人家是吳老板的菜,蘇陽也就是個服務員。小螞蝗說,胖哥說話如此沒有底氣,真是空有一身武功。胖子說,你來。

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才開始認真地欣賞林中的風景。苔蘚搶眼的綠,綠得發光;小竹筍仿佛在爭相破土,穿著薄薄的嫩嫩的一層,光潔的肉體暴露無余;青苔的皮膚上有小小的菌頭,精致的傘蓋被光影挑逗得風情萬種……林間的光斑此時成全了這些孤獨得用自己的身體儲藏毒素的尤物,“咔嚓咔嚓”的快門聲音按住了這龐大的、驚人心魄的大自然的夢遺。森林的白天在一群人的肆意入侵中,漸漸變得溫順起來。林間開闊地,各種不知名的草聚集起來,連我們經常在城市的路邊看到的“過路黃”也無比鮮艷;一棵大樹的身上,生出了好幾種不同品種的樹,還有不同花科的草本植物,周身裹滿青苔的藤條,纏繞在樹上,樹仿佛又是纏繞在另一棵更大的樹上。

此時,我們聽到莊茗茗小調式的嗚咽。

“還沒有找到信號?”我爬往斜坡上去。

“這個騙子,還是關機。”他用手佛了一下臉上的頭發。

莊茗茗的警覺讓我不得不思考我們的行程。本來,按照吳添的安排,我們必須在后河等他,他到了以后,我們再去雙馬桿。但眼下他一直關機,說不定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們不可能在這里久等下去,讓“采風”活動死于襁褓。

我號召大家原路返回,收拾行李,去雙馬桿。

回宿營地的路上,莊茗茗還是走在最后,似乎是有意要遠離人群。

7

我想,吳添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這些年來,吳添在煤炭局長的任上,在鳳城名氣不小。煤炭局是個重要的崗位,管著上百個煤炭老板,這些老板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個個都身家千萬,卻都因為近年來鳳城煤炭資源的大面積開發引發的各種矛盾而焦頭爛額,都因為要贏得某種“許可”爭得頭破血流。吳添作為煤炭局長,手握重權,不免有很多關系像蜘蛛網一樣纏著他,以至于難以理清,無論上下班時間,都經常被那些煤炭老板圍追堵截,搞得他如履薄冰。吳添是一塊當官的好料,深得錢春老師真傳,林校畢業后不幾年,就去馬甸鄉當了副鄉長。那時,我還在縣林業局做科員,吳添提拔后,老師有意栽培我,向林業局長遞好話,讓我接替吳添,任林業規劃股股長。由于無心成長,加之對寫作日漸癡迷,我便向老師報告,說自己懶散慣了,難當此任,況且自身過于愚笨和執拗,難免會影響工作進程,老師如是真想幫我,何不如讓我去一個清閑之地,多有一點時間讀讀書,聊以自慰。

“你可要想好了,以后不能說老師不管你。”錢局長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

“哪敢有這樣的想法?我這是自作自受,請老師千萬理解。”我站在他那張碩大的辦公桌對面。

兩個月后,我去了縣文化館,從此信筆涂鴉,哼哼唧唧,一晃過了多年。

吳添順風順水,沿著老師當初的足跡,在鄉鎮上轉圈過癮,很快就調回縣城,先進了經貿局,又去了林業局,再后來當了煤炭局長。說實話,作為發小,我見證了吳添一路的成長,也見證了他的轉變,有時候,我感覺到這個和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分配到同一個單位的同學是那么陌生。在校時,他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以圖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出人頭地。而我,總是醉心于各種報紙上的豆腐塊,寫著青春歲月里毫不具體的人生感悟。吳添說,有本事你把自己寫成一個大作家,離開這個窮山溝。我說,會有這么一天的。而事實上,當我回到現實,的確感到手中這支筆太拙劣,不得不承擔起“為賦新詞強說愁”導致的后果,有時候也曾迷茫,但也常常找各種理由為自己開脫。

吳添的妻子冉小娟,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是當時林校一等一的美女。上學時,我喜歡冉小娟,但沒有勇氣表白。吳添看穿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你要是喜歡他,就大聲說出來。”我說,“我偏不說出來。”吳添說,“像你這樣懦弱的人,根本不配喜歡她。”但我那時不知道,吳添也喜歡她,以至于我后來不明不白地上了他的當。吳添當時對我說,“你不是妙筆生花嗎?寫一封情書,我幫你轉給她。”我就寫了,用一個印有“綠草詩報”的拆過的信封裝起來,封上,交予吳添。幾個星期后,仍沒有下文,倒是感覺到冉小娟和吳添漸漸熱絡起來,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他倆站在桂花樹下賞月,冉小娟的手挽在吳添的臂彎里。

“其實我知道,只有你才配得過她。”我當時是這樣說的,“像我這樣一個求愛都要依靠情書的人,本身就不夠勇敢。”

“錯!”吳添把我遞給他的一支煙掐為兩截,丟在地上,用一只腳狠狠地碾成粉末。“我也是用情書求的愛,只不過,我親自把情書當著她的面拆開,大聲地讀給她聽。”

“你寫情書?”我當時想笑。

畢業后,他們很快就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孩。當時,冉小娟在農業局經作站工作,全心全意地為吳添服務。

“你為什么在外面有了另外的女人?”有一次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飯后,我問他。

那時,吳添在馬甸鄉當鄉長,他們的女兒已經上了小學。

“是冉小娟告訴你的?”吳添看也不看我,說,“現在想起來,當初冉小娟要是跟了你,可能會更幸福。”

很多人都知道,吳添當了鄉長后,和一個在縣城開酒店的女人好上了,而這個女人,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個鬼。

吳添還是一個普通職工的時候,有一次局里開大會,安排我倆布置會場。桌椅、音響設備擺放停當后,吳添去試音響。吳添對著話筒喊我,“蘇陽,你站在下面聽聽,看有沒有問題。”

他一個人端坐在主席臺上,像一個老成持重的領導一樣,把話筒放在嘴邊,“噓”了一聲,隨即開始說話。

“同志們,我們現在開會。”他看了看我。

“你要開什么會?”我心不在焉。

“同志們,咱們請十年后的局長吳添同志作重要講話。”他又看了看我。

“神經病。”我小聲地罵。

“同志們,重要講話談不上,我只是和大家分享幾點感受。”他抬起頭來,還是看了看我。我任由他發瘋。

“分享什么呢?十年后我再告訴你們。”他看了看我,說,“散會。”

還沒到十年,他就做了林業局局長。那一年,他的妻子冉小娟去南廣市出差,晚上在賓館里突發心肌梗賽,去世了。

“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采風出發前,我們一行人在接受王玲玲培訓的時候,吳添站在煤炭局小會議室的人群中,這樣對我們說。他說話時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像小螞蝗,吊兒郎當。

“你和莊總是有錢人終成眷屬了。”冉小娟死后,有一次我在一個飯店門口遇見吳添和莊茗茗,當時兩人正從一輛越野車上下來。

“你還是改不了那爛德性。”吳添笑笑,說,“蘇同學,可有意與我們共進晚餐?”

8

雙馬桿離后河有十余里,但在森林中行走,可能會走好幾個小時。出發之前,作為向導的老者對我們講。

背炊具和食物的還是那三位村民,老者同樣背得比別人多。一行人走在林中,看不出壯觀,卻有一種集體離家出走的感覺。

寫詩的周煥、王紊始終和女人們走在一起,一邊對著深山胡亂“用詞”,一邊小聲地說幾句干凈的臟話;小螞蝗和胖子放肆地互相揭底,一來二去地打著哈哈。我和莊茗茗斷后,護林員阮四海背著一個竹簍,里面裝了羊頭,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盯著莊茗茗看了一眼,女人驚慌地扭過頭去。

雙馬桿的方向我們不知道,幾個村民也不知道,但他們認識路,他們知道路上有幾個險灘、幾座懸崖,他們能背誦這一路過去會遇見多少棵什么樣子的樹、多少道清澈的小溪,能聽見多少種飛鳥的聲音,知曉這條路上什么時候來過什么人、什么人拿走了森林中的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幾乎沒有了……出發之前,我問過護林員:一條路轉了好多彎,雙馬桿到底在什么方向?他說,誰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如果換做我,同樣不知道。但是,有一種可能是一定存在的,就是雙馬桿可能就在我們身旁,但我們必須轉很多彎才能抵達它。結論就是:我們在森林里的行走,不可能有一條直線。

昨天別人走過的路,今天可能就被落葉覆蓋了、被大風吹走了,我們的腳下只有隱隱約約的路的影子。“走吧,來了就一定要走,活著來,肯定要活著回去。”我對身邊魂不守舍的莊茗茗說。

一群人摸著路邊的石頭,攀著樹上吊下來的藤蔓,亦步亦趨地行走,也同樣忘不了說一些小段子,拿彼此開玩笑,還時不時拿出相機喀嚓喀嚓地拍攝。鄉村詩人王紊興奮得像個孩子,在他的眼里,“每一棵樹都是天空的衣袖,每一塊青苔都是時光的秘密,每一眼泉水都是前世的親人捧出的甘露,每一只鳥都是大自然夢中的詩句,甚至每一個人,都是塵世中干凈的天使……”他趴在宿營地的磚頭上寫下的詩句,后來在一個地方雜志上刊登出來。

但雙馬桿真的很遠很遠。

莊茗茗似乎有些走不動了,索性挽著我的手臂,任由我拖著她前行。走了一陣,看見溪水。溪水流到一個地方,就拐一個方向。大家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胖子說,“你們看,那叢綠竹,腰身多好看!”他其實是指著莊茗茗。

笑。但是表情各一,男人都笑得很放肆,女人則笑得拘束,幾個女人和莊茗茗沒有太多的交情,一路上似乎沒有和她說過話。

狹小的天空中,向晚的太陽同樣熾熱。我們又繼續走,看見紅豆杉。紅豆杉高傲的身姿迎著太陽,而云朵則緩慢得近乎遲鈍,就像腳下的石頭,仿佛已沉睡了好幾個世紀。腳下的溪水,流著流著,就把整條路包裹起來,人就只能踏著溪水前行。溪水變成淺淺的小河,我們行走在河面上,踩著硬硬的石頭,行走就像舞蹈,但有些生硬。

“流水從平地流到陡峭的巖石邊,仿佛是爬上去的,多么奇怪。”周煥眉頭緊鎖。“我們一直看著河面行走,猛一抬頭,流水好像已經爬到樹上,奔向天空,滿樹是流水,滿眼是流水;我們一直看著前面的流水行走,走著走著,流水就不見了,它去了哪兒?轉過身子,流水在你背后,它轉了個方向。”周煥的文章,后來也發表在地方雜志上。

莊茗茗不說話,我無話找話,說,“莊總在馬甸鄉長大,可見過這幾個村民?”

“馬甸人都差不多長得一樣,看見他們,感覺到很面熟。”莊茗茗說。

向導和護林員突然不見。喊話,樹木太茂密,沒有回聲,喊著喊著連自己也聽不見了。胖子很焦急,說,“看足印吧!”鄉村詩人說,“足跡被流水帶走了。”河流到處分岔,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罵,最先是沈琇琇的聲音,歹毒、尖刻;后來,幾個女人一起罵,罵著罵著,就格格格笑起來。男人中,胖子帶頭罵,學著用云南各個地方的方言,用扭捏的四川方言、貴州方言罵,先罵這座老謀深算的森林,接著罵這奇怪的流水,最后罵狗日的向導和護林員。剛罵了兩句,有人抬頭看見護林員和三個村民坐在高處的一棵樹下,微笑著看我們,提醒大家別罵了。但是,臟字已經蹦出口來,收不回去。樹木太茂密,被罵的人不一定聽得清楚,人們又大笑,說,我們講的都是詩。

所有人的手機幾乎都在同一時刻響了起來,是短信提示。

護林員說,雙馬桿到了。問:在哪里?答,背后這座高山上。雙馬桿在一座山上,真奇怪。流水呢,突然不見了,周煥說,它回過頭到其他地方去了。

“你這家伙,怎么如此沉不住氣!”吳添給我發來短信。

莊茗茗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想必她是看了吳添給他發的短信——她看了很久,想必吳添給她說得更詳細一些。

莊茗茗說,“吳添短信表示,他已經出發了。”

我問,“他大約什么時候到?”

“沒講。”她說。

打吳添電話,仍然關機。我說,“反正他一路上也沒信號,應該是索性關機吧,到時候也好給你一個驚喜。”莊茗茗在我手腕上使勁掐了一下。

“你給他發個短信,就說我們已經到雙馬桿了,讓他直奔這里。”我說。

雙馬桿沒有營房,我們把帳篷搭在一塊斜坡上。

斜坡其實就是森林中間的一塊空地,仿佛被很多人用身軀碾壓過,幾乎沒有什么植物生長。空地的四周,是被綠色渲染得幾乎呈黝黑狀的森林。

老者說,“四周的森林里,有很多黑熊,大家要把帳篷搭得密集一些,免得早晨起來,有的人就不見了。”又是一陣“噓”聲。

莊茗茗還是沒放開我的手臂,我有意提示她,“你的吳老板就要來了,你現在大可不必借我這弱不禁風的身軀遮風擋雨,我也做不了你的真命天子。”她又掐了我一下,放開手,向另外幾個女人走去。

小螞蝗又開始拿腔拿調,“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

9

柴火燃在斜坡上。柴火上烤著從山外帶來的雞、鴨和五花肉等食物。吳添還沒到,那些香噴噴的食物只能在鐵架上繼續呆著。胖子踱著步,像一個落魄的地主,偶爾看看柴火上的鐵架,說,要餓死了。

不斷地打吳添的電話,始終是關機。

天已經黑了。

護林員一個人坐在一邊,端著一個碗在喝酒。見了我,說,“老板,要不要整一點?”

“整一點吧。”胖子也湊過來,要了半碗酒。鄉村詩人王紊,周煥,小螞蝗,繼續和幾個女人說些天上地下的事情。

“好吧,你讓我說說,我就說說。其實,我根本不愿意說那些自己不想說的事。”護林員喝了一口酒,準備告訴我關于他女人的一些事情。

“如果不謙虛說,我是一個作家。”在我準備聽他講往事之前,我對他說。他笑了笑,說,“你們這些大記者,以前我也見過幾個,在我還是一個養殖戶的時候,有人來我家采訪過我。那時,我有很多只羊。”

還是從他的羊開始說起,說到母親的病,再說到他的女人。

“我有兩個女人。”他說,“第一個女人為我生了個娃以后,去浙江打工,就再也沒回來過。”

他似乎只想用一句話來說完第一個女人的事情,所以他接著說,“第二個女人小我八歲。”然后,又補充了一句,“第一個女人在一家皮革工廠里做工,有一天下班時,過馬路不小心,給車撞死了。得了一筆補償費,五萬塊,后來給我母親看病,全花光了。”

“第二個女人,是我成為養殖戶的時候跟了我的,她長了一副中看不中用的皮囊。”他把碗放在地上,繼續說,“在我快要賣掉所有的羊的時候,我母親還躺在病床上,她說,她要到城里的一個叫‘爾雅’的夜總會去上班。爾雅,一個很不干凈的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爾雅?”我問。

“爾雅”就是“有鳳來儀”的前身,幾年前涉黃,被公安局搗過一次,后來搖身一變,成了鳳城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酒店,老板就是莊茗茗。

“有鳳來儀”這名字當初還是我給取的。吳添說,既要有“鳳城”這一地域元素,也要體現文化內涵,最好是有所出處。吳添還說,在鳳城,只有大作家蘇陽才有資格為這個酒店起名,這回該是你一顯身手的時候了。

“有鳳來儀”,真好!況且這家酒店的老板,是一個美女。

“我要餓死了。”胖子的一聲大喊,不得不讓我的采訪停了下來。

“那就先吃吧!”莊茗茗說,“反正他已經在路上了,給他留一點便是。”

留了三個人的飯菜,剩下的,不大一會兒就被人們吃了個精光。

我還想聽護林員講故事,就把他約在我的帳篷旁邊,說,“咱們繼續吧!”

老者在柴火堆旁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問他有什么事。

“你是公安局的吧!”他在試探我。

“你為什么要這樣問?”我說。

“其實,他對你說了謊話,他這個人,說謊話說慣了。”老者說。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想聽你說說。”我向老者遞了一支煙。

“其實他犯過事。”老者點了煙,接著說,“他原來是一個代課教師,后來因為扒了一個女學生的褲子,被開除了。不過我可以證明,那女娃真的只是被扒了褲子。”

“他的女人去浙江打工,被車撞了,他得了五萬塊錢的賠償,不過被他賭錢輸掉了。”老者邊說,邊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帳篷前抽煙的護林員,又說,“他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家伙。”

“他的小女人后來去了哪里?”我問。

“他哪來的小女人!”老者說完,嘿嘿嘿地笑。

“就是去縣城夜總會上班的那個。”我說。

“你說的是徐小芬。”他說,“那不是他的女人,是他兄弟媳婦。他兄弟打工去了,把女人留在家里,這女人后來的確是去縣城一個什么地方上班,聽說是做了齷齪事。后來,他替他弟弟去縣城找過這個女人,還被夜總會的保安揍了一頓,差點丟了命。”

“他為什么說那是他的女人呢?”我問。

“這家伙愛說謊,有時候自己說著說著,就把謊話當真了。”老者招呼我去一棵樹下,坐了下來,接著說,“這家伙,他說他有好多羊。而實際上,他只有一只,還是在山上撿來的。”

“他在這深山老林里養了這只羊五年,我們都開玩笑說,如果是只母羊,估計會成為他的婆娘。”老者說完哈哈大笑。

“他母親呢?”我問。

“早死了。”老者說,“他老娘拖著一身的病,還把他的女兒養大成人,前幾年天天吐血,吐得皮包骨頭。就在他女兒出門打工的那一年,也就是他扒了那個女學生的褲子的那一年,他被人家追著找麻煩,到處躲,連他老娘死了他也不知道。”

“他為什么要說他有很多只羊?”我問。

“誰曉得!他經常說謊。有一年,縣里來了幾個記者,他告訴他們,他是養殖戶,他帶著他們滿山轉,始終找不到一只羊。”

護林員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向我們走來。老者不再說話,他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朝火堆旁走去。

護林員走到我旁邊,低聲對我說,“這老者,是我老丈人,我小女人的爹。”

我遞給他一支煙,說,“他剛才對我說了。”

護林員一驚,差點沒把一口煙吞到肚子里去,嗆得他直咳嗽。

10

吳添還是沒有來,手機一直關著。

柴火已經熄了火苗,只剩下一些紅色的炭塊。護林員和三個村民圍著火堆打盹,他們沒有帳篷,因為他們不能休息,要給睡著的人們放哨。帳篷里亮著充電節能燈,隱隱約約的燈光,讓夜色更加靜謐。莊茗茗沒有睡,她和我坐在帳篷前,輪番撥打吳添的電話。

“他就是一個騙子。”每一次撥完號碼,她都會說。

“不會的,他一向說一不二,我了解他。”我說。

“你還有我了解?”她語氣里有一絲輕蔑。

胖子的鼾聲從最左邊的帳篷里傳來,一陣急似一陣,我聽見中間帳篷里女人們格格格的笑聲。

“你似乎對那個護林員很有興趣。”莊茗茗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始終盯著手機的屏幕。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講,就說,“也是因為在這深山老林里,感覺無聊,聽他講講黃段子,打發時光而已。”

“冷笑話吧?”她說,“其實這個人我認識,他以前是一個代課教師。”

“我知道。”我說。

“他被學校開除后,窮得叮當響。”莊茗茗的眼睛還是盯著手機。“有一年,我回馬甸招服務員,他領了他的兄弟媳婦來找我,從我這里預支了一千塊錢的工資,可那個女人不聽話,到酒店上班不到三天,就和一個男人跑了。這個好吃懶做的家伙,居然來酒店敲詐我,說要是不交出人來,他就要告我。”

“后來呢?”我問。

“后來,我讓保安把他攆走了。”她提高了嗓門,接著說,“你以為我怕他!他扒女學生褲子的事,足可讓我整死他!”

莊茗茗的電話突然響起來,看她接電話的表情,應該不是吳添打來的。她站起身,拿著電話往火堆的方向去,嘰嘰咕咕地講了好久,才一臉沮喪地回來。

我問她怎么了,她說,“一些煩心事,本不想去理會,但不理會不行,很多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我問她是否打聽打聽吳添今天什么時候出來的,什么車送他到黃連山腳,他都找了誰帶他進山來。她說,我讓人去打聽了,煤炭局的人都說吳局長上午匯報完工作,一個人開車送領導離開,再也沒進過辦公室,后來的事,誰也不清楚。

“他不會真的遇到什么麻煩吧!”我說。

“說不清楚。”她嘆了一口氣,“早就貌合神離了,人家在到處找大樹乘涼,哪顧得上別人的死活!”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

胖子的鼾聲不停地變換著節奏,在一波接一波的聲浪里,間有山蛙和夜鳥一聲聲凄厲的嗚咽。

“我多么羨慕你們,有空就游山玩水,過自己想要的日子。”莊茗茗把頭抬起來,對我說。

“哪有你們好!你和吳老板是有錢人終成眷屬,有錢最實在,無聊時,抓一只鬼推磨玩耍!”我故意把玩笑開得與他倆有關。

胖子的鼾聲停下來,四圍一片寂靜。

“有錢好是好,就是怕保不住。”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半晌,她問我,“當初吳添和冉小娟的感情怎么樣?”我說,“你不是比我清楚嗎?要說感情,你們之間才是最牢固的,不然當初他怎么會拋下冉同學,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人是會變的。細細想來,到今天我才發現,吳添他根本就不需要感情,他需要的是援助,前些年,我一直給他提供源源不斷的援助。”莊茗茗開始抽泣。“你們這些讀書人,都有一百個心思,誰能猜得透?”

深夜,我們各自回到帳篷里歇息。大森林的夜晚,幽深得讓人不由自主地向命運妥協。不知道莊茗茗是否能順利地進入夢鄉,反正我是無法入睡,即便昨晚熬了一整夜。我突然想起護林員說過的話,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數羊。可是,腦子里一只羊也進不去,倒是反復想起很多與吳添有關的往事。

吳添在馬甸當鄉長的時候,有一次冉小娟找到我,問,“你知道吳添在外面有小女人的事吧?”我說,“只是聽說而已,但有可能是謠傳。”冉小娟說,“別幫他隱瞞了,這女人是他在我們的老師組織的一次飯局上認識的,說不定你也認識。”我說,“你沒必要把這當回事,他們之間如果是朋友,吳添的事業會得到幫襯;如果他們是情侶,你的負擔就會輕許多。”冉小娟罵我,說我和吳添是同一個貨色。我自然很委屈,但沒狡辯,心想,要是當初冉小娟跟了我,肯定不會如此受氣。當然,冉小娟自始至終也不知道我喜歡她,話說回來,就算知道,我們也不一定能走到一起。

關于冉小娟的死,曾在鳳城引起不小的波瀾。有人說,冉小娟真的很會死,死在吳添和莊茗茗打得火熱的時候。不過也就是說說,有大醫院的死亡鑒定,再蹊蹺也是死了。

有一年在老家,年初一的餐桌上,我問吳添,“你大哥吳發最近怎樣,為啥不回家過年?”吳添說,“公司事多,一個土老板,掙錢自然比回家過年重要。”我說,“吳發大哥這些年也激戰商場了,你們家門楣閃光值得祝賀。”吳添聽出我話里有話,再次警告我閉緊狗嘴,小心被打破狗頭。

其實,幾乎整個木桶溝老家的人都知道,吳添的哥哥吳發在南廣市,前些年一直靠收保護費混日子,進了不少于三次大監。有一次,我們的老師錢春在飯桌上告誡過吳添,說,“他要是長此以往下去,我是不會替你求人去的,你得管管。”當然,老師說完后,立即哈哈大笑起來,打趣說,“你兩兄弟,真是無法無天了。”

整個夜晚,我都被發小兼同窗吳添的這些破事折磨著,眼睛始終盯著那盞越來越暗的節能燈,直到天快亮了,才恍恍惚惚打了個盹,醒來時,人們都撤了帳篷,小螞蝗拿一根草使勁戳我的耳心。“乖乖,昨晚與美女纏綿,意猶未盡吧!”

“滾。”我沒好聲氣。

“呦呦呦,你這個撿漏王,小心我說出去。”小螞蝗陰陽怪氣地離開。我趕緊爬了起來,走出帳篷,看見莊茗茗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地坐在火堆旁,忙過去打招呼,問,“昨晚睡得可好,有沒有被胖子的鼾聲打擾?”

“睡個屁。”她一臉沮喪。又說,“這個騙子,看我不閹了他。”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他,到時候你要怎么閹,作為他的發小,我沒什么意見。”

太陽出來了,照在斜坡上,暖洋洋的。采風的男人女人們,在空地里發瘋。清晨的胖子,自然又成為人們的笑料。

11

鄉村詩人王紊說,原始森林是有魔咒的。他此刻像一個道士,一臉的嶙峋寫滿了出塵之后的滿足。他說,“原始森林的咒語會讓每一個內心骯臟的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因為他們看到的樹不是樹,天空不是天空,路也不是路,他們會絕望地死去。”小螞蝗說,“依我看,你內心最骯臟,此時你看到什么?”王紊說,“我看到了你,你不是你。”小螞蝗問,“我是誰?”王紊說,“你是你爹。”

兩人在胡說,其他人在笑,只有莊茗茗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此時,她在給一個人發短信。

胖子說,“來之前,他們說林區有三十多種珍禽異獸,我怎么一只也沒見過。”小螞蝗接過話,“你不是把自己帶來了嗎?”人們又笑,幾個女人笑得彎下腰去。

莊茗茗一臉慘白,她的手機似乎已不能拯救她的靈魂。

說著,在幾位村民的帶領下,就去了離空地大約三百米遠的一個地方。一棵老得看不見年歲的樹,底部有粗大的樹干,可以讓五個男人伸出雙臂去合圍。樹干在離地五米左右分了叉,兩根,又繼續往天空延伸,又長四五米,再次分叉。一棵不斷分叉的樹,有多高,我們都無法估量,直到那些分叉的地方看不見,那些撫摸云朵的葉片看不見。

老者說,這是一棵神樹。

胖子嘿嘿嘿地笑。胖子說,這是珙桐,應該有一千年了。

小螞蝗用手機從各個角度拍照。小螞蝗說,鴿子花很漂亮,只是你們沒看見。

其實都看見了。鴿子花其實就是珙桐樹的葉片,在清晨的陽光照耀下,顏色泛白,形如飛鴿。小螞蝗說,鴿子花只開到中午,陽光一硬,它們就蔫了。

神樹粗壯的根部,那些斜伸出來的根須,纏著很多紅色的布條,紅布條旁邊,是一些香蠟燃過的灰燼。對,還有腐爛的獸骨,那些從很遠的地方來雙馬桿祈求神樹施予美好前途的人,他們帶來了各式各樣的祭品,這些塵世之中的俗物,一部分腐爛在泥土中,一部分被林中的鳥獸分食了。

原來吳添是想來此一拜。

原來,我們的錢春老師,也曾來此一拜。

莊茗茗從老者的背簍里拿出羊頭,雙手端著,徑直往大樹的根部走去。此時的莊茗茗已經往身上搭了一件潔白的外套,頭發梳得像下垂的瀑布,她潔白而纖細的五根手指,緊緊摳著羊頭。此時的莊茗茗,真像一個美麗的女巫。

這是我看到過的最美的羊頭祭。對著一棵樹,莊茗茗慢慢躬下身子,左膝下傾,著地,右膝慢慢曲下,跪姿優雅。雙手托著羊頭,慢慢舉過頭頂,整個身子九十度前傾:一拜,二拜,三拜。拜畢,右腳腳掌著地,支起半邊身子,左腳也慢慢立起來,直溜得像一個新扎的稻草人。就這樣立在大樹面前,雙眼緊閉,丹唇欲啟未啟,似是虔誠頌祝。

一群人不說話,周圍的樹上仿佛沒有一只鳥,連一縷風都沒有往這寂靜之地吹過來。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莊茗茗突然失去重心,身子軟塌塌地落在地上,大放悲聲。哭得很內斂,沒有一句具體的訴說,只是“啊啊”或者“嗚嗚”。

我接了一個電話。

回到斜坡上,大家收拾行李,準備返回。老者湊到我身邊,說,“這女人,我是見過的,那年,她抬一條板凳坐在馬甸街上,手里拿一個牌子,招女服務員。”

“她就是馬甸街上的人。”老者說,“阮四海的兄弟媳婦就是被她招去的,聽說去了沒幾天,就不見了。”

“他后來又來過馬甸一次,我親眼看見的。”老者一邊把吃剩的東西往背簍里塞,一邊說,“他們來找阮四海,我當時還以為要出什么大事,后來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幾天后,阮四海去了南廣,大約呆了兩個月,就回來了。”

“到底還是回來了。”他說,“阮四海回到馬甸,興沖沖地告訴每一個人,說他有工作了,他說他要到這片林區當護林員。”

“他去南廣,不是去收保護費吧!”我有意無意地問。

“誰曉得!”老者說。

我又接了一個電話。

開始出發。路線是先回后河。如果行程順利,到后河可以歇一會,然后繼續趕路,離開森林;要是走得緩慢,可以在后河住一晚,明日再回去。沈琇琇問,“有沒有一條可以直接出去的路?我可一分鐘都不愿意再受鼾聲的折磨了。”小螞蝗說,“原來你在家一直和老公分房睡。”他肩膀上吃了沈琇琇一拳,悶聲地響。

我接了好幾個電話。

來的時候,路在抬頭的地方;回去時,路在低頭處。來的時候,流水一直往下,回去時,看見流水在高處。飛流直下的水,在石頭上拐彎、駐足、徜徉,一路淺吟低唱,路過樹葉、苔蘚、珍珍花,路過碎了一地的陽光,匯入地上的河流,轉眼又繞到一群人的身后。這時候,鄉村詩人王紊又開始慨嘆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小螞蝗問:這河流會不會又流到高處的懸崖,成為瀑布再跌落下來?胖子說:應該是吧。小螞蝗背了他一眼,說,你懂個球,你又不是詩人。

一群人站在瀑布之下,氤氳的潮氣夾雜著水珠瀉過臉頰,滲入口舌,微甜,像被身后的人突然親了一口,有種防不勝防的羞澀,隨之而來的渴望漸漸升騰。

“其實也就是一次飛身殉葬的過程,因為寂寞。”周煥后來發表在地方雜志上的詩歌中,有這么一句。

12

天氣有些悶熱,太陽左躲右閃,終于在正午時分撥云見日,藍幽幽的晴空在樹林中碎成了光斑。到了后河,正是太陽西斜之時,林間的溫度已不那么熾熱。在宿營地的院壩里坐了下來,喝水的喝水,洗臉的洗臉,大家有意休息一下。我對身旁的小螞蝗說,告訴他們,吃點東西,歇半小時,準備開拔。

“同志們,請安靜,我們開個短會。”

沒有人笑,人們都在啃著從背包里拿出來的干糧。

莊茗茗說她走不動了。莊茗茗說,可不可以再留一夜,明日清晨再走。我說,莊總不會是還想再等等吳老板吧,如果是這樣,我倒是建議我們原路回去,如果他進山,我們可以在路上相遇。莊茗茗說,我是真的走不動了。

“我讓老鄉背你出去,如何?”

“我沒有心思和你開玩笑。”她氣憤地說。

“真不是開玩笑,我同樣也沒有開玩笑的心思,我說的是真話,你要是不愿意讓別人背,就只有強打精神走出去。”至少我沒有從自己的話語中聽出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但我不想回去,我想在林中多待一會兒,我心里太亂。”她說。

我說,“我勸不了你,不過,我們已經決定不再留下來。”事實上,這個決定不是“我們”作的,而是我。我是這次采風活動的聯絡者,我甚至在這次活動的后半段接受了新的任務,或者說,因為吳添的缺席,我已經成為這個活動的組織者,一個身上背負著各種使命的所謂責任人。

莊茗茗又開始雙手捧著臉抽泣,她幾度彎下腰去,仿佛真的快要虛脫了。

此時,我去營房的墻根下接了一個電話。

作為向導的那個老者,在我掛了電話時,問我,“當初阮四海扒人家女學生褲子的事,如果現在有人接著告他,他會不會進去?”我說,“應該不會。你也說過,他除了扒褲子,真的沒有做過什么。要是這樣,就不會有事,況且時間也已經過去好多年了。”其實,我也不懂,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對他說。

老者好像顯得很失望,不再說話。我問他,“阮四海當初真的有很多羊嗎?”

老者哈哈大笑說,“他家祖祖輩輩都沒有過這么多羊,他這是想羊想瘋了。”

“他為什么要這么想?”我不解。

“誰知道!這個人有時候說話總是天山上一句地下一句的,他說謊說到連自己都相信了,也不是不可能。”

“你和他有仇?”我冷不丁問了一句。

他好像被我的提問擊中了要害,向后退了兩步,旋即站定,臉上的汗水往外冒。

“老實說吧,那女娃是我孫子。”老者說完,臉上多了一股羞澀。“那一年,他做了這么一個蠢事,我們顧及娃娃的名譽,實在沒有勇氣告他,只是后來,他好像越來越有本事,居然翻進我家羊圈里偷我的羊。”老者情緒越來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

“那時候,我有很多只羊。”他說話的語氣與護林員幾乎一模一樣。“后來,我的羊一只一只地死去了,死掉三十九只,最后一只,奄奄一息快死了,我把他丟在山上。”

我像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數羊:一只,兩只,三只……

這時,我又接了一個電話。

我讓大家拿好行李,打起精神,準備出山。胖子、周煥、小螞蝗、王紊以及王安玫、沈琇琇、祝菲,都很興奮,齊聲說:“回家嘍!”只有莊茗茗,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有氣無力地說,“可不可以明天再回去?”

“不可以。”我說,“我讓胖子他們背你出去。”

我在房角召集了幾個村民,給他們安排了任務。又找到對護林員,對他說,天氣太熱,人們已經精疲力竭了,你得送我們一程,幫忙背一下行李。

與來時不大一樣,人們仿佛顯得很輕松,幾個男人輪流扶著莊茗茗,一邊攀著林間的樹木行走,一邊開玩笑。胖子問其他人,“采風結束后,你們準備寫點什么?”鄉村詩人王紊說自己一直在寫,回去后還要寫;周煥說已經構思好了,回去再寫;小螞蝗說好像沒什么深刻的感悟,這個采風到底是沒有采出什么名堂。胖子說,“小螞蝗先生,你作為古體詩人,當然應該寫幾個四句子才是。”王紊插嘴,“可以寫個古詩三首,或者古詩十九首。”

“兩岸猿聲啼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王紊繼續說。笑得人們喘不過氣來,連有氣無力的莊茗茗也在笑。她笑過后,發現那三個什么也不寫的女人都在拿看她。

護林員阮四海陪我們走了一小段路,就說自己該回去了。“天一黑,一個人是不敢行走的。”老者和另外兩個村民一直走在護林員身邊,老者氣憤地說,“像你這種人,早該讓野獸把你吃了。”護林員做了一個鬼臉,湊到我耳邊說,“這老者,是我老丈人。”

幾個村民突然丟了身上的背簍,神速地將護林員按倒在地,用早已準備好的繩子把他捆了起來。

“什么情況?”人們不解。

“管他們的!有仇報仇,有冤抱冤,反正他們也不屬于我們的組織。”我說。

出了山,沿著軟軟的草地往下,就看見公路像一根棉線一樣躺在山腰。晴天的下午,公路冒著煙。

才發現全身骨節都在喊痛,注入體內的水很快就在每一個毛孔里散發出來。下坡,內心的勞累卻突然增加一倍,雙腿發軟。渴,幾乎隔三分鐘就要喝一次水,每個人都這樣。一路上都有井,井水甘冽、清涼。俯身下去先灌一氣,再往瓶子里裝。如此三五次,公路還像一根棉線。

女人們見到路邊的樹,就會停下來,把背上的包裹扔在一邊,長吁一口氣。

轉眼看身后,翠疊疊的一大片,深幽幽的一大片,居然生出一些惆悵和傷感來。難怪世人笑我等癡癡傻傻,舞文弄墨者的脾性就是這般經不住感動,都在一步一回頭。仿佛黃連森林就是一個龐大的子宮,是生命的初始,命運的皈依。想起山間潺潺流淌的溪水,枝頭嘰嘰喳喳的鳥鳴,想起時光里很舊很舊的斜坡地——那個叫雙馬桿的地方,它的夜晚是多么純粹和安靜。說來也怪,盡管這次采風活動于我來說簡直是支離破碎,但此時我居然想起了莊茗茗女巫一樣的身體,想起她秀發拂過臉龐的驚艷,難怪我的同學吳添當初會不顧一切地抓住她。也想起穿行林中時那一張張通紅的臉,宿營地夜晚一陣陣起伏的鼾聲,以及石墻另一邊無奈的嘆息;想起苔蘚上的一個踉蹌,一棵枯樹旁的快門一按,一朵小蘑菇美麗的傘帽……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這充斥著龐大的寂寞的綠色海洋,難道真的是神靈居住的地方?

13

黃連,拉丁學名Coptis chinensis Franch,別名味連、川連、雞爪連,毛茛科。屬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基徨,堅紙質,卵狀三角形,三全裂,中央裂片卵狀菱形,羽狀深裂,邊緣有銳鋸齒,葉柄長5-12cm。生長于海拔1000-1900m的山谷涼濕蔭蔽密林中,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功效,其味入口極苦。在南廣市鳳城縣馬甸鄉,黃連是一個建制村的名字,國土面積 66666畝,海拔1888米,年平均氣溫 9℃,全村耕地面積5555畝,林地61111畝,全村農民收入以畜牧業為主。

黃連漸漸遠去,我看到的是一塊還未畫上接頭暗號的空地,一座天然的屏障。它用四季分明的枯榮寫著歲月晨昏,清涼地、安靜地、優雅地矗立,用龐大的身軀儲藏足夠的水分和空氣,用紛繁交錯的根系鞏固足下的泥土,讓山崩不來,狂風遠去;它用山中苦澀的植物分娩時流出的體液為每一個不安的人清熱燥濕,瀉火解毒,讓我們平靜地進入夢中。

一根比棉線要粗的公路終于近在眼前。太陽懸在山尖。

煤炭局的中巴車已改變了約定,提前到山腳迎接我們。中巴車的后面,一輛警車突然開始呼嘯,三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從車里下來,他們把護林員拖到了車上。

“什么情況?”人們又問。

“莫管他。”我說。我故意讓語氣顯得很平靜。

年輕警察中的一位很有禮貌地向我們走過來,對已經癱軟成一團棉花的莊茗茗說,“莊總,中巴車太顛簸,想必你早已坐不慣了,還是坐我們的小車吧!”年輕警察看上去很帥,他臉上始終綻放著可愛的笑容。就這樣,莊茗茗也被請上了那輛警車。

其實我知道,我們去黃連的這幾天,世界上發生了那么幾件小事:先是市煤炭局的蘭局長借來鳳城調研工作之機,把鳳城煤炭局的局長吳添帶走了,接著是有人拿走了“有鳳來儀”大酒店的賬目,有人深夜從高高的樓頂上跳下來。

跳樓的人我認識,他叫錢春,是我們的老師。

“走吧,咱們回家嘍!”我對疲憊不堪的一車人說。我故意顯得很輕松。

最初的一段路,沒鋪上水泥,有些顛簸,但我們很快就在被玻璃隔斷的另一個空間沉沉睡去。醒來時,車到縣城,天色已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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