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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竹坪

2018-11-13 15:39:13邱潤芬
核桃源 2018年4期

邱潤芬

當大竹坪的石頭房子映入眼簾的時候,我想起我曾來過這里,在恍若隔世的夢里來過。夢境中我闖進了一座氣勢恢宏的莊園,莊園的外墻全是用渾圓、光滑的石頭壘砌的。深紅色柱子,黑灰色瓦礫,雕花的閣樓,好多間這樣的石頭房子構成三四個建筑群落,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府邸,又或是某個奴隸主的莊園,處處透著古樸而又華麗的氣息。主體建筑群外,零星散落著幾座小房子,大概是雇傭工人暫居的地方。莊園的后山,山勢較陡。我剛想進入莊園仔細參觀,就被一群惡狗的狂吠驚出了夢境。

再看眼前的地勢和人工壘砌的石頭長城,與夢境如此神似。夢境中那座古老的石頭莊園似乎就在你眼前演化成了一塊塊散落的石頭。那間小小的石頭房子,就停靠在莊園外的空地上。莊園主體建筑的舊址上,生長著幾棵老冬瓜樹,躬身向著大地,似在垂詢歲月深處的變遷。說不定,我還是那石頭莊園內的小主,幾經轉世輪回到了故居,才會感覺到那么熟悉,那么親切。

那些山坡、石頭墻、黃板房,都在我斷斷續續的夢痕里。圍墻是石頭砌的,住房是石頭砌的,菜地是石頭砌的,擱置蜂桶的平臺也是用石頭砌的。那么多的石頭在金黃的大地上延伸,依山而壘,隨地而筑,在日曬雨淋中成了碳黑色,以純自然的元素構成了一座石頭城。置身其中,我恍若走進了亙古的歲月,看造藝非凡的老者正在揮筆繪制遼闊的寫意山水畫。青山綠意綿延,大地寧靜深遠。那一塊塊散落的石頭仿佛是無意間滴落的墨滴,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石頭長墻,是作者濃墨勾勒的一筆。那一道金黃色的竹籬笆,是出入石頭城的玄關。游人穿過籬笆走進城堡,就好像穿越到了前世,抑或是突圍了國之疆域,到了遙遠的古英國。

偌大的莊園中,常住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阿伯。老阿伯用了六年多的時間,兩千多個日夜,就用那一塊塊石頭,將高低起伏的百余畝山地,圍成了一座石頭城堡。一個人,徒手壘建一座城,如此浩大的工程,得需要多么堅韌的毅力!城堡中到處有阿伯為保護小樹苗而編制的竹籠。竹籠編制在樹苗周圍的木樁上,可以隨著長高的樹苗不斷升高。籠子沒有頂,籠中的樹苗不會受到外界的侵襲,既能呼吸新鮮空氣,還可以很好地接收陽光雨露的洗禮。有的竹籠已經發黑,有的還是鮮亮的金黃色,有的黃中帶黑,像一團團攝錄定格的龍卷風。七八只大紅公雞和八九只大母雞圍著石屋前的竹籠,平和地商討著家事。遠處,慢吞吞地走來兩頭小黑豬。一切進入城堡中的物事都是那么的相襯與自然,毫無違和之感。

石屋四周的墻面上,有幾個長方形的小孔,是阿伯在砌墻時設計的給老母雞產蛋的窩,一只黑母雞正一動不動地趴在窩里孵蛋,時刻保持著高度警惕。石屋周圍散發出陣陣炊煙。老阿伯端來了剛取出的蜂蜜,在金黃的蜂房中紅得發亮。阿伯說,這是花蜜,是蜂兒采擷周圍這些野壩蒿、映山紅花的花蜜釀制的。的確,還未吃到蜂蜜,就先聞到了一陣撲面而來的花香。我夾了一塊蜂房,入口,咀嚼,香甜的蜜汁中還有柔滑的花粉。為誰辛苦為誰甜,小小的蜜蜂,不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還是能工巧匠,是偉大的創造者。

下午,一群野豬拱開籬笆門,慢悠悠地搖到了石屋前,大大小小十余只。它們是阿伯的黑母豬與山里的老野豬的后代。有黑的,紅的,嘴長牙尖,紅色的背毛間還有幾條黃色的條紋。它們自己上山找食,在枯冷的冬季里消瘦得骨突毛長,一副野性的模樣。見到人卻不躲不閃,不慌不亂,也沒有要討要食物的意思,就那么淡定的看你兩眼,兀自趴在石屋前休憩了。一只老母豬帶著七八只剛出生的小豬仔,在滲水的草地上拱食。老母豬拱得很快,很專注,絲毫不受我的近距離拍攝所干擾,也未因為護仔而向我示威。那些小野豬比尋常剛出生的家豬仔還要小,在奶水的滋養中閃亮著油潤光滑的小身板。它們時而躥到母豬身邊咂幾口奶水,時而三兩成群地扎進草叢中臥眠,還時不時地嘟嘟小嘴,可愛極了。

圓木制的蜂桶到處都是,有的放在石臺上,有的擱在石墻上,還有的架在水冬瓜樹上。蜜蜂進進出出,似乎無暇顧及突然蒞臨的人們。我揀了個蜂桶,大膽地靠在了暖和的蜂巢外邊,聽里面的嗡嗡細語,吮吸著花蜜的香味兒。一向顧家的蜜蜂竟然也未出巢向我發動攻擊。平緩的草甸上,放養著一群小黃牛,有的在埋頭吃草,有的在蜷腿休憩,偶爾甩一甩那條大長的尾巴。

阿伯用了那么多的石頭壘建石頭城,地上仍散落著星羅棋布、大大小小的石塊。這么多的石頭寶貝從哪而來呢?是地殼運動,陸地板塊擠壓,將這原本的大海或是湖泊變成了高山?還是河道原本是從這地經過的,在萬千年的遷移中改了道?

大竹坪,這是我在夢里到過的地方。我又回到了深深的夢境里。

當看到一棵野生茶花盛開的時候,我飛奔至花樹下,全景、微距,順光、逆光,變換著角度和模式拍了一張又一張。我要把它們裝進我的夢囊,在某個云淡風輕的夜晚再打開,用它撫慰疲憊的身心。當漫山都盛開著山茶花的時候,我開始后悔,后悔不該帶相機上山,以至于讓自己無暇細細端詳每一朵花瓣的紋路,每一棵老樹的姿態,而成了一個匆匆趕路的過客,我遠遠落在巡山隊伍的后邊,東抓一張,西拍一樹,循著那即將消失的最后一個背影,追向下一片樹林。回看鏡頭里的那些碎片,微距沒有明顯的主題特寫,全景依然只是一個微鏡頭,沒有一張能夠吻合視線里的風物。風景永遠是畫外最美,豈是一個鏡頭能夠裝下的呢?我只能在那些細碎的鏡頭里,依稀記錄那些老樹的姿態和野生山茶花的韻致。

像每一片西坡叢林一樣,大竹坪的樹依然是自然生長的。有千年古樹,也有剛出土的幼苗。茶花樹、大栗樹、香樟樹,還有很多熟悉的樹種,我甚至可以看一眼便知它枝葉的味道,卻不知道它們的樹名。它們每一棵都以自己喜歡的姿態生長著。那些挺拔剛勁的大樹,單看它那直沖云霄的枝葉和長滿青苔的糙皮,就可以感受到它在歲月輪回里的千年值守。無論是需要幾個人才能合圍的粗壯枝干,還是每一根虬枝的儒雅,都讓你忍不住心生贊嘆。走進那些空心的樹干,偎依在挺拔堅韌的大樹的懷抱中,腳底會生發一股暖流,被堅韌的力量包裹著,你完全可以放心地睡上一覺。一些藤本植物攀附在大樹上,纏繞成了一把天然的藤椅,還狡黠地偽裝成了樹的枝干。云里霧里,很難辨別本真所在。還有一些樹根緊緊地包裹著石頭,好像捂著的是一顆跳動的心臟,石頭與樹早已融為一體。

樹下,峭楞楞的石頭隨處都是,它們各有各的形狀,各有各的風骨,隨便一塊石頭上都能容得下五六個、七八個,甚至一二十個人站立,像古樹一般巍然挺立。父親從小生活在大竹坪,他說這是他們小時候放羊的地方,那時候的叢林比現在還要茂密,經常還有黑熊出沒。如今,年近七旬的他爬到了石頭上,變換各種造型讓我給他拍照,花白的胡須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多少童年的美好記憶在他的笑容里回放。與古樹,與山石相比,他其實是年輕的。坐在古道邊,樹蔭下,那一塊塊鋪滿青苔的石頭上,聽鳥鳴,嗅花香,任由微風拂過臉頰。此番,歲月靜好。

橫臥在石頭與樹干間的,是那些露宿了幾十年或幾百年的殘枝朽木。發灰、斑駁、腐朽,卻依舊以一棵樹的姿態支撐著來往的松鼠、山羊或行人。它們不知在地上歷經了多少日曬雨淋,摳開腐朽的表皮,露出的依舊是上好的木質。要是拿到善于雕刻的劍川木匠手中,不知該有多少件價值連城的木雕作品。當然,這些腐木應當只屬于這里,腐化也好,燒柴也罷,這是它的宿命,也是它終其一生也無法釋懷的情結。

最惹眼的就是那樹蔭下,石頭邊的茶花樹。它在油綠的葉堆里開得那么耀眼,那么歡暢。想仰望么?可以。躺在那塊鋪滿青苔、鋪滿落葉的石頭上,又或是那根渾圓熱乎的木桿上都行。想近觀么?也行。粉白、粉紅、玫紅,站著、坐著、躺著,都可以細細端詳每一棵山茶的風姿,每一朵茶花的異樣。

不同于人工培育的茶花,只能以各種奇異的花朵吸引眼球。大竹坪的野生山茶花,總可以滿足你很多關于茶花的向往。園林的設計大都模仿自然,但終究不是自然的,園林之間有太多相似之處。而大自然的創造是無窮的,它不會創造出兩個一模一樣的地方,這就總能給人新鮮感,總是充滿吸引力,總能滿足人的好奇心。這些茶花在布滿蒼苔的石縫中更加鮮艷,在幽深的叢林中更加絢麗。說是來看茶花,其實看到的又豈止是茶花呢?

清風徐徐而來,空氣中溢滿八爪金龍那如桂、如蘭的清香。大自然把嬌艷的花朵給了山茶,把濃郁的香氣給了八爪金龍。它們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上,在同一時間開花。八爪金龍那龍爪般細碎而緊湊的白色花蕊,藏在了墨綠色的枝葉間,不仔細搜尋辨別,你還會錯以為那一縷濃淡相宜的香味兒是來自于山茶花呢。

還有些香味兒來自于野桂花,與古茶花樹大小相當,卻不與八爪金龍爭功。它的花期在后,與映山紅開放的時間大致相同,卻也不與映山紅爭艷,兀自藏在靜謐的山林里釋放著花香,又在雨后,灑落一地細碎的金黃。樹干上的“青蛙皮”“樹花菜”,還有即將生長出的蘑菇,采回家都是山珍,滿足著人們的味蕾。

來吧!親愛的。讓我們一同在這大山深處,老樹周圍,在香遠益清的微風里,享一場視覺盛宴!

轉回石頭城,大家都已汗流浹背。阿伯家的忠哥說再帶我們去看看大竹坪里面的水,老人家們留在原地休息,我們就跟著忠哥去了。穿過石頭城堡向里山走,經過一片平緩的草地。一棵映山紅正值盛花期,大紅的花朵在金黃的草地上分外惹眼。林邊,幾棵山茶花與映山紅相互映襯著。一棵映山紅的花是玫紅色的,興許是哪位上古畫神途經時,在映山紅那紅艷的顏料中添了點藍,暈了點白,讓它開出了別樣的韻致,又或許是為了區分什么而作的特別的標記。忠哥指著那棵花樹說,待會兒我們可以從這里爬上來,但下邊的峭壁太陡,上來容易下去難,只能先繞行。

之前未曾聽聞大竹坪的水有什么奇特的,至于西坡的溪流,無疑都是清澈見底的,所以就算只是看看尋常的溪流,也能讓人心情舒暢,何樂而不為呢?果真,就在眉眼觸及溪水的那一刻,那股似水的柔情便也流進了心底,瞬間激發出了輕快的元素,讓我那原本套著雪地靴,裹著毛呢大衣的笨拙的軀殼也開始變得輕快起來,靈活地騰躍在溪流間,就連呼吸都飽含愜意。

我們沿著大竹坪林邊的溪澗向上穿行。猝不及防間便遇到了瀑布。它從斜臥著的石頭上滾過,又隨機地打了幾個彎拐,恰如睡美人背后飄逸的長發, 自然,柔順,潤滑,然后悄無聲息地藏進平躺的河流里。像頑皮的孩子熟睡后變得乖巧起來,看不到半點逐波破浪的痕跡。一滴水,能穿石,一段流水,摩挲石塊,形成綺麗的風景。柔的何止是水,韌的又豈止是石呢?

驚嘆過后,才想起帶了相機,卻不知如何把水拍成紗狀。路遇獨行的驢友,向她請教,卻因相機型號不同而無果。好在如今信息網絡全覆蓋,大山深處也有手機信號。我立馬向世偉老師打電話請教,在他的指引下放慢了快門速度。那些瀑布的水花便在鏡頭里變成了一道白紗。你還可以輕輕地走到瀑布的任何一個地方,任由那一道柔美的白紗從你身后滑落,從你指尖穿過。

在蒼山西坡,有許多這樣尚未開發的景點。這些形態萬千的瀑布,在當地只有一個樸素而統一的名字“飆水巖”。因為初見,我想給它安個名字,卻一時墨空,不敢貿然定下。如果沒有更多的追尋,在這樣寂靜的空山里,我會把腳步停在這綿軟的柔情里,枕著被陽光溫熱的石頭,吸著從瀑水中飛出的涼絲,在此起彼落的飛鳥聲中,做一個微醺的夢。

然而,貪婪的心還是在大姐的呼喚聲中起離。她們說上邊還有更美的風景。于是,我們繼續沿溪行。晴朗的冬日,雜草倒伏,蛇類冬眠,在山澗中暢行,也不用擔心爆發山洪,內心有了份安全感,便可分散更多的注意力收攬山間的景色。比如那些垂掛的藤條,路邊的野花,水中的落葉,以及朗照的晴空。當然,時刻吸引著目光的,還是那條靜靜流淌的河流,那些布滿蒼苔的石頭以及滄桑的古樹。

抬頭,轉身,左前方又一道瀑布撞進了胸懷。像是雨后的流云,又像是一片碩大的芭蕉葉,它從凸凹不平又滿是青苔的巖石槽中簌簌落下。洞天水銀地,像是一個害羞的小姑娘,明明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卻虛掩門扉不示人。金庸筆下的小龍女或許就住在這水簾后,齊天大圣的花果山水簾洞就是這個樣的吧?此刻,著一身古裝,是不是也可以與令狐師兄在白紗般的瀑流中上下游走,盡情舞劍呢?右前方,一條小溪流蜿蜒而至,見到這么美的瀑布,一不小心從石縫中跌落,濺起一陣水花,迫不及待地匯進了瀑流中。

眼前的景象恍若夢境,我生怕夢醒了,就忘了。于是放大了瞳孔,自上而下,從左到右,把傾瀉的瀑流、翠綠的青苔、五彩斑斕的石頭以及溪邊的叢林一同刻在了腦海,才戀戀不舍的離開。

右轉,向上十來米,又一道瀑布跌入眼中。它從高處的巖石沖出,束狀落下,濺出了一個聚寶盆,又從聚寶盆邊緩緩流淌。再流下,并入了下一道瀑流。要是穿一雙防滑鞋,或者在聚寶盆中鋪上一塊防滑地毯,那么這一束清冽的泉水,也會為你洗盡鉛塵。坐在這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聽著流水跌落幽潭,再叮叮咚咚繞過腳邊,帶著你憂傷的往事遠去,或者揉碎在另一個深潭中。抬頭,看楓葉如花,如夢初醒,推開另一扇心門。時光如水,每個人都會在波折坎坷中成長,又將在歲月中老去。

同是出自大自然的手筆,此地與金盞河的三疊水神似,三山之間,兩溪匯聚之地。如舉行某種皈依的儀式一般,先呈現兩道瀑布展示各自的神韻再融為一體,莊重得體,天然無琢。若要歸隱,擇這一靜地“夜闌臥聽”,定會勾起許多家國情懷。

折返,我們憑借樹根的牽引,從一面只容半只腳掌站立的峭壁上,手腳并用地爬回了大竹坪邊的花樹下,像是經歷了一場夢游。如此奇異的風景,竟不為外人所知,得以窺見的我們,當真是幸運的。據說上游還有瀑布群,下游也還有,這一次我沒能一一親臨觀賞。可以確定的是,我一定還會再來,延續這一場未了的夢境。

再回大竹坪,已是陽春三月。地上開始長出了新鮮的草芽。干老暗紅的蕨科叢中冒出了成片的新鮮蕨苔,向一只只攥緊的小拳頭。它們有的會被人采擷,過水,成為瓜菜,龍爪菜;有的會伸開,長大,成為牲畜的暖窩;有的可能一抬頭就進了小豬嘴,只好來年再會。山間的茶花與周圍的映山紅一同謝幕,灑落了一地花瓣,老樹頂上,增添了許多新鮮的嫩葉。

我不再一一向每一片叢林,每一棵老樹,每一個石頭,每一片花蕊注目行禮。我只是微笑著,輕聲應和著。是的,我回來了。同行的大多是攝友,一路行走一路拍攝。專注于拍攝的游人,也是藝術建構的一部分,是別人眼中的風景。

我參演了向導的角色,把大家帶向叢林深處。為便于區分,我姑且把那三道瀑布依次喚作 “滑石瀑”“一簾幽夢”和“碧幽潭”。后人若是認同,興許會在某塊碑帖上注明:“二零一八,戊戌年間,草民××到此一游,見景生情,心生感慨,固將此地喚作‘碧幽潭’”之類的。不過,這次石頭城的老阿伯特別申明,最上面這兩道瀑布最早是他發現的,上邊還有個水潭,名字他都想好了,叫“仙女洗澡潭”“姊妹瀑布”,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形象貼切,還有“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意味,遂依他老人家。至于第一道瀑布嘛,在老人家心里,還算不上景點,暫且還叫“滑石瀑”吧。

匯集了兩條溪流,對比三道瀑布,滑石瀑的水是最大的。它上下兩端各有一個存水的潭口,像一對眼眸。那一段激流,是眉眼間流轉的電波。俯瞰,即可與底端的潭水對眼,感受那回眸一笑中的情意。潭水皆淺,石沙顯得真切。由于拍照過于專注,紛紛有人落水,幸而只是濕鞋。因為是踩點,行程較緊,我們來不及等待恰當的光影,也未細細擇選最佳拍攝角度便轉移陣地了。回看照片,最美的風景依然不在我的鏡頭中。相比之下,那些抓拍攝影師的拍攝動作鏡頭更有意味。

陪同的向導芳姐和阿艷穿著民族服裝,被我們強拉著擔任兼職模特。她們雖然是當地人,但是未到過姊妹瀑布。為躲避不明刺茬對我長裙的糾纏,找尋上一次來過的記憶碎片中的小路,我未再收錄水花的倩影,而是轉任向導一職。在每一次隊員詢問:“快到了嗎?還遠不遠?”的時候,肯定地說:“快了!快了!就在前面,不遠。”然后帶著大家走過那一段段長滿青苔的河道,一步步走近仙女洗澡潭、姊妹瀑布。其實上次踩著大侄子的腳印跑得太快,我沒仔細看清路線,更沒注意走了多長時間。有時候我還會在心里嘀咕會不會走錯了路,或者像《桃花源記》那般找不到入口。但作為向導,不能把心中的疑慮帶給大家,只能不斷探路,預測距離。美麗的風景終歸是在現實中存在的,終于到了姊妹瀑布跟前,大家一陣歡呼雀躍,然后便是一陣狂拍。

這次的陽光尚未移到瀑布之上,少了些陰陽水的拍攝困擾。只是我雖然帶了相機腳架卻未使用。我依舊放慢了快門,隨意收取了幾個鏡頭。鏡頭里,深綠的巖石槽下,瀑布的流紗遮隱著打坐的高僧,高僧頭上約三米,橫游過一條橘黃色的金魚,魚尾顯露,魚頭剛入暗影。這應當是姊妹瀑布中的“姐姐”吧。來到瀑布前,清涼的氣流穿過發絲。衣袂飄飄,附和著瀑布飄落的節奏。左面的峭壁,深一窩,淺一埂,給人想要一攀而上的沖動。那上面一定有異樣的風景和視角,但面對陡峭的石壁和兩手空空的攀巖裝備,為了安全,忍住好奇心也是必須的。

碧幽潭,是我們上次到的第三道瀑布。之所以稱作“碧幽潭”,是因為瀑布兩面的山勢較高,樹木茂密,如餃子一般將瀑布包在了樹林之中,很少有陽光照射。瀑布濺出的石潭碧綠清澈,故以此作名區分。不過,依照老阿伯的說法,應當是姊妹瀑布中的“妹妹”,被我當做了聚寶盆。不過,真有仙女的話,大概也在這聚寶盆中沖過涼吧。瀑布左上方,一棵五角楓發出了新葉。瀑布,楓葉,加上秋水伊人,又將演繹怎樣唯美的畫面呢?

上次忠哥帶我們到這就折返了。周圍似乎也沒了路。侄女阿艷說,海哥說過從這有條路可上到傈僳巖,傈僳巖附近的映山紅開得正好。看到瀑布左面的石巖不算太陡,還有樹木相連,我試著空身爬了上去。每上一步都想好了能不能返回,回來時又該怎樣走。我可不想讓一群人看著我上下為難而束手無策。到了與瀑布頂端同樣高的地方,隱約見一條小路穿進了叢林,那大約就是海哥說的出路了。沿著樹根還可以下到瀑布的頂上,那地兒還算平坦。

我小心地爬到瀑布頂上,再仔細看了看上方的山勢。旱季的泥土雖然有些松軟,但不會濕滑,還有能夠支撐行人通過的樹木。來的都是山里人,都穿著運動鞋,背包也不算龐大,應該能夠上去。衡量確定之后才呼叫下面的同伴們說找到了路,并且迅速返身背上了行囊,指明了行走路線,與大家一道開始小心謹慎地向上攀爬。一邊攀爬一邊互相囑咐踩哪,拉哪,哪個地方會掛住背包,哪個石頭是松動的。大家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腳邊,不敢往下望。

借著斷后的便利,我又一次來到了的瀑布的頂端。上方流水從石巖的縫隙中流出,在一個平緩的小水潭打了個轉,才轉進光滑的石槽落進下面的碧幽潭中。蒼苔布滿瀑布邊的巖石,在陽光中蒼翠柔軟。瀑布頂端的巖石成橫斷層狀,像是兩堆緊挨著的橫向累放的木條化石,中間還有個小窩可容一人。流水左面有一段巖石呈炭灰色的蜂窩狀,不知又是何種成分。能夠與險要的瀑布這么親近,甚至可以觸摸到瀑布之頂,這真是一種征服世界的體驗。不過,也只有在枯水季節才敢這么肆無忌憚,要不,柔滑的青苔雖美,卻也是溫柔的陷阱,可遠觀而不可踩踏也。

還沒看夠呢,大家卻不見了蹤跡,我只好也鉆回了林子。向上十米,面前有一小段長滿苔蘚的巖石。右下方,流水經過石壁刷出了一條深淺不一、坎坷波折的水道,眼前除了幾根藤蔓別無遮攔。站在高懸的巖石上,看腳下深澗里的涓涓細流,驚喜過后又有些腳底酸軟。在叢林里落單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小心地收好了相機,循著急切地呼聲,開始沿著落葉中的足跡追趕同伴。

灌木叢里,堆積的落葉腐化,新的葉片又不斷添覆,風干,踩著松軟,脆響。茂密的樹林掩蓋了山坡的險峻。同時,也成了強有力的登山助手。要么抓著樹根向上攀登,要么摟著樹干左右跨越,只要有樹木接應的地方,就一定能夠過去像是在夢里飛行。當然,現實可不是夢境,你得先分辨是不是枯枝,夠不夠牢固,以及你身處的地勢、環境,預測將會面臨的危險因素。在叢林里行走,你可以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同時,任何時候也不能掉以輕心。

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偶爾有雨滴穿過密實的叢林,落在手背上。我們一直向上行走,就像在迷途中摸索,不知道前方的道路將要通向何方,也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怎樣的火樹繁花,只是堅信朝著一個方向前進,總會走到山的那一邊。

西坡是有熊出沒的,黑狗熊,抓羊、傷牛,狹路相逢也傷人。遇到老野豬也算夠嗆,特別是護仔的時候。蛇類出現的頻率高,也駭人,只是你不動它,它也很少發動攻擊。至于說山雞、野兔、巖羊和麂子之類的,一般情況下倒沒什么威脅。咱們這群文弱書生,赤手空拳的,行走在密林深處,是必須提高警惕的。

終于,出現了幾團牛糞。牛都能到的地方定是人跡所致。果然,芳姐說這地兒她撿蘑菇時曾經來過,知道該怎么走了。為趕時間,我們抄了條去傈僳巖的近道。傈僳巖,是一座天然的石頭“房子”,或者說是不規則的巖洞。可供七八個人避雨。刀耕火種的時代,曾有人在里面居住打獵。現在說不定已經成為了蛇居。不過,雨越下越大,能不能到達還是未知數呢。出門之前忘了關注天氣預報,沒帶雨具,好在叢林幽深,樹葉茂密,為我們遮擋了不少風雨。

到了人煙所及的地方,心中的戒備也解除了不少,突然覺得,行走于此,是多么愉悅,我似乎又進入了一場夢境。那些樹木都是獨特的,每一截樹枝,每一束“胡須”,甚至是一片落葉,都值得細細端詳。小七抱了塊樹皮,說要帶回家珍藏。抱著抱著,卻不知在哪次拍攝時遺落了。遠方,一棵棵大紅花樹如火炬手般在草甸中奔走傳遞,點紅了整座山頭,適用于全景或航拍。過段時間白色杜鵑開放的時候,又會是滿山泛白,白中還會帶粉。眼前,林暗花明,古木撐天,虬枝交錯,當用3D相機送你身臨其境。那一棵棵躋身在老樹身前的紅杜鵑、白杜鵑、粉杜鵑傲放枝頭,隨著微風輕輕搖曳,這般姿態若錄制為視頻,后期還可以再加上幻化為人形的特效。

每一個走進叢林的人也都是靈動的風景。你對大自然的觸摸,對生命體的呵護,和一塊石頭相依,與一朵花的對視,都會成為別人眼中的風景。我其實并沒有打開鏡頭,只是任憑肉眼的檢索與想象交織為最喜歡的畫卷。要是沒有足夠的攝錄裝備,何不如用腳步丈量,用感官記錄,把最美的風景收藏于最純粹的記憶中。心若在風景就在,時光懸浮其上,成為記憶。

我輕輕地走過了那條鋪滿落葉的小徑,走進了另一個清涼的夢境,在夢里穿過叢林,掠過樹梢,凝視花蕊,撫摸大地,在淡然的歲月里,靜靜地守護著這一方凈土。

“到了!快看!花林到了。”艷兒的呼聲拉回了我的神智。幾棵花樹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叢林邊。“到了!到了!”大家一邊傳達著這消息,一邊沖出叢林。林邊,兩棵大紅花樹相擁相抱,像兩位頭頂花冠,搭肩拉背的千手觀音。“花王,這就是花王。”老楊同志說。阿艷笑了,她說:“花王還在上面呢。”

出了叢林,視線變得開闊了起來。映山紅花樹一棵接著一棵,一片連著一片。其間穿插著幾棵水冬瓜樹,剛發出翠綠的新葉。我們開始追拍花樹,流連不前。雨卻更大了,迅速地打濕了帽檐。未加防雨措施的鏡頭也開始變得模糊。到場的風景卻未能入鏡,我們悻悻地躲到了花樹下避雨。

看著大家一臉的遺憾,天空暫時扎起了雨袋,現出了一絲陽光。“走!看花王去!”我們趁機沖上山坡。一棵映山紅如小山一般出現在了眼前。花王,這就是這兒的“花王”。它高過了三層樓房,枝繁葉茂,占地比一塊籃球場還大,扎在斜坡之上,滿樹紅花分外惹眼。從四周都能觀賞花王,除上端兩棵水冬瓜樹外鏡頭內別無遮攔。我們打開鏡頭,正準備狂拍,豆大的雨滴卻又落了下來。雨水浸濕鏡頭的顧慮哪及花王的魅力,我們冒雨拍攝著煙雨中的西坡。最終還是被趕回到花王下避雨。

花王把我們擁入懷中,我們把花王攬進心海,七個人,只占用了樹下的一角。再來二三十個人也沒問題。其他地方的有些花樹雖然也大,但地勢險要,不容親近,也不可能讓你這么清晰地看到花樹的每一個枝干,每一簇花蕊。有花王庇護,雨水很少落在身上,地面都是干的。我們就站在花樹下,看著偌大的花帳和透過花窗的遠景。雨霧迷蒙,山林濃綠,那淡黃的草坡中的點點黑土,還有遠處的花樹都是虛化的背景,焦點在眼前的樹干,花朵,還有落紅之上。

視線移開花王,每一棵花樹都有各自的風骨,幼小的,碩大的,健壯的,瘦削的,繁茂的,滄桑的,他們各得其所,又相得益彰,相互陪伴,繁衍生息。與富恒石竹或者安南的杜鵑相比,這兒的花樹更高,更大,更為密集。我們相信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兩棵完全相同的樹木。都是映山紅,都長在從蒼山西坡,都在春天里綻放,卻不在同一時間開放。而是以海拔區分,大概以一百米為一個區分段,從低到高逐一而開。蒼山西坡,同樣的海拔在同一時間橫掃千里,都是相似的色彩。

花王對面,有個叫“金月亮”的地方,傳說在很久以前,石壁上鑲嵌著一個金月亮,照著上邑村某戶人家的水井。有個外國人到井邊打水時看見了金月亮,上山取走了金月亮。如今還能看到曾經鑲過月亮的地方。據父親說,金月亮那還有個天然的石盆,盆里有兩條活靈活現的石魚,石盆的上方垂懸著一道石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墜落。他曾經想把手伸進石盆里摸摸石魚。卻總感覺上邊的石巖就要落下而不敢伸手。年邁的老人家總是念叨著,啥時候要再去看看那兩條石魚,我們也好奇地附和著要同去看看。只是,并未聽他人提及有這樣的地方。就算還在,周圍的地形定是險要的,也是罕有人跡的。父親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也不適合再去冒險了。

芳姐說中梁子的木蓮花可漂亮了。不過隔年才開一次花,去年的花開得特別繁茂,今年可就沒有福分觀賞了。早聽說過蒼山西坡有野生木蓮花,卻從未親眼見過。石頭城的阿伯倒是種有兩棵,今年也未開花。來年花開時,興許可以如愿。

雨停了,身后的傈僳巖雖然近在咫尺,但天色已晚,我們還是放棄了探尋。沿著半山腰返回,沿途的映山紅一片片,一叢叢,依舊不斷吸引著我們的眼球。如此博大的西坡,又怎是我們能夠尋遍的呢?途中的美景無數,我們卻不再一一攝錄。世間的風物,又怎能一一記住呢?

轉了個圈回到大竹坪后方的山梁上,看著這一棵棵低頭俯視著石頭莊園的映山紅,似是某種守衛又或者是用生命體做的鑲飾。林間的茶花雖已落幕,許多生命還在孕育著,令人期許。若在夢中,我一定會在最大的那棵花樹上起飛,然后飛過花海,飛過溪澗,飛過草甸,再轉身飛回石頭城。興許哪一天,我還會再回來,回來看看山花,看看流水,看看不老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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