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書寫者(組詩）

閻 安

我要用寫下《山海經》的方式

寫到一座山 仿佛向著深淵的墜落

山上的一座塔 落過很多鳥的尖尖的塔頂

它的原始的鴿灰色 我寫下比冬天

更嚴峻的靜默和消沉 寫下塔尖上

孤獨的傳教士和受他指派的人

每五年都要清理一次的

鳥糞 灰塵和星星的碎屑

我甚至要寫下整個北方

在四周的山被削平之后

在高樓和巨大的煙囪比山更加壯觀之后

在一條河流 三條河流 九條河流

像下水道一樣被安頓在城市深處以后

我要寫下整個北方仿佛向著深淵里的墜落

以及用它廣闊而略含慵倦的翅膀與愛

緊緊捆綁著墜落而不計較死也不計較生的

仿佛墜落一般奮不顧身的飛翔

空蕩蕩的大街

在城市和巧言推辭給別人的一次晚餐之間

一種近乎專橫的靜中

是橫在我面前的空蕩蕩的大街

延伸著去向不明的幾何的長度

在我和空蕩蕩的大街之間

是一個表情類似于兩個事物之外的第三者

在一種純粹的幾何學原理中窺視著

遠處玻璃的高樓上另一張同樣在窺探的臉

在兩張試圖互相窺探的臉孔之間

是貓一樣膽怯的夜色漸臨漸近

追 逐

我追逐我女友的頭發

最輕的事物 被風飄揚

竟然大河般修娟

像可以凌空飛舞的采綢 在本時代

在一個寬廣而又逼仄的

被不恰當的欲望毀掉了半壁江山

的大都市里 我女友的頭發

隨著風和潮流的輕飏呵

是我女友的頭發 我追逐的頭發

我想起來就心疼的頭發

打倒過許多人的頭發

用輕如頭發的輕和世界較量的人

用頭發和我較量的人

是我的女友 是她被風飄起來

讓普天之下激動不安的頭發

其實我的女友本屬樸素之人

甚至還有點憂郁和厭世

她常常深藏在頭發的瀑布中

讓我的追逐一次次撲空 一次次

我的頭發飄飄的女友

像萬事萬物中逃亡不止的大水

用一瀉千里的氣概訣別追逐

像蒙難中越過大地以遠的人群 一次次

我的女友自生活和世界的中心撤離

令我追悔莫及

但我依然不知悔改地追呵追

我追逐我的女友 我迷戀狂奔

我要徹底收斂她的長發

和對萬物具有著襲殺力的香味

我要在猛獸一般無節制的狂奔中

把大量的迷魂藥嘔吐出來

散盡身體中的毒性 然后在這個世界上

在這個包括頭發在內我也熱愛的世界上

在這個有我活著也有我女友活著的世界上

平平靜靜地為人做事 養兒育女

直到有一天悄悄地老死

天空輕呀輕

一陣微風就洗掉了你的黑影子

洗掉了黑影子

你就干干凈凈地輕呀輕

輕呀輕 你就直上白云之白

白云之上

你就握住了一個個飛鳥的高度

讓飛鷹的謙卑和飛機的重

在白云之下飛呀飛

讓我的重 大地的重

整整一個時代全部城市的重

一陣像云一樣騰起的濃煙的重

我們通通在天空下仰望著

輕呀又輕的天空

一陣微風就洗得干干凈凈的天空

直上白云 在白云之上飛呀飛

圍山而坐的人

圍山而坐的這些人

你不知道他們來自哪里

在一個早晨 他們突然出現在北方

三三兩兩到處轉悠

看他們勤勞的樣子 早出晚歸

手握探測器一寸寸地向前搜尋

把陽光和高大的禾草迎頭痛擊

卻像影子一樣不發出任何聲息

他們圍住的一座座山

據說藏寶很多 很多地方

被繞山而行的鐵絲網和禁止入內的牌子

常常地禁錮起來

你不知道是他們干的還是別人干的

很多地方 北方人慢慢地陌生起來

變成神秘之地

圍山而坐的這些人

在桃花開紅北方曠野的夜里

喜歡唱桃花一樣哀婉的歌

那是本地人從未聽過的歌

也是讓本地人心虛甚至害怕的歌

從燒掉荊棘和狼牙刺的火光中傳來

從黑暗中的空曠里傳來

從白天沉默無聲的神秘之地傳來

很多年一晃而過 在北方來來去去

圍山而坐的這些人依然是陌生的人

更多被禁錮被控制的地方

更多的神秘之地

一天天的荒涼 懶惰加上無所事事

加上對陌生之地始終如一的好奇心

北方人有的已經老死

有的正在老死

一時半會兒還老不死的

心上生長著濃密的毛發

風一樣輕的敘述從何而來

把犁鏵從大地上移開

他曾被父親的荊條在山上毒打

在烈日光焰輕掠的山上

父親的手掌比燒成黑色的石塊

更毒辣 更有心計

在開始成為一個燒瓷師傅之前

他曾做過黑磚廠的制坯伙計

也曾在機械廠干過一陣子填煤工

給巨大的鋼爐中加煤

把握火侯的力量是很難的

他曾在火中熬干九條河流

年復一年血和汗交相揮灑的日子里

他知道了九條大河消逝的秘密

當九條大龍在他的夢中反復出現

當夢中的九條大龍開始與九只鳳凰嬉戲

也開始也他嬉戲的時候

作為講述者 他從此確定了講述父親

也講述自己的方式

——風一樣輕而不輕

和事物消失時煙霧一樣簡潔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