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
簡介:我是這深宮內最不受寵的公主,女官欺負我,姐妹擠兌我,我甚至連飯都吃不飽,要靠翻御膳房的屋頂才能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同樣吃不飽飯的異國質子也翻上了御膳房的屋頂。我本以為和他同病相憐,可他看上去并不簡單,不僅阻攔著我的大好婚事,還讓我在他和年輕有為的少將中做個選擇。傻子都知道怎么選的事,我卻猶豫了……
1.我練就了一身翻廚房的好技能。
我父皇是個克妻命,自打登基起,大老婆不斷地娶,她們不斷地病逝,到如今已是第四個了。他怕自己絕后,小老婆也不斷地納,生了一大屋子皇子皇女,差點兒讓高祖擴建過的后宮都住不下。
我是父皇的第十七個女兒,說是個公主,實則一年到頭也就能在家宴上見著父皇兩三回。宮里的公主就有了三四十來個,一群打扮相似的蘿卜頭杵在父皇面前,估計他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也因此,本朝的公主便沒那么稀罕了。像我這等死了娘、不受寵的,不僅一年到頭都被困在一方宮苑里出去不得,連姐妹兄弟都認不全,而且略有些品級的女官還能給我臉色看,平日里短了吃穿是常事兒。更加之據說由于我母妃生前受寵,得罪了宮里掌事的陳貴妃,導致我比那些不受寵的公主還可憐些,肚子常年處于饑餓狀態,差點活不下來。
所以我練就了一身翻進廚房的好技能。
這身技能確保我平安地活到了成年,隨著技能越來越嫻熟,我已經能在半夜里隨意地出入御膳房了。
可大抵是今兒運道不好,讓我在陰溝里翻了船。從來使得極利索的龍爪鉤,被不知從哪兒躥上屋頂的小丫頭片子給收了上去,讓我困在御膳房里無路可逃。
我對著屋頂上天窗外那張精致的臉,氣得發暈。
我壓低聲音:“丫頭!你是哪個宮里的?敢壞我的好事,我、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快將我的繩子放下來!”
那個丫頭依舊繃著一張臉,眼睛倒是很亮,只盯著我不說話,搖頭。
我肝疼,威逼不成,我利誘道:“你是不是要來找吃的?我將吃的分一半給你,哦不,分八成給你,乖,你放繩子下來好不好?”
那丫頭依然搖著頭,趴在天窗邊上,緊緊攥著手里的龍爪鉤。
御膳房巡夜的點兒快到了,我又氣又急,壓低聲音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丫頭指了指手里的龍爪鉤和龍爪鉤連帶著的繩子,指了指自己,做了一個揣回兜里的動作。
我明白過來,猛點頭:“好了好了!這東西歸你了!”
那丫頭才肯放下繩子,外頭腳步聲漸近,我連忙順著繩子爬上去,待到安穩地坐在了屋頂,才松了一口氣。
我扭頭,發現那丫頭正盯著我。瑩白的月光灑在她一邊的臉上,將那精致的輪廓襯托得更為好看,連我這見慣了后宮美人的公主都看呆了一瞬。
我看著她手里的龍爪鉤,這才回過神來,好一陣肉痛。長在深宮,這可以說是我保命的家伙了,還是我千辛萬苦省了一年的月例銀子吩咐小太監幫我出宮置辦的,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別人手里。
我問:“你要這個東西做什么?”
那丫頭指指天窗,指指我懷里的吃食,指指自己。
“你不會說話?”
她點頭。
看著她半新不舊明顯不合身子的宮裙,我料想到她大抵是哪個命運比我更加悲慘的公主,也許是實在餓得沒辦法了,才鋌而走險爬御膳房的屋頂。
也是個可憐人,我心想。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發現她似乎沒有想象中的瘦弱。
我看著被她收入懷中的龍爪鉤,又陷入了惆悵。
最近宮中大宴小宴不斷,御膳房一忙起來,我就更沒吃的了,沒有了龍爪鉤,我就只能吃經過層層克扣下來的不新鮮的飯菜,我轉了轉眼珠,往她面前湊了湊。
“這位姐妹,你以后要不要跟著我混?”
她垂眸看了我一眼,月光下的眉眼格外清冷,我不禁猜想這是哪一位失勢的妃子膝下的公主,就這高貴冷艷的氣度,就不是我等凡人可比的。
她低頭看我,夜風拂過,淡淡的明庭香撲面而來,我被她清澈如水的眼眸看得晃了一下神。
她點了點頭,用唇語說了一聲:“好。”
2.“你你你——是個男的!”
于是我莫名其妙多了個跟班,雖說看上去我才比較像跟班。
那日晚間我們都是坐在御膳房屋頂上的,所以直到后來我才發現她是比我高的,加上她掩藏不住的高貴氣度,我往她旁邊一站,的確是像跟班。
我問她叫什么,她用筆給我寫下了“小豆子”二字。
其實小豆子還算夠義氣的,她表示自己會一些拳腳功夫,夜探御膳房這種事就由她獨自去就好了。果然她回回帶回來的飯菜都極好,還用心地用食盒提著,熱騰騰的。
她常常表示自己已經在御膳房吃過了,把這些好吃的都留給我,我狼吞虎咽的時候,她就在一旁靜靜地看,我竟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溫馨。
這日她提過來的食盒中,有一道酒釀丸子,滴酒不沾的我吃得有些醉了,迷糊不清地倒在了床上。
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里我成了父皇最寵愛的公主,從前那些欺負過我的女官和太監,都被拖去了慎戒司。我在父皇慈愛的目光中,吃著御膳房最好吃的菜肴點心,笑靨如花。
夢里父皇問我:“選婿宴就要到了,阿陽想找個什么樣的駙馬啊?”
我邊啃著手里的雞腿邊說:“我想找個……嗯……胸膛跟這個雞腿肉一樣健壯的!”
我在夢里啃得忘我,口水滴滴答答,恍然間好像真的觸碰到了一個和雞腿肉一樣健壯的胸膛。
我一睜眼,發現這個胸膛怎么是真的?
而順著那個胸膛往上,長著的是小豆子的臉。
“啊——!”
我驚恐地翻身起來,顫抖著手指指著他:“你你你——是個男的!”
小豆子坐起來,掩了掩衣襟,遮住袒露的胸膛,待最初的驚慌過后,他很快就淡定了下來,低沉醇厚的男聲從他的喉嚨里流淌出來。
“是啊,我從沒說過我是女子。”
我吼了出來:“不是女子你穿什么裙子?”
他理不直氣也壯:“我沒有其他衣服穿了。”
我捂著胸口,覺得自己隨時都要暈過去。
我干了什么?堂而皇之地把一個陌生男子給睡了?
“昨晚并沒有發生什么,你醉了,非扯住我的袖子不肯放開,我沒辦法才留下來的。”他解釋著,聲音中居然還帶了一絲委屈。
我快要崩潰了:“你不會把我薅走啊?你一個男的,力氣難道還比不上我嗎?”
他眨眨眼睛,神色間沒有絲毫愧疚,直言道:“比不上。”
我氣急,包括太監,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像他這么不要臉的男人,我伸手就把他拖下床,“既然你力氣比我小,那本公主把你拖出去你也別反抗!”
小豆子果真被我拖下了床,只是他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溫熱的掌心透過薄薄的衣衫覆在我的肌膚上,我估量著這個腕力,完全不像是干不過我的模樣。
他真的沒反抗,只是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眼神跟個小奶狗一般,盛了兩泓汪汪的春水,禽獸看了都心生不忍,更何況本公主還不是禽獸。
他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騙你,我那天是真的餓得沒辦法了才翻御膳房的屋頂的。”
我“呵”了一聲,道:“你騙誰呢?本朝皇子一共就三個,金貴著呢,誰敢讓你餓著?”
“我不是你父皇的兒子。”他說,“我是東穆王庭送來的質子。”
3.“可我一個公主,帶個男人去選駙馬,太扯了吧?”
我大唐繁榮昌盛、國力雄厚,是周邊眾國齊齊瞻仰的強國,東穆王庭就是其中一個。十六年前,大唐曾和東穆王庭開戰,為了平息戰事,東穆王庭便送了質子來朝。
后宮不知前朝事,所以我之前也不知有個東穆質子也住在宮中,這些事情,還是小豆子告訴我的。
小豆子在我耳邊叨叨:“我實在太可憐了,他們不給我衣服穿,給我吃餿了的飯菜,夜間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我冷著面龐,內心呵呵,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還會有人來和我這個最不受寵的公主比慘。
他繼續叨叨:“你看我過得這么慘,要是沒有你,我可能就要餓死了。我們以后就搭個伙吧,搶你的龍爪鉤實在是無奈之舉,其實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我:“呵,還算你有點良心。”
其實在宮人的口耳相傳中,我對東穆王庭也有一些了解。這個小國兵強馬壯,在當年的戰爭中曾重創過大唐的王者之師虎賁軍,所以大唐朝廷對東穆王庭一度十分仇恨。這樣看來,小豆子會在后宮受到這般待遇也情有可原了。
我答應小豆子,一半是因為對他多少有些同病相憐的同情,一半是因為……我實在甩不掉他。
后宮規矩雖嚴,不過像我這等不受寵公主住的地方,油水很少,宮人們便不那么盡心,門禁也松散,加之小豆子身姿靈巧,爬墻上房是一把好手,來我這里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我吃飯的時候,他跟著我,我做功課的時候,他跟著我,就連我上凈房的時候,他也在外面等著。
我也提過:“你覺不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他卻一臉坦然:“我們很合適啊,怎么不合適了?”
他認真的話語讓我心中一跳,我想著大抵是東穆的人不懂我大唐文化,表達方式也略為直白一些。
沒想到更直白的還在后頭。
過幾日就是選婿大會了,因本朝公主多,皇帝的女兒也愁嫁,一個個相看下來費時又費力,所以父皇干脆定了每年的三月三為適齡的公主舉辦選婿大會,把公主們挑對眼的貴公子們招為駙馬。
按照年紀,我今年是要去參加的,可我沒想到小豆子居然也嚷嚷著要去。
我十分無奈地問:“你湊個什么熱鬧?”
他把辣子雞丁里的辣子挑出來,把最好的雞肉放在我碗里,神色泰然道:“我要看著你,免得你被哪個人面獸心的拐走了,就沒人陪著我了。”
我有些不自然,可那雞肉的確是入味得很,我吃人嘴軟,換了種稍微委婉些的方式,道:“可我一個公主,帶個男人去選駙馬,太扯了吧?”
“我可以扮成你的貼身宮女。”
小豆子的輪廓不深,五官不凌厲也不柔弱,完美地保持了如詩如畫一般的弧度,若換上女裝,不說話的時候的確像個女子。
我還是感覺怪怪的,“算了,你還是別去了。”
小豆子的筷子一頓,我順著他握筷子的手望去,只見他的神色突然冰冷了起來。
他看著我,眼里是沒有溫度的,可我能感受到他的難過,讓我的心也揪了起來。
他說:“我是你的什么啊?”
我愣愣答:“你是我的熱雞湯啊,這樣我就能把你捧在手心了。”
小豆子:“……”
我:“喀喀,話本子里看的,開個玩笑,你到底想說什么?”
“在這深宮里,你是我第一個伙伴。”
他低低的聲音傳到我耳里,順著耳郭進入腦海,也不知被撥動了哪根弦,讓我一下就軟了心腸。
他說:“小豆子是我的乳名,除了我的父母,就只有你叫過。”
我知道他的意思。一個是連飯都吃不飽的不受寵公主,一個是遠離家國在異鄉為質的王子,我們是這深宮里最孤獨的兩個人。
孤獨的人有孤獨的活法,我從前一個人在宮中掙扎求存,沒有體驗過有人關懷的溫暖,小豆子突然出現,讓我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了一束光。
于是我最終對小豆子點了頭。
4.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選婿大會頭一日,公主們都會精心保養,以期待第二日能以最好的面貌呈現在各家貴公子面前。公主多,而優秀的貴公子少,所以這也是一場發生在公主們中間無聲的廝殺。
其他人都有母妃幫著張羅,我就只能自己收拾。我聽聞蘆薈汁有潤澤肌膚的功效,便讓小豆子去給我折幾瓣來。
小豆子倒是乖乖出去了,帶回來的卻不是蘆薈,而是一個精巧的盒子。
“這叫冰肌粉,聽說效果不錯,你試試。”
我驚喜,這冰肌粉是后宮妃子、公主們趨之若鶩的一種妝品,抹上后肌膚便如寒冰一般光滑通透,極難得到。
我問他:“你是怎么弄到的?”
小豆子活動了一下手腕,若無其事道:“稍微爬了個墻,上了個房。”
縱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耍帥,我還是想抱住他親一口,說:“你太厲害了!”
為了報答小豆子,我晚上取來針線,親自將他那不合身的宮裙給改了改,一盞如豆的燭光下,我腦海里回想著他的身材,細細描摹著他的肩頸和腰身,臉上溫熱。
窗外忽然傳來兩聲敲擊響,我走過去,卻沒看到人,只看到放在窗臺上的一碗蘆薈汁。
除了小豆子,也沒有人會對我如此用心了。
我將蘆薈汁涂到臉上,然后睡下,滿心想著明日的選婿大會。
本來我是該高興的,因為只要選了駙馬嫁出宮去,我就不必再過要爬御膳房屋頂的生活。可我躺在床上,忽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好像這從來讓我沒有半分歸屬感的寂寂深宮,突然讓我生出的牽絆。
第二日醒來時,我感覺面上有隱隱的刺痛,往鏡子里一照,立時嚇得跌下了凳子。
小豆子聽見動靜進來,睜大眼睛捧住我的臉,問:“你這是怎么了?”
我慌忙扯起袖子遮住臉,不想讓他看到我狼狽的樣子,想叫他出去,眼淚卻先話語一步滾滾而下。
小豆子的手懸在半空中,心疼地皺眉道:“我出去給你找藥,你等我。”
我擦了擦眼淚,目光落在桌上那一碗沒擦完的蘆薈汁上。
此時十五姐經過我門前,見著我的模樣,輕笑一聲,拿起我桌上裝蘆薈汁的碗,帶著滿足的笑容揚長而去。
我這才認出,那個裝蘆薈汁的碗是為公主特制的。與我同住一個宮苑的人中,只有與我一般年紀、生母又不受寵的公主十五姐有。
這一遭讓我明白了,人家的生母雖然不受寵,可總也好過我這般沒有的。我與她條件相當,她為了選婿大會上壓過我,便可以仗著有人依靠肆意欺凌我。
我指尖漸漸陷入肉里,心如死灰,小豆子進來,見著我衰敗的臉色,嚇了一跳,連忙掏出個藥瓶道:“我去太醫處問了,才知曉你對玫瑰花粉過敏,這是太醫院為你配的藥,你趕快抹上。”
我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揮揮手道:“沒用的,要臉上的痕跡消下去,起碼需要一天,選婿大會就在今日,我……沒戲了。”
小豆子盯著我的神色,輕輕開口道:“春陽,你告訴你,你真的很想去選婿大會嗎?”
“不嫁到宮外去,難道我還要繼續在這宮里受折磨嗎?”
小豆子把我扶起來,找了條紗巾為我圍上,道:“那就去吧,我陪你去。”
5.小豆子要毀了我一樁大好的婚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后跟著個人高馬大的“宮女”緣故,選婿大會上,駙馬的大熱門——虎賁軍的少將,閔世渭一直在盯著我看。
公主的坐席處衣香鬢影,如往年一樣,東穆王庭送來的好些珠寶首飾——譬如幾個鴿子蛋一般大的寶石,都被受寵的公主瓜分一空,在選婿大會上穿戴出來,格外惹人注目,卻沒能吸引閔世渭的半分注意。
承受著幾個皇姐皇妹們怨恨的目光,我悄悄與小豆子耳語道:“你說是不是我們兩人的裝扮太詭異了,才讓那閔世渭一直盯著我看?”
為了掩飾我臉上的紅疹,我便說是略感風寒,為免傳染,便和貼身宮女都戴上了面紗,看起來的確會與眾不同一些。
小豆子聲音僵硬,似乎是有些不高興,他道:“不管怎樣,他這般注視著你,分明是讓你成為眾矢之的,別看他,離他遠點。”
我本以為閔世渭只是好奇我的裝扮,卻沒想到,他看了我許久后,居然走上前來,把手里的芙蓉花簪到了我頭上!
物議沸騰。
閔世渭在我面前彎腰,深情道:“在下對十七殿下一見傾心,不知十七殿下可愿賞臉,答應在下邀約?”
我倒吸一口涼氣,還沒反應過來,小豆子突然發威,拽住我的手一把就拖走了。
他把我拖到無人處才停下,扯下面紗,面色深沉,帶著止不住的怒氣道:“你別讓那個閔世渭接近你,他沒安好心!”
此時我才從巨大的波動中回過神來——小豆子要毀了我一樁大好的婚事!
我有些生氣了,甩開小豆子的手道:“你怎么知道他沒安好心?我一個全無根基的公主,他能圖我什么?”
“圖你美貌啊!”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感覺這架吵不下去了。
小豆子倒是一直很認真,他道:“雖然你紗巾覆面,但聰明人也能一眼看出來你輪廓的精巧!”
我:“你是什么時候學會胡說八道的?”
“你仔細想想,你根本不了解他,若是真的和他成親了,以后你的枕邊人就是他,要和他一起吃飯喝茶、吟詩賞月,你、你能習慣嗎?”
我覺得今日的小豆子有些奇怪,反駁他道:“既然不習慣,那就多相處相處,總會習慣的啊。”
小豆子額上青筋暴起,似乎被我氣得不輕。他道:“你若是真接受了他的情意,就要開始為下嫁他做準備,以后我們就不能見面了!”
我啞然,頓了一下,呆呆地望著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悠悠發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小豆子正視我,一字一句道,“我也喜歡你,不想離開你,我和他,你選一個!”
6.“春陽,你選我,選我好嗎?”
一直到選婿大會結束,我也沒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選婿大會之后,為了方便公主們和心上人培養感情,宮內對外邊遞進來邀約公主的折子卡得不嚴,幾乎不會回絕。當閔世渭的折子第八次遞到我宮里頭時,我再也不能裝作沒看見了。
宮里的風向變了,所有人都認為我和閔世渭的事兒得成了。虎賁軍是本朝重要的軍隊,虎賁軍少將夫人的分量,比最受寵的公主嫁的夫家還重,我這向來冷清的宮苑也變得熱鬧起來。
十五姐因為陷害我事發,被罰去了更偏僻的地方,我獨居一個宮苑,也沒有感覺冷清幾分。
夜晚,小豆子依舊來我的房梁上報道,還給我帶了御膳房剛炸出來的酥脆點心,問我:“你想好了嗎?”
我看著那金黃可口的點心,總覺得比之過去半涼的飯菜都失去了些誘惑力,悶悶道:“沒有。”
說實在的,一個是在內宮都受盡欺凌的異國質子,一個是手握權柄如日中天的少年將軍,我想也不想也知道該選哪個。
可是我就是猶豫了,還猶豫了很久。
我爬到房梁上坐著,借著幽暗的月色看他,問:“你是不是因為當年虎賁軍和你們東穆一戰,才看不慣閔世渭的?”
他搖頭:“我看不慣他,完全是為著你。”
他的話溫軟深情,纏綿的語氣如麻沸散一般吞噬著我的四肢百骸。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有如此大的魅力,能將我的感官幾乎完全屏蔽,讓我乖乖地順著他的心意,觸碰到他的情意。
他的臂小心翼翼地擁過來,頭側在我臉邊,貼著我問:“春陽,你選我,選我好嗎?”
內心仿佛有無數藤蔓瘋狂滋長,慫恿著、叫囂著讓我貼近他、摟住他。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這股沖動,指著遠處那和月色平齊的高聳宮墻,對小豆子道:“你看,我被困在這里十幾年,連飯都吃不飽,說起來是堂堂公主,可連得勢的女官都要給我臉色瞧。我若有機會越過宮墻,去過自在一些的生活,為什么要放棄?”
我說:“難道你要我和你一起等在這深宮里,繼續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等著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某一天,你東穆王庭的父王母后來接你回去嗎?”
小豆子脫下自己的披風,披到我身上,說:“也許那一天不遠了。東穆王庭逐漸強大,東穆使者下月十五就要來朝,或許就是接質子回去的呢?”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你要我拋棄故土,與你去東穆生活嗎?誰愿意拋棄故土安定富足的生活,去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月色下,小豆子定定地看了我好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回答。
“如果是我,我愿意。”
7.這般身份的對調,著實是極大的玩笑。
小豆子之于我,大概就是從來干涸土地的第一口甘霖,讓我開天辟地頭一遭知道,有人陪伴是多溫暖幸福的事。
可我還是做了選擇,答應了閔世渭的邀約。
閔世渭容顏俊朗、身姿挺拔,的確賞心悅目,而且對我百依百順,去哪里都依著我,看起來的確是個不錯歸宿。可我站在他身邊,內心始終平靜如一潭死水,完全沒有和小豆子在一起時一樣的半分波瀾。
閔世渭一直在遞折子請父皇賜婚,可不知為何父皇就是不下賜婚的旨意。閔世渭對我說:“十七殿下,請您在皇上面前表明心意,不然我可娶不到你了。”
我望著閔世渭,眼前隱隱出現的卻是小豆子的臉,失神了片刻。
閔世渭似乎是有些急了,抓住我的手道:“請殿下一定記得。”
我下意識地就想抽開他的手,他大抵是沒想到我會反抗,手反而越收越緊,如鷹般銳利的眼光盯著我。“殿下難道不想嫁給我嗎?”
我直覺不好,卻發現手已經被他緊緊錮住掙脫不得。見我反抗,閔世渭的目光變得狠戾起來,竟然直接一把把我扛在肩上,道:“現在可由不得你想不想嫁了,不管你嫁不嫁,都得跟我回府!”
閔世渭帶我來的地方是環境清幽的私人茶樓,我放聲大喊也沒人理會,絕望之際,突然閔世渭腳步一頓,接著便是一道勁風穿過,閔世渭身子一歪,我跌落下去,滾到了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之中。
我抬頭,見著的是小豆子略帶怒氣的面容,他目光嚴厲看向閔世渭,道:“你好大的膽子!”
閔世渭站起來,陰沉沉笑道:“二皇子殿下,也學會搶人了。”
我扶住小豆子的手陡然僵硬。
我的目光慢慢移上他的臉,與他目光相接。他沒有否認,便算是默認了。
我就知道,一個“受盡欺凌”的東穆質子,怎么會有那么高貴的氣度,怎么能得到好的教養練就一身來去自如的高強武藝,又怎么能每日都提來御膳房里最好吃的吃食?
我的疑慮印證了,他是受盡寵愛的皇后嫡子,二皇子李則明。
李則明扶住我的身子,在我耳邊道:“對不起。”
我笑道:“則明則明,兼聽則明,看來父皇對你極為看中,也極為寵愛。只是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放你一個寶貝疙瘩來討好我呢?要是我真的賴上了你,他還不得心疼死?”
李則明神色復雜,不肯答話。
我狠狠拽住了他的衣襟,問:“我是誰?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價值,能讓你一個皇子折節下交?”
李則明盯著我,久久不肯言語,倒是一旁的閔世渭出聲了,他道:“呵,若是東穆王知道,他與王后最疼愛的女兒被我們養成了以中原皇宮為家的公主,且他每年送來的珠寶首飾還一樣都落不到他心愛的公主手里,不知道有多痛心呢!”
猶如驚天雷霆劈在耳邊,我眼光猛然一縮,回首看著閔世渭怨毒的臉。
“我……是東穆公主?我——是東穆公主!”
從疑惑到肯定,一切的疑團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原來如此——李則明口中的東穆質子,不是他,而是我。
這般身份的對調,著實是極大的玩笑。
難怪我在內宮受盡欺負,難怪再不受寵的公主,境遇也比我好些,起碼能吃飽飯。
我身上承受的,是這天家君臣對東穆王庭的怨毒與仇恨。
閔世渭道:“當年你父王重創我虎賁軍,我的叔伯兄弟皆死于你父王之手,此仇,我閔家一直銘記!父債女償,今日,二皇子殿下也救不了你,你就乖乖隨我回去,承受你該得的報應吧!”
李則明攔在我身前,嚴厲呵斥閔世渭:“你要造反嗎?”
閔世渭手一揮,成群的將士從隱蔽處圍了過來。
“如今東穆強大,不日就會出使來迎回為質的公主,我閔家的仇,朝廷不會給我們報,只好我親自上手了。”
8.“穆春陽,我是真的喜歡上了你!”
千鈞一發之際,李則明反應極快地摟住我的腰,飛身上房,幾個瞬息間,就逃脫了閔世渭設下的包圍圈。
被灌了滿嘴的風,危機之下,我強扯著嗓子問他:“你有沒有暗衛什么的?他們人太多了,我們就半個!”
“怎么是半個?明明是兩個。”
“你一個,我是半個拖累。”
“……摟緊我的腰,別想那么多了。”
我抱緊了他的腰,隔著衣料摸到他健壯的小腹,一股熱度就從喉嚨口躥了出來。我低頭,見著追兵越來越緊,朝李則明道:“你把我放下吧,我看閔世渭已經紅了眼,不會顧及你的皇子身份的。”
李則明七彎八拐,帶著我停在一處隱蔽的房頂,暫時沒讓追兵找到。
他輕輕舒出一口氣,撥正我臉上亂了的鬢發,看了我好一會兒,才露出個輕松釋然的笑來。
他說:“我這里有一個好消息和兩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壞消息。”
“其一,是閔世渭掌管京城守軍,經過我剛才逃脫時的觀察,他肯定偷偷換了防,現在京城里布置的守軍都是為了抓你的,估計我們回宮的路也被堵了。其二,是我出來只為偷偷跟著你,并沒有暗衛跟著,畢竟讓暗衛們知道我喜歡的人竟然答應了其他人的邀約,會很沒面子。”
他兩句話描述的情景,聽起來明明無比糟糕,可我卻聽出了熱乎乎的甜意,找不到沮喪的理由。
“那好消息呢?”我問。
“好消息就是——”李則明說著,突然俯下身子,親了一下我的額頭。
“你無恙。”
我呆呆地看著他,也不知怎么,淚水突然溢了滿框。
這個人欺我、騙我,相交時未能坦陳一片心,甚至連身份都是假的。
可我就是舍不下他,就算得知驚天秘密,猜測他接近我別有用心,我的心還是誠實地、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不肯下來。
得知真相的我,是該恨他父皇、恨他的。想來我在后宮受盡折辱十幾年,都是源于朝廷對東穆的仇恨。我本該是生長的東穆王庭尊榮無限的公主,卻硬生生受了十幾年委屈。
可我對他,真的恨不起來。
李則明嘆了口氣,似乎是預料到了今日的情景,他道:“我這里有句真話和假話,你想先聽那一句?”
我吸吸鼻子道:“真話。”
“東穆王庭逐漸強盛,你父王來信,說要迎回春陽公主,我父皇怕東穆王庭知曉這些年對你的薄待后大發雷霆,于是讓我好好安撫你。我假裝喜歡上你,讓你成為皇子妃,東穆王就有火也發不出來了。”
“那假話呢?”我盯著他。
眼見著追兵發現了我們的蹤跡,李則明左臂一攬,抱住我的腰就朝城外逃去。
他在風中大喊道:“前面那句是真的,后面一句是假的!穆春陽,我沒有假裝喜歡上你,我是真的喜歡上了你!”
9.“我今天就讓你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推開我!”
閔世渭是打定了注意,就算不能把我娶回去折磨一番,也要把我抓回去折磨,追兵一路上都窮追不舍,好在李則明輕功不錯,我們又只有兩人,便于隱藏行跡,始終沒被抓住。
我們出來,都沒有做好逃亡的準備,一路上,李則明甚至將他身上價值連城的玉佩都抵了飯錢。
等到第九日之時,我們身上彈盡糧絕,只能睡在人家簡易的草棚里。李則明將他的外衣脫下來為我墊上,安慰我道:“別怕,我們出來這么久,父皇肯定要大肆尋找,閔世渭派出追兵的事兒藏不住的,我們很快就能得救了。”
我感覺身子一陣陣地發冷發熱,腦袋昏昏沉沉的,手也抖起來,渾身都沒有力氣。我靠在李則明的懷里,輕輕問道:“如果你父皇不來救我們,我們是不是就要死了?”
李則明感受到我的顫抖,摟住我的手臂緊了緊,道:“別胡說!”
“如果實在逃不掉,你就扔下我自己跑吧。閔世渭殺紅了眼,他沒想到你會不顧一切護我逃出來,現在事情鬧大了,他肯定要殺了你一了百了,最后說不定還能把罪責推到我頭上。喀喀……你別以為你是皇子,他就不敢殺你了。”
李則明冰涼的唇貼了貼我的額頭,聲音已帶了一絲慌亂。
“你受了風寒,不行,我帶你去醫館。”
李則明抱著我跑到大街上,我的頭擱在他臂彎里,往后望見了拿著火把的追兵,愴然一笑。
“李則明……你……放我下來。”
他也回頭看見了追兵,一邊跑,一邊反而將我抱得更緊了,低沉的聲音響在我耳邊。
“你休想。”
我抱住他的脖子,眼角溢出了淚。“李則明……你從小……肯定很受你父皇的寵愛吧?我也想……如果我不來這里,是不是也會在父王的寵愛中長大……”
“從前吃不飽飯的時候……我也會哭……哭我母親為什么不在世……原來我母親并非不在世……她是被你們藏起來了……和我父親一樣……被你們藏起來了……”
“我是該恨你的……李則明……可我為什么就是恨不起來呢?我好沒用……若是讓我父王母后知道了……他們會怪我的吧……”
迷離的淚眼中,后頭的火把越來越近,我松開摟住李則明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抵在他胸膛上狠狠一推!
大雨瓢潑而下,我滾落在地,使勁掙脫李則明抓過來的手,虛弱地喊道:“你快走啊——求求你快走吧!我不想你為我送命,我求求你了,李則明,你別讓我死不瞑目!”
李則明的眼眶紅了,他恨恨地站起身來,一字一句道:“好!你要推開我是吧?我今天就讓你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推開我!”
說著,追兵蜂擁而至,他挺立著身子,在雨中兜頭扎進兇狠的將士中,不要命般地放倒了一個又一個,身上被砍了一刀又一刀,卻死死守住我在的墻角,沒讓人攻進來半分。
我絕望地嘶喊著,見著李則明的血混著雨水淌在地上,心痛得難以言喻。
或許,我們就要葬身于此了。
轟隆隆——
錚——
一道驚雷伴隨著銀白的刀光自追兵后劈來,正好截住向李則明攻出的殺招。
帶著斗篷的東穆武士圍攻上來,將追兵一個個制服于刀下。我抱著倒在地上的李則明,在淚水和雨水中勉強睜開眼睛,看向雨夜盡頭的來人——
那是一張頭戴王冠,和我有幾分相似,后怕而痛惜的臉。
10.——如果是我,我愿意。
開和二十三年,皇后嫡子、當朝的二皇子李則明和親東穆王庭大公主穆春陽訂下婚約,兩國結秦晉之好。
同年,虎賁軍少將閔世渭以大不敬罪論處,自盡于獄中。
李則明的傷養了很久,兩個月后才能稍微下床走動。其實我是不愿他太早下床的,可他不肯,說:“若是還躺著,骨頭里都要生懶筋了。”
那夜的狀況的確令我后怕得很,以致于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還做噩夢。好在驚醒時總有李則明在身旁,告訴我,噩夢已經過去了。
在東穆王庭,我成了最受寵的公主,父王母后覺得愧對我,恨不得把整個東穆都捧到我面前,我笑著對李則明說:“你看,現在得是你抱我大腿了,說,還敢不敢不聽本公主的話?”
李則明配合我,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樣,道:“不敢不敢,今晚隨你在床上打滾,我都不敢打你屁股了!”
我惱羞成怒,抬手想給他一個嘎嘣兒脆,卻還是沒舍得下手,只輕輕在他額上點了點。
他卻順勢拉過我的手,一用力,就把我抱在了懷里。
我問:“拋棄你尊榮的皇子身份,和成為儲君的希望,來東穆做我的駙馬,真的值得嗎?”
他輕輕地把臉貼在我的臉上,道:“我很久以前就回答了,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
那還是在我叫他小豆子的時候,我懷疑他的身份,裝作在他和閔世渭之間猶豫不決。
——你要我拋棄故土,與你去東穆生活嗎?誰愿意拋棄故土安定富足的生活,去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如果是我,我愿意。
結局早已在他心里寫好,只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