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鳳國
人生中總會有許多不可預見的事會發生。2017年春天我不得不放棄縣城里的一切,和妻一道領著大女兒,抱著三個月大的小女兒,回到了闊別十幾年的老家,家鄉就像無私淳樸的母親,敞開溫暖的胸懷,接納了我。
家里的老宅,年久失修,早已殘破不堪,三間主屋屋頂上開了多個天窗,白天斑駁的陽光閃耀,晚上看得清天上的星星。院子里坑坑洼洼,荒蒿沒膝,瓦礫遍地,更有兩棵石榴樹樹葉青幽油亮,枝葉繁茂,密密匝匝,像舞起了醉拳,縮臂伸腳,恣意瘋長。
請來本家三叔,一個很有經驗的泥瓦匠。請他給拿個主意,怎樣最簡潔的修葺一下。
三叔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圍著院子轉了幾圈。又蹲在一塊大石上,瞇著眼睛,時而深思,時而張望,仔細端詳了好久。
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你看看行不行!三叔脹紅著臉,一邊用寬大的手掌比劃著,一邊努力的用盡量平緩的,不口吃的語氣說。
主屋基礎、整體框架、墻體還很堅固,沒必要推倒重建,只要把屋面拆除,重新換上一種新型的一面釉的陶瓷瓦,又整潔又美觀,還很實惠。
這個辦法好,三叔,就按你的方案來。
既然回家了,以后就要長住了,沒個干凈的廚房可不行。三叔走到院東面的斷墻位置,抓了塊小石子在地上畫了兩個連接的方格,斷墻外是進出的路,我們可以在這個位置把廚房、大門一體做起來。
行,行。我點頭附和。
我計劃院西面洗漱間、儲藏室兩間做一起。刮風下雨,儲藏室可以放些閑雜物品。三叔熱心的與我商量。
就是北邊的這棵石榴樹不能留了。
三叔,必須要把這棵石榴樹去掉嗎?
不去掉,儲藏室放哪兒?三叔扭頭反問我。
我說,那只做洗漱間吧!
嗯?為什么?怎么回事?三叔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我。
去掉嗎? 我…我…不想把這棵石榴去掉,讓它…讓它…留著吧…我低下頭,聲音越來越沉。
看著心事重重、滿臉黯然的我,三叔像見了個怪物,腦袋左右晃悠兩三回。
行…行…這事…依你!不一會,三叔恢復了高亢的大嗓門。
說干就干,第二天三叔叫來兩三個得力的搭檔,熱火朝天的忙活起來。
購料、步驟安排,現場指揮,三叔像戰場上身經百戰的將軍,工程有條不紊的向前推進著。
只是大家對兩棵石榴樹的保留,頗有微詞。一棵正面對大門的石榴樹,倒可以保留。每逢夏天,火紅的石榴花,紅似火,還有瑪瑙般的石榴仔。只是北面的一棵就沒必要了呀,還不讓修整,并且兩棵石榴長得像個寵壞的孩子,真是奇怪呀!大家私下討論起來,就像討論一個怪人。
我本來賦閑在家,也加入干活的隊伍,很長時間沒有參加勞動了,剛開始身體虛飄,實在吃不消。幾天下來,手腳起繭,臉色變黑,可渾身越來越感覺有力氣了,心也感覺越來越有底氣了。每天加水、供料、相互安全提醒,大家大聲吆喝著,不時逗笑聲,我不禁也為之感染,就像陽春三月和熙的陽光,漸漸的溫暖起來。
妻也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學后,早早過來燒水,做飯,忙前忙后,手腳不停。
一天午飯后片刻閑暇,妻為三叔們碗里添上熱茶水,三叔好奇地問:為什么不把后面的石榴樹去掉,做個實用的儲藏室呢?真是怪人!
誰知道他呢?我也不大明白,整天迷糊著呢,他說樹也是有靈性佛性的,我們有什么理由輕易去決定一棵十幾年的石榴樹的去留呢?妻說。
三叔與大家面面相覷,竟一時都不說話。
修繕屋頂,平整地面,新增房間,墻面粉刷,滿院飄溢著建筑材料的氣味,一個簡樸而簡約的小院已經呈現在眼前。
最讓我欣慰的是,兩棵石榴樹,仍然絲毫不剪的保留在原處。
青墻棕瓦,平坦的地面,一切井井有條,終于可以安頓下來,有了一個自己可以棲身的地方,倍感欣慰。
四月天了,楊花飄飛,氣溫漸熱,杏花敗,梨花開,麥穗兒黃….
一天從縣城轉到鎮中心小學上三年級的大女兒放學回家,扔下書包,向媽媽大聲喊,媽媽,媽媽,石榴樹上,有個好看,好看的小鳥,兩個,兩只。
妻忙奔出屋,食指豎在嘴上,噓….噓….小心吵醒娃娃…
果然在北邊的石榴樹上有兩個小鳥,啾啾,啾啾叫個不停,小小的身子,尖尖的小巧的嘴,最令人驚訝的是,渾身的每根羽毛都像精心鑲襯了金黃的花邊。
西院一墻之隔的鄰居院里貼墻種了一棵不知品種的高大的梨樹,不見一片綠葉,滿樹滿枝的小細白花,正開的艷,兩只小鳥,不時在石榴樹和梨樹間,飛上飛下,煞是好看。
啾啾……啾啾……
叫聲輕脆又明快。
時光流逝,不以人移,不以物轉。
一天,縣城的朋友來訪,有個單位比較適合我,可以去試試。
去吧,去試試也好。妻在一旁唯唯勸告。
送朋友走出家門,朋友拍拍我的肩說,去吧,別在家呆著,多賺些,貼補家用,人要向前看,自己不爬起來,沒人可以幫你。
打工的日子平凡而繁瑣,日子就像平靜的溪水悄悄流走。
一天下班剛到家,大女兒就飛奔過來,驚喜拉著我的手,爸爸,快來看,快來看,樹上有個鳥窩。
在女兒手指的方向,石榴樹上一片青翠濃密的樹葉下,有個精致小巧的鳥窩,外層布絲蔑片細致的一圈缽盂一樣的網套,中間一層細軟的楊花、蘆花厚厚的一層,里層是軟軟的灰黃色的鳥絨,我不由得為之驚嘆,那么小的鳥兒這需要多少的精力與毅力才能做成呀!
可是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個鳥窩竟然這么低,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時妻來到我的身旁,我把我的擔憂告訴她,她也直說,是呀,是呀。你說它們是不是信任我們呢?
簡直是驚喜的事兒不斷,幾天后,下班回家,妻告訴我,窩里有個鳥蛋。
真的嗎?撥開密密的枝葉,果然窩里有枚小小的鳥蛋,小小的,小小的。
在與妻一起驚奇的時候,兩只小鳥,在石榴樹的頂端枝頭上,啾啾的叫著,緊張不安的上下飛舞。妻忙催我快把枝葉蓋上離開,并輕輕的向兩只小鳥搖手說,別緊張,別緊張,沒事的,沒事的。
我不由得暗自好笑,它們能聽懂你說的話嗎?
晚飯的時候,我說這架式這鳥是要打算在這兒生兒育女啦!
嗯,嗯,肯定是,肯定是。妻一邊吃飯一邊點頭。
需要多久小鳥才能孵出來?大女兒好奇的問。
可能要十幾天吧!
一天,兩天,三天,每天下班,女兒都問,爸爸,幾天了?小鳥孵出來了嗎?
一個早上,出門的時候,突然聽到,微弱的啾啾,啾啾的聲音,什么情況,啾啾,啾啾,啾啾,不由得朝鳥窩看去,在密密的樹葉下,有個光溜溜的紅紅的小東西在蠕動,是小鳥,是小鳥,啊,真的孵出來了!
不知為什么,我不由得興奮的朝屋里喊,快來看,快來看,小鳥孵出來了,
妻跑出來了,大女兒跑出來了,都驚喜的看著,笑著。妻竟然雙手摩挲著,好像眼里閃著淚光。
兩只大鳥也在枝頭上不停地啾啾啾的叫著,令我非常不可思議的是,經過這么長時間,這兩只鳥,竟然也不再害怕我們,好像我們是它們的好心鄰居一樣!
小鳥孵出來了,話題更多了,女兒說要不要給小鳥送些吃的。
妻子問我,你說這個小鳥是不是它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它們能不能把它撫養大?是不是經驗不足?
女兒的問題,我告訴她,小鳥喜歡吃什么,吃多少,我們不知道呀,只有鳥爸爸鳥媽媽才知道,對不對,我們不能代替它父母對不對?
那要不要給它起個名字?女兒繼續問。
這個問題好,起個什么名字呢?
妻也湊過來,興致大起,對起個名字,起個名字。
啾啾,啾啾,啾啾……
不由得想起《詩經》里的“關關睢鳩,在河之洲”。
它的叫聲啾啾,就叫鳩鳩。
妻說行,還有詩意。女兒追問,那姓什么?
妻說,它身上有黃黃的顏色,黃鳩鳩。
轉眼夏天到了,溫度越來越高,并且雨季也來臨了。
黃鳩鳩成了我們家每天茶余飯后的話題,甚至成了左鄰右舍的話題。不少鄰居因為好奇,也不斷前來看個稀奇。每次妻都不斷的告戒大家,千萬不要驚嚇著小鳥。鄰居們都議論紛紛,這怎么可能,離房屋這么近,離人這么近,這鳥也能在這安家,不擔心嗎?還有的人笑話,這家人真是稀奇呀,能這么和小鳥和平相處?看那女主人把小鳥看的比她小女兒還親!
無論怎么樣,小鳥還在不停地長大,身上長了根根的青灰色的羽毛,并且叫聲越來越響亮。
與妻閑暇時,聊起來,她說既然小鳥能這么信任咱們,把家就安在我們屋門口,那我們一定要保護好它,要不就辜負了它們的信任了,你說對不?
我不置可否,是鳥兒無意把家安在這兒?還是有意的呢?是信任我們嗎?它們也會像我們一樣想的嗎?我不由感覺妻子是不是幼稚可笑?
夏天的臉,說變就變,下午還艷陽高照,到了夜里十點多,竟然驚雷閃電不停,讓人心驚肉跳。
突然妻推醒我說:壞了,壞了。
怎么了?
小鳩鳩,小鳩鳩,是不是被雨淋壞了?
困死了,讓我睡覺,明天我還要去上班!
爸爸,快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女兒從她的小屋里,跑過來。
沒事,小鳥有它父母照顧呢。
經不過妻子女兒再三催促,我只得起來,拿起手電筒,走出屋門,還好石榴樹離房門僅僅七步。
撥開樹枝,看到鳥窩里,兩只鳥交項偎依在一起,渾身濕透,雨還在傾盆似的下,鳥窩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我正奇怪,怎么沒聽到小鳥的叫聲,忽然在兩只大鳥的翅膀下面,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原來如此,我內心一顫,不由得心生敬畏。
給,雨衣,罩在上面。妻扔過來。
把枝葉整理好,小心把雨衣罩在上面,下面用繩子仔細綁好。我也全身濕透了。
妻說,這下應該淋不到了。 阿彌陀佛保佑。
是呀,應該吧。
第二天早上,雨過天晴,拿開雨衣,兩只大鳥,抖擻了幾下翅膀,飛了起來。小鳩鳩的明亮的叫聲也傳了出來。
不知不覺中兩個星期過去了。
一天下班后,看到女兒滿臉淚痕,妻也一臉陰沉難過。怎么了,今天?
爸,小鳩鳩不見了,不見了,不知讓哪個壞蛋給抓走了!
果然鳥窩已經打翻,碎草,羽毛散落在茂盛的樹葉上,地上,一片。
什么人干的?我不由的慍怒。
據說是村后三嬸家的小子,你說這小子才八九歲,咋就這么混呢?不知道愛惜小動物呀,你說這小鳥的父母,該多傷心呢!妻望著臂彎里的女兒,淚珠不停的在眼里打轉。
都怪我,沒看護好,都怪我。妻在不停的自責。
失去了小鳥,也失去了女兒的笑聲,失去了往日的喜悅。日子在冷清與淡淡的憂傷中慢慢捱過。
五月驕陽似火,石榴花開,朵朵姣艷,像一串串元宵節懸掛的紅艷艷的燈籠。綴滿枝頭。燈籠后面一個個小石榴青黃相間,像掛了彩釉,又像瑪瑙石,隱隱散發著清香。只是,只是沒了小鳩鳩,像少了些什么……
夏去秋來,妻的精神狀態越來越讓人擔憂,有時不自覺的出神,并且日漸憂郁,也消瘦了很多。
下班路上,遇到村上在縣婦幼保健醫院上班的二姑,聊起妻的情況。
小鳥的事我聽說了,真是稀奇呀,你媳婦這個情況多久了?
最近這個月吧,好像精神越來越差了。
不會是憂郁癥吧?
怎么會,有這么嚴重嗎?
這還真不好說,你媳婦當時正在哺乳期吧,視人睹物,精神上受到刺激了吧!
明天,我請教一下專業大夫,請她判斷一下。另外你要注意多開導她,讓她開心起來。
秋天過去了, 冬天來了,妻子不間斷在服二姑捎回來的藥。精神時好時壞,不見大的起色,這讓我很是擔心。懂事的大女兒,也經常乖巧的逗媽媽,妹妹開心。
這個冬天,也在無滋無味中慢慢過去了。
又一個春天來了,喧鬧的春節,燈籠高掛,煙花艷麗的元宵節,在期待中來,又在匆匆忙忙中而去。
驚蟄了,大地復蘇,田野中無數野草,一絲絲,細細的冒出了頭。柔韌舒展的垂柳枝條上鼓起了密密的翠綠的苞芽……
溫度上升了,暖暖的陽光,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無數的小鳥,啁啾鳴叫,在樹間、屋頭,盤旋,快樂的飛起飛落。
清明后的一個下午,下班剛到門口,就見大女兒飛快跑過來,
爸爸,爸爸,兩只小鳥又在石榴樹上搭窩了。
真的是呢,在剛生長出的綠綠的石榴樹葉之間,橫七豎八的幾攢雜草,還有些散亂的羽毛,細軟的絨毛。兩只小鳥,看到我們在察看,不安地在旁邊啾啾啼叫。
快走開,快走開,不要驚嚇它們。正在廚房忙碌的妻子,趕緊走過來,驅趕我和女兒,眼里滿是緊張,但是又充滿了溫暖。
杏花開了。梨花開了。春天來了,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