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培建
醫院里種了很多蔥綠的大樹
也種滿了枯敗的身體
憂傷,或許也就有了粗細之分
噴泉向上噴出兩米高的天空
濺到眼角,與淚的成分極其相似
在濟南,難耐的酷暑越發冰冷
腫瘤醫院像一個巨大的冰窖
時間消瘦、干黃,強擠出的笑容
仿佛也被釘上了絕癥的標簽
斜倚窄門
看美麗護士雪白又放松
看過往的人不同的面孔和同樣的心事
一個光頭男孩在樓道里跑
笑聲甜美純凈,卻被口罩擋在了近處
近處,只在他自己的臉上,和手里
攥緊的,那一棵沒有完全敗掉的菊花
取樣。從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
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盒裝的切片
曾經作為某個部位存在身體里
如今成了另一個在世間行走的你
白大褂面無表情,加重空氣的凝滯
終究你沒跨過這條時間的圍欄
下樓的時候,你一直說笑。瞬間
酒精味的陽光在你心里鋪開
麻醉?也許你早已看淡
我們最終的時空
都要被鎖定在粗粗的黑框里
那天,你的小傷感讓我沒有言語
輪椅上的大爺,咽下一口被遞來的稀飯
你立刻停止說笑
喉嚨猛然動了一下
像咽下了什么,假裝什么也沒看到
黑黑的一張照片,白白的幾個斑點
一幅圖景清晰起來。屬于你的
時間,慢慢走到了人的前面。邊界
是圖片標注好的,包括命長
圖片被塑料袋裹著,像裹著一個個生命
肉體,或者說是人的靈魂
在一張圖,成了那些人一生的縮影
能否再次被激活,嘆息聲早已支出了答案
路過樓宇間的林子,一些鳥鳴被提起來
烏鴉和喜鵲平均分隔著這個世界
人們無非是在黑夜里表達無辜、高尚
津津樂道或嫉惡如仇。等我們死了
也成了別人的故人。而白天
陽光將帶來一個個光輝歲月。走在
輪回路上,大地略顯擁擠,而人心廣闊
不可逾越的光影和時間邊框,一個個
鮮活的生命,在圖里沉睡,或立地成佛
像春晚那個小品,十二病區竟在三樓
所有的背景都是淡綠色,心跳聲是白的
電梯的空間很小,病區空間更小
排椅上、走廊里、地上陳列著十幾張臉
工作人員推著換下來的被褥枕頭
白布的下面,陳舊的棉花呈塊狀,略硬
老人在吃早餐,面容憔悴,黯淡無神
除了吞咽,似乎已經無事可做
中年婦女聽著電話,可能是別人的事
笑聲像雨,順著綠植藏進土里
一個女孩不停地向門里張望。她在
等神跡出現,因此而膽怯,怕失去更多
不管你是否同意,未來總是一種確定
我們相互保持著沉默,對所有人微笑著
疼痛的謎底只有自己知道,即使千瘡百孔
也會無限地愛戀著腳下的大地
我竟如此近距離地面對生死,還有
那被擺弄過的文字,長出了恐懼的眼神
在腫瘤醫院,順著生命變奏的方向
從前的閃光淹沒在哄笑戲謔的滋味里
院里排布著很多高大的梧桐,不妨聽聽
沙沙聲——清風里冰鎮著巨大的痛訴
為病友或陪護人員遮下一片蔭涼
讓追著生命賽跑的人,停停腳,喘口氣
呼嚕聲不必尷尬,也許在夢里看見親人
沒有病痛地活著,打球遛鳥,管閑事
在這里我沒有熟人,包括醫生也不想結識
只想把報告里的當事人交給天地護佑
與他對視,從他眼里凝視自己的臉
兩張臉重疊,能看到從前的模樣。幫他
祛除聲韻的腫塊、黑暗的往事和顫栗
說到往事,就像方才詩里提到過的
這里,像一個天地的冰窖
始終保鮮著蔥綠和枯敗,希望和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