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護法》質疑與批判內涵淺議

韓珂可

(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江蘇 無錫 214206)

不思凡的動畫電影《大護法之黑花生》(2017)堪稱是我國第一部成人動畫。由于其形式和內容上的獨特性，電影在上映之后很快引起人們的熱議，也經受住了票房市場的檢驗，甚至被認為是新世紀以來國產動畫電影中最好的作品之一。《大護法》之所以能贏得這樣高的認可，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憑借著豐富的想象力和對殘酷歷史與現實的思考，不思凡在電影中創造了一個異度時空，對人類的某種生存狀態與方式進行了質疑與批判，使動畫長片徹底脫離了低幼性，而成為一個導演個人風格濃郁的、作者電影式的晦澀寓言。

一、“反烏托邦”的寓言敘事

《大護法》以寓言敘事對“烏托邦”構想進行了質疑。現代主義認為，社會是理想淪喪、破碎頹廢的，而提煉種種社會現象的最好藝術形式便是寓言，寓言有助于創建一個文本意義，以及文本之外的另一個意義，并使二者實現重聚和統一。如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黑色幽默的代表作《第二十二條軍規》、反烏托邦電影《發條橙》(1971)等，都是現代主義中典型的寓言化文本。

《大護法》中的世界也是荒誕的、不可理喻的，甚至是極為模糊的，觀眾只了解到一鱗半爪的。這除了電影有拍成三部曲的野心，還有大量細節要在續集中交代的原因以外，與電影本身的寓言形式是分不開的。如電影中奕衛國和花生鎮的概念都是以一種較突兀的方式出現在觀眾面前的，大護法是奕衛國太子的貼身護衛，已經活了幾百年，因為尋找離宮出走的太子而來到了神秘的花生鎮。在紅太陽的籠罩下，大護法望著花生鎮說：“這是個沒有希望的地方，所有人都活在被恐懼建設起來的幻想里。”奕衛國和花生鎮何以存在，位于一個怎樣的世界中，大護法以及彩、羅丹等人有著怎樣的經歷和背景，花生鎮中懸浮著的神秘大花生是否真如隱婆所說是花生人的母親等，電影全沒有交代。在結尾時，電影在大花生被砸破后戛然而止，留給觀眾大量的懸念，如小姜頭腦里的藍色石頭與其他花生人頭腦里的黑色石頭有什么區別，彩剖開了羅丹的頭，羅丹頭里也發出了藍色的光，這與藍色石頭之間有怎樣的關系，太子是否順利回到奕衛國，電影給予了觀眾一個開放式的結構。電影以表現技法上的破碎、夸張，來表現人生存方式的異化、扭曲，從而完成對反烏托邦的書寫。

反烏托邦主義認為，烏托邦社會中的社會生活實際上提供的是一種“標準幸福”，這種人為建構、人為定義的標準幸福實際上是荒誕且可怕的。“反烏托邦則傾向于奧古斯丁教義，把人類看成是一種軟弱的生物，總是屈從于各種各樣的罪孽，是貪婪、野心、驕傲的奴仆，……人類本性總是擺脫不了邪惡與庸俗的侵蝕。”在《大護法》中，花生人們無疑是歐陽吉安的屈從者，皰卯也是歐陽吉安以及自己“一刀取人心臟”光宗耀祖愿望的屈從者。花生人毫無自我意識，不會說話，以行尸走肉的方式活著。在歐陽吉安的欺騙下，花生人被喂養自己蛹化前的幼崽“蟻猴子”，將自己的同類當成食物。而稍有自我意識萌生的花生人則很快會被行法者處決，如大護法就親眼看到兩個接吻的花生人被打碎腦袋。而皰卯則一直將花生人視為歐陽吉安豢養的豬，最后在發現“豬”其實是會說話的“人”后精神崩潰。而統治者歐陽吉安實則也是軟弱的，屈從于自己對財富的渴望的，他是整部電影中邪惡和庸俗的集大成者。另一方面，在電影中從未正面出場的奕衛國也在太子和大護法的對話中被暗示為同樣也是一個有著尖銳內部權力斗爭與腐敗的地方。電影則通過隱婆的吶喊、大護法的打斗，以及部分花生人的覺醒，表現出一種具有悲劇性的人類在“鐵籠”式極權體制下對抗爭機制的探索。

二、《大護法》的法西斯批判

如前所述，歐陽吉安是花生鎮愁云慘霧社會圖景的制造者，他最終也被自己的野蠻統治反噬。在這一人物身上，《大護法》表達出的是對法西斯主義的批判。

在電影中，歐陽吉安豢養的行法者們無不身背束棒斧頭，而這正是典型的法西斯符號，拉丁文“fascio”原意正是指“一束”。意大利墨索里尼組織的“法西斯黨于1922年獲得意大利政權，從此‘fasci’一字遂演化為‘fascismo’(法西斯主義)。它的含義就是集權、擴張、獨裁。對于法西斯主義的含義，可以做如下的表述：法西斯主義是在帝國主義陷入全面危機期間，主要在一些封建主義和軍國主義傳統影響濃厚的帝國主義國家出現的，以克服危機、對抗革命、實現擴張為目標的反動社會思潮、政治運動和政權形式”。歐陽吉安在花生鎮上實行的就是極為嚴酷的獨裁統治。花生人被剝奪了思想和說話的權利，這使得集智和交流有可能產生的“不穩定因素”被扼殺。吉安宣布，一旦花生人出現了“鬼蘑菇”就是染上了瘟疫，會導致其他人的死亡，必須處決。而實際上，所謂的“鬼蘑菇”代表的是花生人的成熟，成熟后的花生人被殺死，頭腦中能取出價值連城的黑色石頭，這正是歐陽吉安圖謀的。對黑色石頭的積聚正是歐陽吉安尋求的擴張，而其孫子小鳴則更是有了在奕衛國延續這種集權獨裁統治的擴張需求。

《大護法》對法西斯的批判并不僅僅著落在歐陽吉安祖孫身上。在同時身為受害者和幫兇的花生人身上，也有著電影對法西斯的否定態度。花生人對歐陽吉安頂禮膜拜，正如抗戰時期國統區的“戰國策”派曾經從費希特、黑格爾、尼采等哲學家思想中總結出來的那樣，他們主張犧牲個人，維持國家的“理想”境界，認為領袖必須是群眾服從、崇拜和犧牲自己來成就的對象，沒有了領袖，國家民族的精神就沒有了寄托。電影中歐陽吉安以“老神仙”的形象包裝自己，靠讓人扇出白煙等方式裝神弄鬼以維持自己的話語權，成為花生人們無比服從的領袖。不敢說話的花生人市民開著窗看著自己的同類被追殺而無動于衷，排隊開槍打死花生人的行法者同樣是花生人，而成群結隊走上刑場的花生人們也因為身染“瘟疫”而對人生毫無希望。花生人盡管人數眾多，但實際上千人一面，只有三類：屠殺者、被屠殺者和麻木不仁的看客。而這三類人往往是可以互相轉化的。電影中花生人購買眼睛、嘴巴貼在臉上，正是電影對這種法西斯暴政下千人一面，隨波逐流，陷落于“群體”中，失去自我判斷可怕境況的強化。更值得一提的是，在隱婆用生命宣告了真相，讓部分花生人覺醒開始革命后，一種新的惡又取代了舊的惡，即不愿意開口說話的花生人被起來革命的花生人認為是異己而直接槍殺。法西斯的遺毒并不會因為一個歐陽吉安的倒臺而結束。電影以這樣一種方式直觀地展現了在法西斯統治過后，人們依然要對抗群體的束縛和個體的局限。

三、《大護法》的哲思與現實意義

《大護法》的內涵并不僅僅停留在政治批判上，在對電影中各種能與時代和歷史相對應的深層寓意進行解讀的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電影對于人性的思索是具有普遍性、跨越時代的。如電影有著“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將到哪里去”的哲學終極之問，其內涵深度早已超越了對具體苛政或烏托邦幻想針砭的范疇。

電影中的太子和小鳴成為詮釋這一問題的一對有對照意義的角色。太子天真純粹，熱愛藝術，真誠善良，因為知恩圖報而給小姜一個區別于其他花生人的紅手絹，催生了小姜關于“我是誰”的思考。由于對奕衛國庸俗勢力和皇族生活的厭惡，太子一次又一次地離宮出走，在山林中以繪畫陶冶性情。也正是這種心態讓太子極端厭倦殺戮，譴責保護他的大護法不斷殺人給他造成了心理陰影。但隨著情節的推進，尤其是在摯友小姜死在自己面前后，太子漸漸轉變了態度，從逃避強權到敢于對抗強權，在自己血流滿面、氣息奄奄的情況下，依然命令大護法為小姜報仇。太子是擁有赤子之心之人的代表，外界的所謂“理性”從不能左右太子，相比起電影中的其他角色，太子是在實踐上最明晰“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將到哪里去”答案的人。而與之對立的小鳴則是擁有沉重思想包袱的可憐人，少年老成的小鳴步步為營，以解救太子的身份接近太子，實則是想利用太子掌握奕衛國的大權，攀上比他爺爺更有權勢的統治階層，這是一個因“成熟”而可怕，早早失去了赤子之心的人。電影對此無疑是持否定態度的。過分成熟、理智、清醒的小鳴和懵懂的花生人之間看似不同卻又殊途同歸，都進入到一種麻木的境地。而觀眾則在大護法的怒喝中，被喚起對上述哲學之問，以及“你還有勇氣直面你的恐懼嗎”的思索中。這正是電影最高級的立意，觀眾不再是被愚弄、被單向教育的對象，而是對話者和被啟發者。

而《大護法》的內涵深度是和它的成人動畫定位分不開的。一般來說，成人動畫分為三類：一為政治哲理類，二為成人消遣類，三則為技術實驗類。毫無疑問，《大護法》便是典型的政治哲理類成人動畫，如早年的揚·史云梅耶、當代的押井守等動畫大師，都在這類成人動畫中有過不同凡響的創作。在《大護法》之前，我國的成人動畫在繼承自蘇聯的“動畫為兒童服務”政策基調下，基本處于“零狀態”。盡管也曾出現了像《牛冤》(1989)、《雁陣》(1991)這樣的已經有了成人動畫萌芽意識的短片，但在長片上，國產動畫依然是一片空白。而近十年來，盡管國產動畫的發展如火如荼，在出品數量上領先于美日，在藝術質量上也有了長足進步，但題材單一，主題面窄，成人觀眾從未被視作主要觀眾，依然是國產動畫的重要癥結。而反觀美日，有如韋斯·安德森的《了不起的狐貍爸爸》(2009)，電影盡管是根據羅爾德·達爾的同名兒童故事改編而成的，但是已經將原著單純的狐貍爸爸智斗農場主，為家人偷雞充饑的童話大大擴充，加入了屬于成人的話題，如中年危機，成年人對自我的追求，在成家之后對自由的渴望等；又如日本的《攻殼機動隊》(1995)、《新世紀福音戰士》(1997)等，或以陰暗、深邃的風格探討高科技時代靈魂與肉體之間的關系問題，或表現日本泡沫經濟下成人的焦慮，都深受成年觀眾的好評。在這樣的情況下，《大護法》的出現對于國產動畫業無疑是有著重要現實意義的。在動畫業被高層推進、被大眾期待的今天，《大護法》的上映是對國產動畫創作與傳播空間的一種有益開辟。

《大護法》是國產動畫電影“三大”中的最后一部，但是相對于依然考慮到了兒童受眾的《大圣歸來》(2015)和《大魚海棠》(2016)，《大護法》作為一部成人動畫的特殊性是極為明顯的。在題材和內容上，《大護法》與人類歷史上的政治實踐活動和人類的哲學探索緊密相關，在質疑、批判烏托邦和法西斯主義的同時，對于人類的發展道路，電影也有所思考。從動畫電影產業的角度來說，它在思想上的深度改變了人們對于動畫電影的認識，為國產動畫行業實現發展上的突破提供了一個優秀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