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秋樹
年近不惑時,她對人生充滿了困惑。一次,無意間接觸了攝影,她發現沒有比這個更能表達自己內心的道具了。于是,她辭了職,用相機干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回到自己的“血地”,一個是拍了30位同齡女性。除了獲獎,最重要的是,她解決了自己內心的沖突。
藝術有什么用?半道出家的汪瀅瀅給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1976年4月,汪瀅瀅生在河北館陶,一個與父母的祖籍地沒有絲毫關系的地方。只因當時,父親被下放在這里。后來,父親平反回到北京,與母親離婚。從小學開始,她便與哥哥、母親生活在杭州。對于父親的了解,大多出自于母親的抱怨。她與父親之間,不僅僅是疏遠,還有內心疼痛的怨恨。
2015年,汪瀅瀅讀到莫言的《血地》:“故鄉并不僅僅是指父母之邦,這地方有母親生你時流出的血,你的胞衣在那里……”這句話,非常觸動她。她扛起相機,馬不停蹄地回到了闊別30多年的出生地。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出生的小屋還“一息尚存”,只是已經沒有了房頂,小泥房外雜草叢生。而且面積與她印象中的很不一樣,印象中,它足夠一家四口生活。可39歲的汪瀅瀅重新站在它面前,發現它好小好小。
她走進屋子,想象家庭還完整時的樣子;想象母親不止一次提起,她出生那天,門前開了第一朵花的蘋果樹的模樣;想象每當放學時間,父親的學生們川流而來的情景……
這時,門外有人喊:“瀅兒……”汪瀅瀅透過荒草張望,一位白發大娘正步履匆匆,邊走邊喊她的乳名。闊別多年,她依然可以聽出,這是自己的奶娘高金鳳的聲音。她急急地迎了出去,與奶娘抱頭痛哭。
奶娘是汪瀅瀅的“血地”最鮮活的存在,她告訴了汪瀅瀅許多幼時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汪瀅瀅與這個小村莊不再有隔閡。在村里行走,汪瀅瀅隨處可以聽到父親的名字。館陶建立了父親的藝術館,以肯定他在下放的17年里對館陶文藝工作做出的巨大貢獻。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父親,很多他的學生都還記得汪瀅瀅一家。那些淳樸的鄉親,執著地邀請她去家里吃飯,他們說:“做夢都想請你父親吃一頓飯,但他從來都不肯給別人添麻煩。”
在這些和自己家庭有過關聯的人嘴里,完整了她心目中父親的形象——原來父親如此受人尊敬。她心里既辛酸與父親這些年的疏離,也因父親是這樣的人,而感到如釋重負。
這趟“血地”之旅,讓汪瀅瀅心中缺失的那一角圓滿了。一個拍攝計劃就此誕生,她想制作一本家庭相冊。她想,有些傷痛,面對了,探尋了,才有可能不疼了。
2016年10月,止不住內心的牽掛,汪瀅瀅又一次踏上了回館陶的旅程。如果前一次的到來,更多的意義在于久別重逢,這一次回館陶,讓她有了找到歸屬的安然之感。
她在拍攝日記中寫道:蹲在馬路牙子上,路過的二輪車、三輪車、四輪車揚起沙塵,把這個中原小鎮的馬路籠罩在灰蒙蒙的煙氣當中。身后,金鳳媽媽與一位老鄉攀談,隔著綿薄空氣的冀音,如翻滾的糊涂粥(當地的一種玉米面粥)滋養著我的臟腑。我想,成年之后若是帶有使命而生存著,這一刻,我已可以圓滿地離開這個星球了。
成年之后找到故鄉的感覺,是有個臂彎可以停靠的寧靜。這是汪瀅瀅的療愈。于是,就有了《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攝影主題,其中的6張作品入圍美國藝術攝影中心的“2017藝術先鋒展”。
從一個攝影小白一下子走進了國際攝影的展廳,“血地”也是汪瀅瀅的福地。更重要的是,她用攝影解決了內心對原生家庭的怨懟。她終于活成了一個獨立的大人,而不是一個因父母離異而缺失安全感、歸屬感的小女孩。
解決了童年困境后,接踵而來的是轟轟烈烈的中年危機。面對即將到來的40歲,汪瀅瀅困惑、緊張,也有“要抓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欲望。原本,她只想為自己拍一套紀念40歲的照片,后來,一個人的計劃成了一群人的。2016年,她發起了《生于1976》的拍攝計劃。
她尋找同齡女性,拍攝她們的狀態。她覺得,相比男人,這個時代、這個年齡的女性,因自身角色的多重性,對于歲月的詮釋有著更大的意義:“一個女人的狀態,反映出的是整個社會的狀態。”她記錄下了30位同齡人。鏡頭是她的工具,借他人的經歷,解讀人生,讓自己更有勇氣面對人生中的一些必然。
對于被拍攝者,汪瀅瀅有一個特別的要求——帶一件自己不舍得丟棄的舊物。于是,展覽中有了這樣一部分:舊毛衣、毛絨玩偶、項鏈、情書、旗袍……一個普通的青蛙毛絨玩具見證了一對男女相識、相戀、組建家庭,但最終婚姻破裂。“青蛙”的主人說:“我本來想丟棄它,卻在女兒的提醒下感悟到,我做不到像丟棄玩具一樣丟棄回憶。我們之間雖然有不愉快,但還有一些美好的回憶。”
有一位被拍攝者來自麗水。汪瀅瀅第一次見到她時,感覺她的氣質很好,穿衣打扮也很舒服,完全想象不到她曾受過那么多磨難:她做過三次腦部腫瘤手術。在第三次做手術前,汪瀅瀅去醫院給她拍照。她的頭發一片片被剃下來,腦袋上出現了前兩次手術的疤痕。醫生說手術可能會影響到語言功能,但她很樂觀,始終帶著笑。她說要做最愛笑的媽媽,等康復了去買親子裝,和女兒做姐妹淘……最脆弱的生命,卻有最堅韌的內心,這樣的故事,在拍攝中還有很多。
40歲,的確是人生的多事之秋,每個被拍攝者都有獨特的故事,都在面臨著家庭、情感、健康等問題。但大多數人都很樂觀,對生命充滿了熱情,很想追逐自己的內心。也正因為已經走過一段長長的歲月,遇到了困難,不會脆弱得像個小孩,有足夠強大的心理去接受它,渡過它。這是所有的拍攝對象帶給汪瀅瀅最大的感觸。
與她們接觸之后,她對人生的看法也完整了很多。“人生是單程車,需要遵從內心而活。”這是《生于1976》中30位女性的人生覺悟,而拍完了她們,汪瀅瀅也抵達了自己的不惑。
如今的汪瀅瀅,正在籌備下一個秘而不宣的拍攝計劃。藝術到底有什么用?汪瀅瀅給出了一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