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抗戰題材的作品亂花漸欲迷人眼,被作家們寫爛了。但被作家們寫爛了的作品里,卻很難捕捉到屬于我家鄉的抗戰元素。我一直想以自己的綿薄之力,填補這個空缺,但事實是空有其想,我無能為力。
我的老家定襄縣處于晉察冀邊區的西側邊緣。在八年抗戰中,這個巴掌大的小縣曾涌現出一大批抗日英雄,諸如抗日游擊隊長郭繼成、傳奇英雄樊金堂、一級戰斗英雄閻清才、民兵戰斗英雄邊海祿、抗日擁軍模范九斤大娘等等,這些先烈的事跡當年是《抗敵報》《晉察冀日報》的頭條新聞。即使是斗爭相對嚴峻的1940年,全縣150多個村子中仍有96個村產生了黨組織,有10多個村成為模范黨支部,中共晉察冀第二地委特別授予定襄縣“群眾工作模范縣”稱號。我查閱縣志得知,抗戰時期,定襄農民繳納救國公糧近1000萬公斤,制做軍鞋10萬余雙,僅當地一戶姓韓的財主就向抗日部隊一次捐谷3000公斤……而那時,全縣幾乎每一座黃土夯筑的村莊里,都曾出現過與日寇短兵相接的驚險戰斗場景,至今一些村莊的老墻上仍留有彈痕。而參加戰斗的主角,除了活躍在這塊土地上的基干游擊隊,和他們要消滅的日偽軍外,還會有許多籍籍無名的老百姓的身影。殺敵的時候,他們舉著鋤頭拎著扁擔挺身而出,戰斗結束后又像沒事人一樣恢復了老百姓的本色。所以我認為,中國的抗戰史其實也是一部已故去的或仍健在的,我的父輩們不堪屈辱的奮爭史,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職業就是中國農民。他們曾經樸素而近似隱忍的斗爭方式感染著我,也感染著我腳下的這塊土地,以及這方水土之上那些虛無的神明。
所以,我的童年與少年的思想里,充斥著對那些先烈們的無限崇敬和向往。
在我的記憶中,鄉村的夜晚很深邃,也很寂寞。生產隊飼養處是個消磨漫漫長夜的好去處,勞作一天的鄉親們,抽著嗆人的小蘭花煙,圍坐在一盞吱吱作響的電石燈下,聽話簍子老者說《聊齋》,講《三國》,諞《水滸》。 這些故事像屋外的夜色一樣,慵懶而遲滯,顯得既遙遠又迷離,除可供大家打發時間外,沒有更多的感受。倒是那些經常在鄉民們舌頭上顛來倒去的抗戰故事,比方樊金堂夜襲芳蘭據點,郭繼成龍門村除奸等等,比較容易引起共鳴。很多村民都能有板有眼地講出樊金堂長什么樣,郭繼成雙手能打槍的細節?;秀遍g,那個黑襖黑褲,扎著褲腳,不習慣刷牙的英雄郭繼成,剛剛從人們面前風一樣掠過。又似乎那個斜挎駁殼槍的樊金堂,就威風凜凜地站在大家對面,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然后轉身急匆匆地走離我們的視線……
英雄距離我們生活的鄉村很近,有的近在咫尺,即使我們腳下這塊土地所承載的每一棟椽檁黢黑的房屋,每一個牢固的牌坊或碑銘,每一棵茁壯或枯朽的樹木,還有那一條終年流淌著濁水的滹沱河,都能講述出一個又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當然,每一個故事里都離不開像我的父親、我的爺爺那樣平凡樸實的農民。他們生活在敵占區某個破破爛爛的村子里,或種田,或造紙,或挑了貨郎擔四處叫賣,經常與游擊隊或鬼子偽軍打交道,甚至為了活命不得不給據點挑水,不得不給炮樓傳遞虛假情報,碰到鬼子時一定難免笑容可掬。他們當中有貪財的,有膽小的,有嗜賭的,有善嫖的,形形色色三六九等,共同構成鄉民的洋洋大觀。但只要條件允許,只要在民族大義面前,再猥瑣也展現出氣節來,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我曾聽過一個真實的故事,定襄有個橫山村,村里多有刁民橫行。一開始,鬼子是要把據點設在村南的,但未成想炮樓建到一半,負責監工的偽軍就被人裝了麻袋,晚上靠近炮樓的一塊玉米地的秸稈著火了,彌天大火很快吞噬了尚未竣工的據點。這樣的結果,注定是要招來報復的,但不知為什么,鬼子卻沒有血洗這里,而且把本被毀的據點挪到了鄰村。
我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發生在我家鄉的任意一場戰事,可能我所描述出來的場景與真實的歷史還存在一段距離,但我的愿望篤定是良好的,力圖復原戰爭對我家鄉的摧殘,以及父輩們如何茍且偷生或奮起抗爭的情節,包括他們的不屈與屈膝,勇敢與怯懦,包容與偏狹,生存與死亡,還有他們的爭爭吵吵,花花綠綠。盡管,時間與環境在不斷篡改和修正人們的價值趨向和意識形態,但沉積在這塊土地上的農民的耿耿風骨和堅強意念,依然恒久不散并且穿越歷史而來,撞擊著我的神經,考問著我的信仰和立場。
這是我在創作《紙炮樓》前前后后引發的一些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