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昌
“胸中有誓深于海”是作家李長平一篇引起較大反響的散文題目,卻恰如其分地概括了他所有作品的風骨與品質,誓言代表的是責任與承諾,是為人為文最真誠的精神底色。閱讀他的作品,我常有意避開其行政管理者的身份,從純粹的作家角度介入,探析一名現代知識分子面對故鄉、親人、歷史與現實的表達方式。當代文壇流行著一種簡單化的評判之風,一個人有了一定級別的身份,其作品往往容易被輕易詬病。事實上,縱觀李長平的創作,他的行政官員身份并未消減作品的人文內涵,反而獨特的閱歷、尤其是普通民眾所難以體認到的那份責任與艱難,為他的作品增添了厚重感。
這篇散文寫的是作者在脫貧攻堅之路上所經歷的一些片段,既是他個人的心路歷程,也折射出基層國家公務人員真實的狀態。作為擔負一方治理重任的地方主官,他的身上寄托著社會各階層的期望,面對攻克貧困難關的考卷,不容許他有絲毫的矯情與懈怠。對大多數人而言,處在一定地位上,解決困難的動力究竟是外在的力量所壓,還是內在的力量所驅,呈現出的是不同的人生格局。前者包括領導指示、組織任務、社會輿論,后者則主要是與生俱來的為民情懷使然。對李長平而言,應是兩者兼而有之,而且后者的因素占據著明顯的比重。他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寫了對于雙柏貧困山區人民的感情,幾個細節透露了情懷,如從渾黃的水中盛了一瓢飲下,全然不理會周圍同事驚愕的目光;在全縣大會上談起貧困群眾生活時的哽咽失聲等,都是從生活中取材而來,幾乎不加修飾地進行的文學書寫。這樣的細節靠閉門造車是造不出來的,沒有親身經歷的生活經驗,就沒有文學的感動人心之美。他的寫作還保持著一種可貴的隱忍,即使在一些便于煽情的情節的處理上,也以寥寥幾筆帶過,如不理解他的決策的群眾的上訪等,沒有作過多的宣泄,甚至沒為自己辯誣,而是在張弛有度、收放自如的語言中留下豐富的文學表現張力。背后支撐的,卻是一種闊大而自信的品質。
這種精神品質的形成非一日之功,回觀他的人生歷程,可以找到精神成長的脈絡。從散文 《在雨中唱歌》中,他所承傳的基因、血脈顯露無疑。這篇作品的主角是母親,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婦女,當年為生產隊放牧羊群,在暴雨來臨時沒有顧于自己,而是以歌聲安撫羊群,驅逐孤獨與恐懼。這一幕恰被處于精神成長期的兒子看到,無言的力量撞擊著這位鄉村少年的心靈,關于人格淬煉的神話在那一瞬間變成現實,并伴其一生。第二個場景是母親從街上購買了春耕用品,為了節省10元錢,獨自一人負荷持擔回家,并在雨路上沉吟自語。母親的堅韌、樂觀、豁達,對于年輕的兒子是一種無聲教誨,它不需要豪言壯語,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之間便完成了人格精神的傳遞。據作者所言,寫作此文時,他是飽含熱淚的,可讀者閱讀時,又何嘗不是熱淚盈眶呢!從文學的發生學上來看,這樣的經歷也許大多數出身于農民家庭的作家都有過,各人生命中都有一位偉大的母親,都將其放之于心間的無上位置。但是能將母親人格以柔弱寫偉岸之筆表現的,卻是鳳毛麟角,這樣的書寫需要勇氣,也需要時間的沉淀,或許還會撕開內心深處不便言說的隱痛,尤其當寫作者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之后,許多人會有意無意地模糊自己的出身,淡化過往的人生,以期獲得一種虛化的尊嚴。但是李長平沒有選擇回避,他坦蕩地在作品中回憶自己的往事,追憶那些可親可敬的親人,也不避諱自己曾遭遇的尷尬與困局,以此作為磨礪精神的利器。正因為有了這些窮困又溢滿溫情的生活經歷,才促動著他在人生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扎實穩健地行走,在社會賦予的平臺上心懷感恩,執著進取。這是他作品能夠以樸素真情之美打動人心的原因。
一個作家與他寄身的土地有一種牽扯不斷的聯系。雙柏并非李長平的衣胞之地,卻是他揮灑汗水最多的地方,這里的自然景觀和風俗人情,使他深受陶冶,從中感知物華之美與文化之魅。踏勘山水訪貧問苦,為群眾擺脫困境而夙興夜寐之余,也不禁為這方水土的野性與淳樸唱出贊歌。于是,寫出了一系列反映雙柏自然與人文之美的作品,如《行吟綠汁江》 《懸掛綠汁江》 《哀牢神舞》 《大鑼笙》 《去峨足》等詩歌。他對自然的吟唱往往能透過表層之美,進入這片土地的縱深之處,呈現文化產生的豐厚土壤,書寫出群山之間那些與神靈共舞的人們如何構建起屬于自己的富足的思想空間。他們感知天命,傳遞神的意旨,將來自民間的生產生活場景經過提純,上升為一種藝術,顯現出人民群眾對于美的創造。這種帶有原始審美想象力的藝術創作,能為當下的文學創作提供啟示和滋養。
文學是作家心靈的結晶體,哪怕絲毫的矯飾,都逃不脫讀者的眼睛,面對神圣的方塊字,作家唯有敬畏,唯有真誠,唯有投入情感,才能書寫出與心靈之美相配的文字。李長平的作品以真情見長,每一個詞語與句子生發出的意義指向,都是他情感的自然流瀉。作為一位有著豐富閱歷又創作豐產的寫作者,這些人生經驗的累積會有效變成藝術的素材,在日后的慢慢發酵中迫使作者不吐不快。而對于社會責任的擔當,形成了一份莊嚴的誓言藏伏于胸,又將使他繼續保持不變的做人底色,這些因素的交相融匯,必將孕育出獨具風采的文學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