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洪瓊
(漢口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電影藝術是與現實主義美學密不可分的,電影除了要具備本身的藝術性外,往往還應該與一定的時代精神和社會現實有關。大量在時間的淘洗后被確認為經典的電影,往往都與社會現實緊密聯系,在時代精神當中注入了文化內涵。同時,現實主義美學還包括一定的人文主導性,對于人的生存狀況的關注是電影的審美核心之一。因此,具有現實主義美學的電影符合時代和人性的特點,能得到廣泛的傳播。
香港電影中有著關注“小人物”的藝術傳統。如周星馳的《喜劇之王》(1999)、趙良駿的《金雞》(2002)等,出身卑微而或心懷大志、或為時代左右的小人物往往構成了一代代觀眾的成長記憶。爾冬升的《我是路人甲》(2015)也延續了港片表現底層小人物的生活與命運的傳統,只是將目光由香港轉移至內地,以細膩的筆鋒為“橫漂”這一特殊群體書寫了一部平民史詩。
以真實可信的內容為表現對象,在對其藝術化的過程中兼顧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是現實主義美學的基本內容。追求生活真實意味著電影中的內容是有據可循的,是客觀存在的,而追求藝術真實則避免了電影從現實主義滑向一種追求“絕對客觀”的自然主義,要求導演本人的主觀態度體現在創作之中。
在《我是路人甲》中,這種對真實性原則的堅守明晰地體現在電影中的三對情侶身上。電影以穿插敘事的方式塑造了三對戀人或夫婦,即從陌生人到熱戀情侶,并最終克服重重困難攜手的王婷和萬國鵬;一開始便以情侶身份在一起,但最終分道揚鑣的林晨和魏星;以及實現了“合—分—合”的沈凱和徐小琴夫婦,他們三對情侶不僅代表了三種在橫店的愛情生態,也代表了與愛情捆綁的群演事業的三種層次。其中王婷和萬國鵬對于橫店來說是純粹的新人,王婷對演戲淺嘗輒止,最后因為在飯局上得罪制片人而放棄了繼續在橫店發展的計劃,并希望萬國鵬早日離開這個行業。兩人經過甜蜜的戀愛后最終收獲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而林晨和魏星則已經成為收入是王婷、萬國鵬等人幾乎十倍的特約演員,魏星甚至還擔綱過微電影的男主角。林晨不僅戲約不斷,并且能夠給王婷、魏星聯絡關系和接戲。他們已經在橫店有了一定的根基。然而由于魏星眼高手低的心態讓他無法滿足于僅僅做一個特約,處處和片場人員發生沖突的他和踏實拍戲的林晨之間終于爆發了屬于“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矛盾,兩人的關系以林晨含著眼淚目送魏星登上前往義烏的大巴告終;沈凱和徐小琴夫婦則在橫店扎根更深,兩人開了一家“大明星”飯店維持拍戲之外的生活,飯店也成為副導演、“群頭”和群演們集聚的地方,為了能夠順利進入“圈子”,沈凱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人在飯店賒欠或白吃,徐小琴本身已經做到了特約演員能達到的最高等級,即“大特”,但她僅僅是為了供養沈凱的明星夢,當發現自己懷孕時,徐小琴果斷選擇告別這種生活,而沈凱則寧愿不要孩子也要繼續自己的夢想。
這三對情侶的情感和事業走向是符合生活真實的,但對這六種人生,三個群眾演員的等級,六種價值觀與生存態度的提取、組合和比對,卻是導演主觀意識下的產物,在這種主觀意識的指引下,觀眾可以得到思考的方向。
應該說,爾冬升在對這些背井離鄉來到橫店默默無聞地務工的群眾演員無論是在群體或個體的表現上,都達到了“內在的真實”的境界。電影對群演們的窘迫生活、困頓處境乃至他們復雜的情感(如對“成功”的不同定義)都有著較為全面的把握。盡管電影中的“路人甲”們并沒有全部走到成功的彼岸,但《我是路人甲》卻因為能實現現實與藝術、外在真實和內在真實這二者的統一而成功了。由于同樣是涉及群眾演員這一話題,《我是路人甲》往往被與《喜劇之王》相比較,而這種比較是有失公平的。從現實主義的角度來說,后者同樣有著兩種真實的統一。如周星馳扮演的尹天仇跟導演商量“死人”的演法,因為“總是死不掉”而遭到大牌明星的訓斥,這一令觀眾忍俊不禁的情節實際上來自周星馳在拍攝《射雕英雄傳》時的真實經歷。作為被梅超風一掌打死的龍套演員,周星馳曾跟副導演商量能否讓他被梅超風打第二掌再死。只是《喜劇之王》作為喜劇片,為了達到娛樂觀眾的目的而無法直接將傷口展現給觀眾,而是必須對情節進行一定的夸張,且尹天仇苦命鉆研演技的形象(包括從龍套成長為巨星的周星馳本人)都更接近于一種個別現象,這種喜劇化處理和對幾乎不可復制的個例的表現,盡管并非對現實主義的創作觀的背離,但也因違背了典型性原則而偏離了現實主義。
“典型性是創造的基本法則之一,沒有它就沒有創造……必須使人物一方面成為一個特殊世界人們的代表,同時還是一個完整的、個別的人。”根據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信》中的總結,現實主義美學中的典型性原則主要體現在環境和人物兩個方面。而別林斯基、黑格爾等人則在此基礎上更加強調人物塑造的典型性。爾冬升在北影、橫店以及其余幾大影視基地中選擇了最為知名的,會聚了大陸港澳、南北兩岸影視工作者的“東方好萊塢”橫店影視城,而在無數個既面目模糊又經歷各異的“路人甲”中,探尋著他們的代表性以及個別性。如聰明好學最終被麥兆輝和莊文強看上的萬國鵬,有點結巴但是卻自學武功、身手敏捷而當上小武行的張喜來,在橫店卻不愿意演戲而選擇了舞蹈的蒿怡帆等。
而得到觀眾深切同情的沈凱則是爾冬升濃墨重彩表現的對象。沈凱是萬國鵬剛來到橫店時的引路人,他作為一個大哥式人物處處給人以務實、圓滑入世之感,他的“大明星”飯店中有各色制片、導演出入。但實際上,作為一個丈夫,沈凱卻是一個將夢想置于家庭責任之上的,對于演戲有著高度癡迷的人。由于過于自我,他長期無視妻子的付出,如在飯店里和其他演員侃侃而談,而妻子卻在默默洗碗,讓別人掛賬以至于飯店虧損,等等。直到徐小琴因為懷孕而和自己一拍兩散之后,沈凱才意識到妻子對自己的意義,以至于在好不容易接到一個有大段臺詞,和方中信合作的戰國戲時,多次忘記臺詞,耽誤明星的通告被臨陣換人,在片場先是大腦一片空白,再是流淚崩潰,最終神智失常,成為一個披著當作戲服的床單滿大街喊著臺詞的瘋子。在電影的最后,身懷六甲的徐小琴和張喜來一同照顧著甚至已經不會自己上廁所的沈凱。堅定地甚至不切實際地追逐“夢想”,同時有著心理素質低,因為文化功底有限而背不好半文半白臺詞,是爾冬升賦予沈凱這個人物作為典型人物的普遍性和共性,而頗具戲劇性的內外交困最終導致精神錯亂,則是這個人物的個性與特殊性。
導演對典型性原則的實踐并非都能得到觀眾的理解。如在電影中,覃培軍和張文斌有意讓一直懶惰不堪,并因為懶惰而失去機會的王昭跟在電動車后跑,不斷對疲于奔命的王昭近乎咆哮地背誦名人名言,如“魯迅說……”“蘇格拉底說……”,等等,大喊著格言的覃培軍和追車的王昭共同構成了一幅略帶荒誕感的畫面。在電影主創與觀眾的交流中,這一段鏡頭亦被認為是人物流于滿口大話空話,未免使電影顯得虛假。然而爾冬升表示,這并非是為了“勵志”而設計的,而恰恰是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態。而質疑這一點“不接地氣”的觀眾恰恰是對橫店群眾演員缺乏了解才會對此感到難以適應。事實上爾冬升在敘事中高度重視人物命運之間的交錯,因此這一幕實際上已經在前面做了鋪墊。當沈凱帶萬國鵬去住處的時候,就曾經委婉地指責正在看勵志類書籍的覃培軍:“又買書啦?這都是些什么啊?”爾冬升安排這一幕的目的在于讓觀眾見識到真正作為底層的平凡人的“地氣”。覃培軍代表的群眾演員們文化水平并不高,而在日復一日的艱苦生活中,他們無法期待奇跡的出現。名人名言對于他們來說就已經是極為深刻的道理,并且正是這些帶有勵志色彩的語言成為支撐他們繼續生活和打拼的動力。久而久之,他們也已經習慣用這樣的“正能量”語言來鼓勵正處于沮喪和絕望中的同伴。可以說,觀眾得以在觀影中了解群演們的人生際遇和他們不同時期的內心變化。
盡管爾冬升的鏡頭對準的僅僅是橫店一隅,塑造的也是距離觀眾似乎較遠的“路人甲”,即群眾演員們,但《我是路人甲》所能引發的思考卻是廣泛的。當下的中國大環境是一個不斷發生文化沖突的環境,當“路人甲”們在橫店追夢時,絕大多數的觀眾其實也在另外的地方扮演著“路人甲”,如何處理夢想和現實的關系,如何在當前社會中找準自己的位置,這是一個國人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需要思索的問題。
必須注意的是,爾冬升在《我是路人甲》中對現實主義的踐行是有別于電影藝術中已經成為一類藝術標簽的“現實主義”的,后者的代表便是誕生于意大利的,以羅西里尼為代表的“新現實主義”,法國以雷內·克雷爾和讓·維果為代表的“詩意現實主義”以及特呂弗等人掀起的“新浪潮電影”。如果我們將爾冬升與賈樟柯進行比較,便能更清晰地看出這兩種現實主義的區別。賈樟柯是有意識地學習、模仿著上述現實主義大師的風格,并融入個人對中國社會現實的思考,而爾冬升更多的是一種真誠的個人觀察和感慨的流露。二者的電影有著一定的共同點,如在形式上都關注邊緣的、底層的小人物,甚至都會起用非專業演員,在思想性上都有著人道主義關懷。但賈樟柯繼承了西方電影大師的存在主義哲學根基,以至于在做出社會一角的剪影時,還會進行人性深度上的批判,他主觀上會選擇表現處于更替、變革中的時代,從而讓觀眾看到人的混亂和無助,這一點也是和西方電影的現實主義有著淵源關系的。而爾冬升的《我是路人甲》卻純粹是建立在導演對橫店生態的觀照下的,導演也無意將電影的命題做進一步的、與時代等有關的擴大,沒有存在主義的影響,電影中對人的喜怒哀樂,尤其是彷徨苦悶等的表現顯然要比賈樟柯更具“溫度”,在鏡語的運用上,爾冬升的抒情性也更強。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爾冬升在電影中加入了一段蒿怡帆跳舞的鏡頭,她跳舞的地點從廣場變為燈光聚焦的舞臺,畫面的顏色也變為黑白。除此之外,在具體的光影效果上,也迥異于前后的鏡頭。在爾冬升被問及這一段有什么隱藏含義時,爾冬升回答:“我喜歡。” 一言以蔽之,正如爾冬升承認的,他“用真的感情拍了一部假的電影”,導演的個人感情使得電影的現實主義和以賈樟柯為代表的具有冷靜面目的現實主義是有區別的。
《我是路人甲》憑借出彩動人的情節人物打動著觀眾,呈現了一幅橫店群眾演員的生活圖景。盡管電影略帶夢幻化、理想化的結局遭到詬病,但這并不影響電影以現實題材講述一個真實感人的溫情故事。這是爾冬升拋棄自己的創作個性,甚至不惜放棄電影觀賞性和趣味性的一次嘗試,是爾冬升一次悲憫情懷的抒發。影片無論是在情節、人物還是語言上都充滿了真實質感,盡管有著導演的“干預”,影片依然概括出了一種令人嘆惋的本質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