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載斌
(攀枝花學院,四川 攀枝花 617000)
由京阿尼出品,山田尚子、大今良時等共同打造的動畫長片《聲之形》(2016)在新海誠《你的名字。》(2016)已經取得佳績的情況下橫空出世,被認為是當年日本的一部現象級的動漫電影,在取得票房佳績的同時,電影也獲得了第40屆日本電影學院獎的最佳動畫片提名。
《聲之形》的藝術特色在于,電影選取了“校園霸凌”和對殘障人士的關愛這兩個日本動畫中并不常見的話題,并以一種充滿溫情的方式進行了表現。而值得一提的是,大今良時的漫畫原著雖然一度入圍“周刊少年Magazine新人漫畫獎”,但也正是這兩個主題的富有爭議性,以至于漫畫一度被暫緩刊載。在京阿尼得到全日本聾啞聯盟的幫助后,主創對原漫畫進行了一定的調整,弱化了漫畫中容易招致詬病的暴力問題,而將重點放在了青少年走向社會、走向成年的過程上,電影中無論是校園霸凌抑或是健殘相處問題,二者都是集中于成長這一主線進行表述的。“成長”是動畫電影中屢見不鮮的主題,在日本動畫電影中也占據了重要地位。在《聲之形》中,主人公從小學走到高中的過程,也是一次不斷對人生進行新認識的心靈之旅。可以說,《聲之形》就是一部少年成長物語。
青少年在成長過程中的創傷性體驗是成長類敘事作品共有的內容。青春本身有其傷感、憂郁的一面,盡管個體經歷的創傷的程度不同,但基本上都有無法回避的酸澀回憶。并且在逐漸擺脫少年身份,向成年人世界邁進的過程中,青少年對于個體的創傷性體驗往往有著一種既視之為私密,又樂于真誠分享的矛盾。電影在表現青少年的創傷性體驗時,便猶如主人公誠摯地對觀眾講述自己成長中的彷徨、掙扎和痛苦,這是容易獲得觀眾的同情和理解的。另外,感傷性敘述也易于制造戲劇沖突。這也是為何大量“問題少年”成為成長電影主人公的原因之一。而電影也往往將這類殘酷的故事用以與青春、生命的美好和鮮活進行映襯。
如前所述,《聲之形》的最大特點就在于敢于對校園霸凌進行討論,并且受聽障困擾的女主人公西宮硝子成為霸凌的對象,這也就使得電影中的創傷性體驗是十分明顯的。周安華在《電影藝術理論》中提及電影中的符號:“我們著重關注的是電影中借助語言文字、聲音、手勢、服飾、道具等諸多媒介,它們是將人物、事件等概念化、符號化了的東西。所謂銀幕符號,它特指電影的影像表意符號。”在《聲之形》中,霸凌和聽障也是兩個符號。聽障使得西宮成為與眾不同的“那一個”,西宮代表的是社會的特立獨行者,而同儕們則選擇了用霸凌的方式來試圖消滅“那一個”,使大家恢復到統一的、類似的狀態中。這種害怕特殊者的心態其實在強調團結的日本社會是普遍的,只是校園霸凌使其顯得更為殘酷。于是觀眾可以在電影中看到,西宮的同學們采取各種手段來欺負西宮,如搶奪她的助聽器,讓她耳朵流血,在黑板上故意寫她的壞話讓她看見,把她用來和別人交流的本子丟入水塘等。最終西宮被迫轉學,開始了和石田長達五年的別離。
在電影中,五年后的西宮硝子一度走上了想跳樓自殺的道路,如果不是石田將也恰好返回她家中,并且舍身相救的話,西宮無疑已經走上絕路。這是一個出乎觀眾預料的情節。在觀眾看來,之前的西宮一直是逆來順受的,即使是在幼年遭遇霸凌最為厲害的時候,西宮也沒有自殺。而長成亭亭玉立少女的西宮更是給大家展現了她愉快的一面,如她有一直保護自己的妹妹結弦、慈愛的母親和外祖母,并且和石田也恢復了友好的關系,甚至還對石田表白,而石田也愿意和她在一起。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似乎西宮都不應該突然在大家一起其樂融融地看了煙火晚會后跳樓。然而電影正是有意使西宮這一人物與觀眾保持了一定距離。西宮這個角色從來不能用臺詞來反映自己的內心,觀眾只能從其簡單的手語、筆談和電影的側面描寫來了解她,在觀眾理解這一人物產生困難的時候,其實也是現實生活中無數個“西宮”和健聽者無法溝通的時候。根據電影給出的線索,西宮選擇跳樓其實是一個可以理解的結局。從間接原因來看,西宮對許多不盡如人意的事懷有負罪感,如她無法滿足母親讓她和健全孩子一起讀書的要求,而妹妹的放棄學業、自己的遭受欺凌等,都與自己的先天殘疾有關。就在西宮似乎對此已經麻木的時候,石田的出現反而成為她自殺的直接原因。石田在進入西宮的生活后又帶來了佐原、川井等一批舊識,然而敏感的西宮發現,大家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友誼是因為自己才岌岌可危的,于是一直以來都自卑、恐懼的她錯誤地認為,只要自己離開這個世界,大家就能擁有各自的美好生活。
而值得慶幸的是,在石田救下了西宮后,西宮開始反思自己的錯誤觀念。這個時候的西宮才真正接受了自己的殘疾。這對于西宮來說,苦痛的成長才得以完成。
如果將《聲之形》和其他與成長有關的日本動畫長片進行比較,便可以發現電影在個體生存空間上的表達特色。日本動畫電影中存在兩類進行成長的話語模式:一類高度重視歷史文化背景,如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由高畑勛執導的《螢火蟲之墓》(1988),主人公的艱難成長過程是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戰敗的社會背景密不可分的。又如新海誠的《云之彼端,約定之地》(2004)中的背景則是日本在“二戰”以后被分割統治的平行空間,北海道和本州彼此分裂,位于北海道的巨塔在主人公的成長中扮演了重要的作用。在這一類動畫電影中,青春個體被置于一個困難重重的,或是相比當下更為動蕩,或發生了巨大變遷的社會中,其成長往往是被動的。另一類動畫長片則淡化了時代背景,而是強調個體的生存空間,電影更加重視青春個體與時代無關的成長狀態,歷史文化語境出現暫時的退位。在這一類動畫電影中,成長中因人力不可逆轉的時代造成的悲苦意味和殘酷性被淡化了,導演往往會給主人公安排一個滿懷希望的結局。
在電影中,西宮并不是導演重點要塑造的人物,從成長這一點來看,真正肩負著成長敘事的其實是男主人公石田將也。他的成長過程與特定的時代無關,而主要是個體心理的成熟,與在社會上的被認同度的增長。小學時代的石田是典型的調皮搗蛋的男生,在西宮轉學來的第一天,石田就開始了對西宮的霸凌,包括往做出“做朋友”手語的西宮身上撒沙子,扔掉西宮昂貴的助聽器,在西宮的身后對她大喊,等等。然而在校方開始關注西宮被霸凌的事件后,班主任公開批評石田,隨后石田就從霸凌者變成了被霸凌者,班上的同學開始了對他的冷落和欺負,曾經和石田一起霸凌西宮的人以鼓勵西宮的方式來獲得一種道德上“我并未與之為伍”的自我欺騙。于是石田成為那個走路被絆腳,書被扔到水里的人,甚至他的桌子上還被寫了壞話,而西宮還來主動幫他擦掉,結果溝通不暢的兩人卻在書桌旁大打出手。這種被孤立的生存空間一直延續到石田上高中,電影中以其他人臉上都有一個叉來表示石田的格格不入,他不愿意去看清其他人的臉,也不知道其他同學在議論什么,他是作為“喜歡霸凌別人的人”而被其他人霸凌著。在這種絕望的心態中,石田決定在攢夠一定的錢,并向西宮賠禮后就跳橋自殺謝罪。
如果說,童年的石田帶給童年的西宮的傷害是顯性的,那么石田受到他人的傷害則是較為隱性的。但值得慶幸的是,石田最終完成了在心理上的自我修復,他主動學習手語,去幫西宮尋找好朋友佐原等,最終通過救下要跳樓的西宮而完成了終極救贖,在帶西宮去學校玩時所有同學臉上的叉都掉落在地,從此石田終于可以作為一個正常的“人”而非霸凌者融入集體當中。石田的成長就表現為自我對生存空間的拓展,以及終于獲得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從一個被他人排斥且自我封閉的人,變成一個勇敢而坦然面對世界的人。
《聲之形》并沒有將青春的成長簡化為一類單純的詩意敘事,對于主人公的成熟,電影沒有只是進行樂觀化的提純,相反,電影力圖塑造的是較為復雜的青春形象。
山田尚子在接受文部科學省的訪談時曾表示,電影給觀眾呈現的是霸凌和聽障問題,但是如果觀眾對電影進行進一步的挖掘便可以意識到,電影的真正內核是人和人之間的表達問題。包括在交流中了解對方的欲望,擁抱未知事物的欲望,以及在交流中盡管表現得很笨拙但還是期待能與對方的心靈進行溝通。
在電影中,植野和島田兩個人并非主角,他們是在和主人公的互動中得到成長的,在這兩個人的身上,電影的交流主旨再一次得到強化。植野在電影中是作為反派人物出現的,在西宮幼年,植野成為除了石田之外欺負西宮最多的人,并且也在成年后明確對西宮表示自己無論如何無法喜歡她。而島田則原來是石田的跟班,但是在石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王”地位的時候,島田則成為欺負石田的一員。在石田覺得自己已經重新和西宮建立起友誼之后,他在街上無意遇到了正在發傳單的植野,于是一廂情愿地希望植野也能夠和西宮冰釋前嫌,甚至不惜去到植野打工的“擼貓店”等了很長時間,以至于西宮誤解他喜歡貓。然而在植野遇到西宮后,做出來的還是馬上扯下她的助聽器并想和石田拋著玩這種和當年并無二致的行為。在大家一起在游樂場游玩時,植野又以想吃章魚小丸子為由將石田帶到島田正在打工的丸子店,促成二者的相認。然而這一次相認依然沒有以二人言歸于好告終。在這兩個事例中,人物的再會都是被他者安排的,植野、島田、西宮和石田都事先并不知道要與曾經的“仇敵”進行溝通,最后溝通的失敗是可以預料到的。盡管除了西宮之外,另外三人并沒有聽力障礙,恰恰是擁有聽障的西宮在溝通中主觀惡意最少,最積極想建立友情。可見電影所想啟發觀眾的是,交流的困難并非僅僅存在于健全人和聽障者之間,能聽會說的植野、島田等人無法排除掉自己的“心障”而拒絕了友情選擇了繼續保持和西宮、石田等人的距離。而值得慶幸的是,在電影的結尾,植野和島田仍然加入了西宮的朋友圈子,在石田眼中植野臉上的叉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與之類似的還有如一廂情愿地認定給他搶回自行車的石田就是自己一生摯友的永束,因為姐姐的殘障而始終以“假小子”面目示人的西宮結弦等,他們都存在一定的與他人的交流問題,但最終都在電影“合家歡”式的結尾中得到了解決。可以說,電影也向這些配角人物投去了盡管微弱,但是不失熱度的情感之光。
無論是日本的少年漫畫抑或是動畫電影,成長基本上都是一個常見的敘事內核。《聲之形》可謂是一部殘酷的少年成長物語,成長的代價因為雜糅了校園霸凌和先天殘疾而被放大了。西宮與石田幾乎都為了成長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在相互理解以及對現實的接納中,兩人實現了相互拯救,身邊的其他人也在成長這一不斷試錯的過程中最終走向成熟。正如山田尚子所總結的,這是一部涉及了人性中不美好部分的作品,但正是由于人有著成長的可能性,因此電影最終給觀眾的依然是一個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