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肯斯坦》小說與電影中的友誼書寫

江 穎

(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學院 基礎課部，江蘇 南京 210023)

英國作家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1818)自誕生起就因其情節的恐怖性、主題的多元性，以及作者個人家庭婚姻背景等備受讀者和學界的關注。從19世紀20年代開始，隨著閱讀與觀眾接受渠道的變化，已衍生出舞臺劇、電影和電視以及漫畫等眾多改編版本，而且人物和情節內容交互映射，構建出一個遠遠大于小說敘事框架的龐大綜合體。其中，以小說為藍本的電影可以追溯到1910年英國愛迪生制片公司拍攝的12分鐘默片《弗蘭肯斯坦》，在近一百多年中，歐美等影視公司陸續拍攝了近50部改編的電影和電視劇。其中，美國環球電影制片廠1931年拍攝的同名影片獲得票房上的巨大成功，并相繼拍攝了《弗蘭肯斯坦的新娘》等9部影片；20世紀60年代，英國漢默電影公司也相繼發行了7部弗蘭肯斯坦系列電影，都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今年正值小說出版200周年，英國企鵝蘭登官網發起投票，欲選出改編的電影中最接近原著的版本。在如此龐大的改編影片中界定與原著相似閾的確很難，但2015年改編的電影如《弗蘭肯斯坦》和《維克多·弗蘭肯斯坦》不僅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震撼，在反映文學作品內涵上也有所提升，“弗蘭肯斯坦電影中最令人吃驚的并不是怪物的視覺化，而是怪物的聲音也可聽。主體和客體，觀察者和觀看者，向我們的眼睛和耳朵同時表達”。說《弗蘭肯斯坦》中，科學家維克多·弗蘭肯斯坦、未婚妻伊麗莎白、好友克萊瓦爾和制造出的科學怪物之間的關系一直是評論界和讀者關注的焦點。有觀點認為維克多與科學怪物之間是同性戀關系，與克萊瓦爾之間是柏拉圖式的純潔感情；電影中維克多與伊戈爾的友誼擺脫了原著中維克多和克萊瓦爾的柏拉圖性質等。可以看出，朋友克萊瓦爾對人物弗蘭肯斯坦的塑造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本文以1818年出版的小說、1931年詹姆斯·懷勒執導改編的電影《弗蘭肯斯坦》(以下簡稱《弗》)和2014年保羅·麥奎根執導的電影《維克多·弗蘭肯斯坦》(以下簡稱《維》)為對象，聚焦小說與電影中對克萊瓦爾作為朋友角色的不同處理，以及電影改編中插入一名助手如何影響科學家維克多對研究成果——怪物命運的處理，以進一步發掘文學價值在電影中的體現。

一、友誼的情節基石

小說中維克多自敘了他和善良的克萊瓦爾自小情同手足，在維克多造出科學怪物后，情緒幾近崩潰，恰巧遇到剛剛抵達因戈爾施塔特的克萊瓦爾，他的出現讓維克多想起父親、伊麗莎白和記憶中與家有關的親切場景。在維克多向探險家沃爾頓講述克萊瓦爾同去倫敦的經歷時，忍不住中斷陳述，深深哀嘆朋友的離世，從中我們體會到他對克萊瓦爾真摯的情感。維克多認為他的朋友是最純真最完美的，正如他們一同前往英國時所描述的：“他高興見到每一處新的景色；當他看到夕陽的美景時更加快樂，當他看到太陽升起時更加開心。”維克多坦言他在克萊瓦爾身上看到了他以前的自我——對科學未知領域強烈的探索欲望，“他好奇、渴望獲得經驗和指導”。而電影《弗》與《維》情節上有很大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朋友和助手在友誼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弗》中除了科學家亨利·弗蘭肯斯坦及未婚妻伊麗莎白，克萊瓦爾則由朋友維克多·莫里茨來代替，這位朋友也愛上了伊麗莎白；弗蘭肯斯坦還有一名駝背助手弗里茨，在科學怪物被賦予生命后，大家對“他”的存在保持沉默。但怪物殺死沃德曼教授和弗里茨、淹死女孩瑪利亞并嚇暈伊麗莎白后，小鎮全體出動將怪物燒死，電影也一改小說中的悲劇結尾，弗蘭肯斯坦不僅活了下來，而且與伊麗莎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電影《維》則是通過伊戈爾·施特勞斯曼的視角來展示的，這位以前沒有名字的駝背一直在馬戲團工作，維克多目睹他以高超的解剖學知識救治戀人羅蕾萊摔斷的鎖骨和肩膀后，將他從馬戲團籠子中救出并讓他擔任自己造人實驗的助手。維克多治愈了伊戈爾實際上只是“膿腫”的駝背并冠以老室友的名字。影片中維克多認為真正驅使他創造這個生物的，是他自己在暴風雪中害死了兄弟亨利。成功造出“人”后，維克多自己也承認他賦予的生命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純粹的生物，便接受伊戈爾的建議并最終摧毀了“他”。

二、友誼的人物關系塑造

小說中的維克多和克萊瓦爾兩小無猜，但他們的友誼并不是建立在共同的興趣愛好之上。他們癡迷于不同的領域，造詣也都非同一般。維克多在第一次描述克萊瓦爾時就強調了這一點，說他是一個有著奇特天賦和幻想的男孩并承認他的朋友“在自然科學方面與我從未有過共鳴，他對文學的追求與我所沉迷的又是迥然不同的”。所以兩者之間建立聯系的并不是知識的相通性，而是上述論證中提到的人物性格的完美以及友誼的純真性。電影《弗》也將弗蘭肯斯坦的友誼和個人研究分開，與小說不同的是，弗蘭肯斯坦并沒有孤獨地從事創造怪物的研究，他有一名駝背助手弗里茨，但影片中的弗里茨只被看作助手而不是朋友。顯然，弗蘭肯斯坦對他有種種優越感，僅僅將他視為實現創造生命宏偉目標的助手。而電影《維》則通過伊戈爾這個角色，將助理和朋友兩種身份進行了有趣的融合，也更加符合現代觀眾的認同需求。“現代電影的情節呈現為自身生成和外部觀察的特征。”正因為伊戈爾與維克多的智力水平相當，維克多才將他從馬戲團中解救出來并擔任他的助手。維克多偶爾稱伊戈爾是他的朋友，甚至在他們初次成功賦予實驗生物生命時，還稱他為搭檔；但影片中，維克多仍然時常提醒伊戈爾自己是他的恩人和上司；而伊戈爾也認為自己要感謝維克多將他從馬戲團拯救出來并給予他新生活的機會，這也導致他無法以朋友的身份引導維克多。雖然作為一名助手，但“名字的失去也就意味著個性的泯滅、個體尊嚴的喪失”。當維克多的父親上門興師問罪指責兒子所從事的實驗時，維克多不堪打擊幾近放棄。與小說中的克萊瓦爾不同，伊戈爾并沒有借機說服幫助朋友，而是鼓勵維克多繼續堅持下去；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維克多為逃避法律的制裁，甚至重傷了警察；而伊戈爾在地下通道中發現真正的伊戈爾已經死亡，維克多挖走他的眼睛進行實驗時，伊戈爾又倒戈相向，從而看出他們之間的“友誼”非常脆弱。與電影《弗》中助理的關系相比，伊戈爾和維克多雖更為熟悉，但兩人之間的感情仍然是不平衡的，因此再次建立的友誼與小說中克萊瓦爾與維克多的友誼并不完全相同。

三、友誼的主題觀照

情節不同，人物發揮的作用也不同。與小說相比，兩部電影中維克多對友誼和他研究“成果”的處理也大相徑庭。小說中，維克多的友誼與他的研究幾乎完全分開，唯一的重疊來自克萊瓦爾與維克多一起前往英國創造科學怪物的伴侶，但維克多仍向家人和朋友隱瞞了他的研究以及與怪物有關的任何事情，更不會讓任何人直接參與他的研究；怪物誕生后所產生的精神負擔和內疚也只能由維克多獨自承受。而“克萊瓦爾的聲音使我安慰，因此我可以欺騙自己獲得短暫的平靜”。能驅散維克多的內疚和孤獨的也只有克萊瓦爾，并定格成生活中美麗的場景，但“心靈的自我對話本質上不是一種社會現實。西方經典的全部意義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獨，這一孤獨的最終形式是一個人和他的死亡相遇”。維克多研究的黑暗本質使他獨自面對來自“怪物”報復的死亡威脅。作者對他們純真友誼的描寫，表明克萊瓦爾是小說中必不可少的角色，以便在怪物完成之后讓維克多保持心智健全，并且通過死亡見證了他對朋友的深深眷戀。友誼以積極的方式引導科學家并最終摧毀了“怪物”。電影《弗》中以莫里茨替代克萊瓦爾的朋友形象，但他和弗蘭肯斯坦之間的友誼并不是與怪物研究完全分開的。雖然沒有親自幫助創造怪物，但他知道怪物的存在。電影和小說中他們友誼最大的不同在于，觀眾第一次見到莫里茨時就明白他愛上了伊麗莎白，而且嫉妒弗蘭肯斯坦并想要他的未婚妻，這無疑成為他們友誼中潛在的一道裂痕，無論弗蘭肯斯坦的研究如何，朋友的建議顯然不足以讓他摧毀自己的實驗成果，而且只有在莫里茨去世后，弗蘭肯斯坦才決定殺死這個怪物。雖然這與小說中的維克多對待怪物的觀點完全契合，但小說中人物的決定完全由他自己做出；電影中弗蘭肯斯坦的父親、恩師、戀人和朋友都試圖讓他停止研究，但都徒然未果，雖然這可以簡單地認為是改編中做出的創造性選擇，但《弗》中的友誼完全沒有對人物成長產生積極影響，因此刪除了小說中最重要的部分書寫。電影《維》則緊抓時代關注熱點，通過朋友的書寫闡釋了當代科學研究的道德責任，而科學家的道德責任不僅是為自己負責，更是為他人和整個社會負責。從怪物誕生后，誰應該對“他”負起道德上的責任，何為這種責任？電影中，是否需要殺死造出的“人”的問題兩次被提出，雖然維克多意識到他所給予的生命并不是如他所期望的，但維克多都立刻同意殺死它，第一次是因為“他”狂奔并在一個欄桿上追逐伊戈爾，而實際上，在伊戈爾宣布它必須被殺之后，“他”就被瞬間終結了生命。小說中，維克多首次看到造出的科學怪物時，因極度恐懼而任由“他”逃亡；電影《維》中則在“人”誕生之后迅速做出殺死“他”的決定。這里，伊戈爾隱喻于該生物的角色而不僅是作為朋友或助手。維克多不僅改變了伊戈爾的外表，而且給了他一個完全不同的生活。當伊戈爾認為維克多走得太遠，并決定不跟隨他繼續完成實驗項目時，維克多責備伊戈爾，并希望他留下來，“我創造了你”(1′12″40?)。通過觀察伊戈爾作為與生物的象征性聯系而不是真正朋友的角色，他對維克多研究的幫助并不是來自如克萊瓦爾情同手足般的友誼，克萊瓦爾可以將維克多引導到現實世界和家庭聯系，但是相反，伊戈爾的存在只會讓維克多的注意力重回到研究工作；同時，維克多對伊戈爾的定位可以被看作維克多對創造的“人”有更強的責任感；雖然影片很好地強調了故事中友誼的重要性，但它未能在伊戈爾和維克多之間創造出與克萊瓦爾相似的力量。盡管缺乏對友誼同樣有力的描繪，電影《維》中對友誼的描繪及其對維克多的長期影響遠遠超出其他改編的電影，并且以友誼的書寫審視了社會關注的熱點。

對比小說與電影中關于友誼的不同書寫及其對主題的觀照，為進一步研究科學家弗蘭肯斯坦人物塑造的動因及發展提供了新的視角，對人物所處的社會關系在人性發展中的作用進行了具體的闡釋。雖然電影中描繪的友誼不是一個完美的與小說中的維克多和克萊瓦爾完全相似的性格，但通過觀察關系的差異和與之相關情節的不同結果，觀眾更能體會出友誼對科學家弗蘭肯斯坦的影響以及這種關系存在的重要性。可以看出，當代電影在改編時不僅要考慮其商業價值，也要運用現代手段展現其藝術價值，實現古與今、主創與觀眾之間思想上更深層次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