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與『相見』

◎ [美]劉荒田

二月，加拿大的濱海名城溫哥華是一片光禿禿的景色。

早晨，我在旅館吃過早餐，對著落地窗外的陰雨坐下。心由景生，落寞是免不了的。好在散布在湖畔的長椅有看頭，都是居民捐贈的，各有獻出的理由，寫在銅制的銘牌上。其中一張長椅擺在楓樹下，三尺開外是瀲滟的湖水。我俯身細讀銘文，它的大意是：我摯愛的母親瑪格麗特·泰勒夫人生前喜歡坐在這里，編織金色，欣賞風景，樂而忘返。如今，她與自然長相廝守。頓時，輕微的顫栗遍布我全身。

“編織金色”，帶著魔法的意象啊！從毛線的經緯間出入的編織針，把風聲，把水影，把花蕊前蜂鳥的靈巧，把湖上白鵝的淡定，把飛絮飄揚的悠然，還有路過者友好的招呼、小狗戲耍毛線團的憨態等，一股腦兒地織入其中。

就在這一刻，我又發現長椅旁邊的一棵柏樹，樹干上釘著一個銘牌，上面有這樣一句：“我們必再度相見，在樹下。”原來這棵樹是丈夫為亡妻而栽下的。我又一次被震撼了。是啊，塵歸塵，土歸土，他們必然在泥土里重新合而為一。

從“編織金色”到“泥土里的再度相見”，一個是完美的晚年，一個是必然的歸宿。在這怎么也快樂不起來的天氣里，湖畔不起眼的一隅給我如此豐美的啟示。

經受了一次靈魂的洗禮，身體馬上輕盈起來。周遭無一不凋零的林木忽然變得無比迷人，看，赤裸裸的枝，光禿禿的莖，釘在鉛灰色的天幕上，這里一排，那里一堆，貌似孤苦，其實在囤積生命的偉力。誰說它們難看？不就是郎靜山先生不朽的攝影作品？沒有什么不能比它們更簡練了，也沒有什么能比它們更繁復了！

我想說：只要“編織”與“相見”這兩個銘牌在，哪一天來溫哥華，都是絕佳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