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寫，也是不夠的

◎匪我思存

提著行李回家，天氣暖和起來，窗臺上的水仙花顯了萎色，葉子也漸漸枯黃，但還是香的，一打開門，遠遠就聞見暗香浮動。

放下行李，身心俱疲，想起很小的時候一些細碎的瑣事，比如夏天的時候去爺爺奶奶家過暑假，門口有一道水渠，清可見底，水渠上有一道石橋，橋邊有幾棵巨大的柳樹，水渠里有很多的魚，不大，但也足夠讓小孩子興奮了。

大伯有兩個兒子，所以我稱呼兩位堂兄為大哥和小哥，大哥小哥有時候帶著表弟在水渠里捉魚，我在堤岸上樹蔭底下看著。

女孩子總是嬌養一點，而且穿裙子，不能去玩水。有時候他們去很遠的荷塘里游泳，會給我摘一張荷葉，幾枝荷花。

那時候人小，看什么都大，屋子大，樹大，樹下總有人坐著乘涼，說些浮瓜沉李的閑話。小孩子坐不住，表弟比我會玩，跟著哥哥們去粘知了，或者劈了竹子做成竹槍玩。大哥為人周到機靈，小哥耐性更好一點，哪怕對著年紀小又嬌氣的我，也沒那么多不耐煩，所以給表弟做竹槍我也是有的，雖然我一槍也沒有開過。

后來兩個哥哥先后考上大學，寒暑假偶爾到我家來，已是客客氣氣大人模樣。

有一次在西單簽售，小哥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打電話說要來看看我，我態度堅決地阻止了他，大約是因為有點微妙的不好意思，就是那種孩子氣的，覺得讓家人看到我在公眾場合一本正經這樣子實在是太難堪了，我也不懂該怎么形容，總之當時就是希望另一重身份不要被太親的親人見到。

我是獨生子女，哥哥其實已經是這一代跟我血緣最親的親人了。就如同我父母，他們從來沒有去過我的任何簽售或者工作場合，在家里我只是他們最普通的女兒，就如同在哥哥面前，我是他最普通的妹妹。

我也是哥哥們唯一的妹妹，所以直到我二十歲，他們還認為我是個孩子，逢年過節都還塞給我零花錢。

兩年前，去鄉間給爺爺奶奶掃墓，掃完墓往老宅走，遠遠看見哥哥的孩子，我的兩個侄兒跑出來接我。

天氣已經很暖和，田畈里開滿了紫云英，南方初春，風也是柔軟的，柳樹發了嫩芽，溝溝坎坎里都長滿了青草。兩個半大孩子，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輛三輪車，騎著那輛車蹬到我面前，一定要讓我上車，他們說，姑姑我們拉你。

一個騎車，另一個跟在后頭推，過一會兒再換一個騎，十幾歲的孩子，也忙乎得一頭汗。

當時我坐在車上，想著什么呢，遠處大人們不放心，都已經迎出來了，遠遠我看到我的哥哥，站在小路的盡頭，笑嘻嘻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和兩個半大小子，熙熙攘攘地歸家。

表弟在去年過春節的時候，屯了幾十斤小槽坊的酒，囑咐我用壇子密封好，埋在院子里的梅花樹下。再過十年挖出來喝。那時候覺得梅花鋤酒，聚飲和歌，那般快樂的家族大聚會，所有人都在，一定也有小哥吧。

繞到后院去看了梅花，今年武漢時氣有序，花開得好，被鳥啄掉了兩三朵，浮在花下的水缸里。

讀過那么多的詩，這時候一句都想不起來了。就如同金庸寫張三豐得知張翠山死訊，后來金庸痛失愛子，說，才知道，原來那樣寫是遠遠不夠的。

怎么寫，也是不夠的。

梅花開了，早櫻開了，哥哥走的這些天，我奔波著，幫著大哥料理小哥的后事，像夢境一般。總希望，醒來一切都不曾發生。

小哥已經化作另一個世界的飛雪。

原來怎么寫，也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