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我以為離開了村莊,進入了城市,其實,我還在村莊里,只不過,以夢的方式在村莊。還有一種方式,就是文學。
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小說選刊》雙年獎增加了個環節,微信投票。我不上網絡,不玩微信,于是,就像個局外人、旁觀者,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因為票數不高,不過,這期間,我有個意外驚喜,就是居住在同一座城市的過去的朋友,已多年不走動,微信投票使他(她)們知道了我還在寫作。更喜悅的是,十多年沒聯系的朋友,在廣東做生意,當小學教師,他們通過微信投票輾轉聯系上了我,甚至還有通過省作協要到了我的手機號碼,一些省、市多年未曾謀面的朋友也跟我接上了頭。過后,分布在各地城市的朋友都意識到:我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現在居住在城市,可我們都來自鄉村,鄉村曾是我們童年生活的地方。
2016年7月我的《舅舅的鼓》獲了獎,這是由北京的 “學院派”小說評論家組成的評委。《舅舅的鼓》表現的是“空村”現象。鼓是個象征——鄉村文化的衰弱。很自然,我聯想到干亞群的散文,她追憶著鄉村曾經的熱鬧——對小孩來說,那時的鄉村充滿了樂趣。仿佛舅舅的鼓也在她的村莊奏響。干亞群從另一個角度表現了當下鄉村文化的衰退。
2016年7月,干亞群散文集《指上的村莊》正在準備再版,而且是精裝本,據悉出版社同時約請了畫家配彩圖,仿佛采取文學和美術的方式重建江南的 “一個人的村莊”。
這些年,干亞群反復表現她記憶中童年的村莊。《給燕子留個門》到《梯子的眼睛》,再有《指上的村莊》,這個村莊,通過文學的方式,逐漸豐富,逐步完整,逐次深入。而且,干亞群的寫作,像登梯一樣,呈現上升趨勢。
干亞群發現了自己文學的村莊,其意義已超越了實際的村莊。我注意到其中的視角,仿佛同一個人分成數個去追憶同一個村莊,最初的少女到后來的少婦,不同的年齡視角發現同一個村莊不同的物事。其中,看到了一個人的成長,而村莊似乎定格或凝固,像是一個考古發掘的現場。“我”在變,而村莊不變,但是,由 “我”的視角里,可看出村莊的變,過去的陽光總是照達現在。
我視干亞群寫 “一個人的村莊”這三部散文集為三部曲,相當于長篇系列散文。第三部《指上的村莊》有一個群像值得注意:手藝人,手藝語。所謂的 “指上”,是指他們靠手工維生。主人公都是走鄉串村的工匠。他們創造或修補日常生活的器物,使得村莊的日常生活得以穩定地進行——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
其實,《指上的村莊》與工匠師傅相配套的還有主角(主人公),就是物件。過去,我們習慣稱其為道具,可是,我相信物件有靈性。干亞群表現了人與人,但是,人與人的關系,是由物件結緣。寫物件的創造或修補之人的同時,也寫出了物件的靈性。幾乎將人物和物件放在平等的層面來表現——依靠和尊重一系列物件,由此,物件回報人類,甚至,物件替沉默的工匠發聲。而手藝人對待物件,也從中獲得了創造或修補的樂趣。有的工匠即興伴桶唱歌,以碗奏樂。
所以,我也視《指上的村莊》為鄉村物語——鄉村器物故事。它們激活了我關于童年鄉村的記憶,那也是我文學的出發點。不過,文學的追憶不僅是懷舊。文學要發現唯有文學值得發現的存在。干亞群為什么現在寫已衰落的行當?文學關注的其實是現實的缺失。換句話說,寫過去的題材,就是讓歷史的陽光穿越時空,照亮當下。
補桶、補碗、補鞋、補傘、補缸、補鍋……我提取其中這一系列 “補”,我發現,民間的工匠對待要修補的物件,像醫生診斷病人那么細致入微。
有句過去流行的老話: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那是一個漫長的補時代、慢時代,慢慢地補,慢慢地過。鄉村物語,寫出了修補行當由盛到衰的過程,由此,寫出了時代的變遷。
一個修補的行當退出了歷史舞臺(當然,城市的住宅區,我們時不時還能聽見這種用電喇叭代替的吆喝,幾乎是無奈的絕唱了),干亞群形象地表達了那些行當的隱退,是通過物件的聲音和形的消失,表現出古老村莊的衰落。我在乎的是工匠在細微之處所表現出的精神。
例如,《鄉下的老鼠也進城》,修傘師傅的吆喝,一直喊到村莊的深處。師傅掌握了村民所用的傘的境況:一把傘能撐多長時間?一把壞傘會影響誰出門?傘在等人來修。我們來看修傘師傅入戶。干亞群寫了少年時代的她待客之道:沏茶端上。師傅彈簧般地站起,接住,謙卑地說:罪過,罪過。她見證了修病傘的工序。修好了傘,傘在師傅的手中,一開一收,像戲中的表演。然后,師傅等待,因為,他先前的吆喝像支了一個尋找的人,等待著有人撿了吆喝前來。
天在下雨,他在等待。干亞群寫了等待的微妙,師傅吸煙、喝茶,說天氣,談莊稼。這一系列中國式的待客之道——不挑明。請注意,這個場景——一個農戶與一個村莊,終于有人響應了前先他入村時的吆喝,可見師傅對村莊的了解和自信,已續了第三道茶。師傅在接了下一單生意之前,他的一系列動作,表現出為人之道:喝干杯中茶水,潑凈了茶杯,轉身拍了幾下坐過的竹椅,把椅子搬進屋里。“我”的母親想客套一下也來不及了。待客和做客都有約定俗成的規矩。
干亞群這部系列散文——鄉村物語,她表現了社會發展必然的理解,也傳達了追憶村莊的意旨:那維系村莊的中國式精神——修補物件的嚴謹到位的工匠,修補師傅的細致到位的規矩。他們在作品里大多無名無姓,甚至以修補的行當替代其稱謂。而物件有名,寫或刻了家族的標志。這些工匠有規矩有底線有講究,通過修補鄉村物件,既傳遞出傳統的節儉,也表現出人與人的溫暖。正是這種精神維系著漫長的農耕社會的鄉村運行和秩序。
干亞群2016年6月獲冰心散文獎,我認為,某種意義上,這個獎是對她發現并重建 “一個人的村莊”能力的認可。當一個行當消失,我們會認為這是發展的大勢,但是,文學關心的是其中的靈魂。文學總力圖以獨特的方式留住什么:我們還是需要工匠精神。我仿佛聽見干亞群散文中響起的鼓聲,是鼓聲,也是心聲。還有許多物件發出的聲音。我視其為一個隱喻,文學的價值在于提出高級的問題,我想,指上那么 “小”,卻提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大問題:修補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