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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錢元強剛剛考上了北京大學。祖父錢端升要去見一個老朋友,叫錢元強一同前往。這位老朋友是80多歲的金岳霖先生,跟祖父的友誼已經持續了半個多世紀。錢端升是著名的政治學家,早年留學美國,抗戰爆發后拒絕了政府的任職邀請,擔任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和政治學系主任。
錢大都是錢端升的長子,現已82歲。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時,他被調離了北京大學,結束了與這所大學長達25年的聯結。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這個家庭在上世紀80年代重新與北京大學結緣。在那個自由精神重新顯形的理想時代,錢元強進入了這所崇尚包容與獨立的高等院校,并且選擇了祖父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政治學科。同時,錢端升也被北大聘為兼職教授。錢元強的研究生導師趙寶煦正是40年代錢端升在北大執教時的學生。
2006年,錢元強回到北大,目前擔任該校某研究中心副主任。這個家庭祖孫之間與北大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回響。

圖一:1924年,錢端升在美國哈佛大學畢業前夕。

圖二:1962年10月,錢端升與夫人、三子、長媳、長孫(中)、次孫合影于北京。

圖三:2017年5月,錢大都(右)、錢元強與錢端升雕像合影。
父親錢端升開始在西南聯大任教的時候,錢大都剛兩歲,那是1938年。日軍的空襲擾亂了正常的教學和生活,很多教授搬到了昆明的鄉下。錢端升一家住在郊區的龍頭村,鄰居有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還有金岳霖。
后來,因為“飛虎隊”的空中制衡,昆明逐漸從日軍的空襲威脅中解脫出來,錢端升一家搬到了城里。作為學者,錢端升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嚴謹。他早年留學美國,英文很好。錢端升教授憲法和近代政治制度。除了教學,他也經常參與學校事務的管理和決策。他是北大法學院院長和政治學系主任,也是幾位副教務長之一。錢端升還是國民參政會參議員。這樣的特殊身份讓他能夠將自己的理想從課堂延伸到廟堂,同時應對官方和校方之間的拉鋸,保持教育和學術的獨立。這是北京大學一直以來的精神基礎。
1939年,羅隆基被中央研究院負責人傅斯年推薦進入西南聯大執教。素來看重教師身份的錢端升擔心羅隆基無心教學,會草率應付教書任務,便申請辭去院長和系主任的職務,以示反對。兩年之后,羅隆基又因對國民黨的激烈批評被校方解雇,錢端升同樣感到氣憤,又一次揚言要“辭去教授職務,抗議對學術自由明目張膽的褻瀆”。
“如果政府事事要統制,課程要統制、教材要統制、教授學生的思想要統制……徒然使大學成為一所工廠。”錢端升在文章《大學往何處去》里寫道。這篇文章發表在1940年的《今日評論》上。《今日評論》由錢端升發起,聯合多位教授和學者,在1939年創立,成為知識分子發聲的一個重要平臺,對時局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今日評論》是思想獨立、自由表達、容忍異議的顯著典范,而這些原則正是聯大的精神基礎。
抗戰勝利之后,內戰和專制的陰影揮之不去,國民政府對于五四精神傳統的態度發生轉變。很多知識分子走出象牙塔,進入到十字街頭的抗爭中,錢端升便是其中的一位。
到1945年11月,國共內戰已經打響,和平與民主成為了社會各界的主要訴求。11月25日晚,昆明的大學師生在西南聯大舉辦時事晚會,錢端升和費孝通等四位教授發表演講,呼吁停止內戰,建立聯合政府。云南省政府出動軍警,錢端升演講的過程中出現了槍響,但他并沒有停下。事后有學生回憶,“這一幕,理應是聯大校史上最令人神往的一夜,它讓我懂得了什么是人的尊嚴,什么是知識分子的尊嚴。”
1946年12月,錢端升已經離開昆明,回到北平,任北大校務委員會委員之一。當月發生了駐華美軍士兵強奸北大女生沈崇的事件,社會各界群情激奮。時任北大校長胡適召開校務會議。錢端升等十多位校務委員“低頭沉默,一言不發”,以此向胡適施壓,讓他做出表態。
對于五四精神傳統的堅持態度是知識分子與官方意識形態進行抗衡的另一種方式。1939年,國共雙方同時將5月4日定為了青年節。國民政府在1942年將青年節與五四脫離開來。錢端升既是五四運動的直接參與者,也是北京大學知識分子群體的代表。1947年,5月4日被定為北大校友的返校節。當時,他接受《大公報》記者的采訪,回憶自己參與1919年學潮時的情形,并表達了對國民政府刻意淡化五四的不滿。
1949年10月1日下午,錢端升以社會科學界代表的身份,登上了天安門的城樓。當晚,他用“欣喜”和“光榮”形容自己的心情。
當年6月,北大法學院組織“新思想新政策研究會”,學習內容包括新民主主義理論、歷史唯物論等。不久,錢端升便開了新民主主義論的課程。1951年,馬寅初擔任北大校長,開展北大教員的政治學習運動。9月,周恩來應北大之邀,為京津高校教師作了報告。
11月,錢端升跟隨中央土地改革工作團到四川大邑縣觀摩土地改革,回來后,他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表示要全盤否定原先的立場,稱自己為“舊知識分子”,承認存在多種問題。他將反思和檢討的范圍擴大到北京大學的精神傳統上來:“要承繼‘五四’的光榮傳統,我們教師們首先應當分清‘五四’運動的革命思想和‘五四’右翼分子的反動思想。”1952年,改造運動在北大繼續深化,“自我檢討”“思想檢查”等成為政治生活的主要部分。
1952年暑假,時任北大法學院院長的錢端升接到任務,負責組建北京政法學院,擔任籌備委員會主任,為新中國培養政法方面的人才。最初在沙灘紅樓辦學,師資主要來自北大和清華等院校,其中來自北大的教授占了絕大多數。錢端升對于離開北大,心有不甘。而之后的五年之中,作為院長的錢端升與掌握實權的革命干部之間發生了很多矛盾。
矛盾在1957年爆發了。這一年,北京政法學院開始了針對官僚主義和宗派主義的整風運動,錢端升作了坦率的發言,對學院里的官僚和宗派現象進行了批評。但風向很快發生轉變,整風運動演變成了反右運動,錢端升被錯劃為“右派”,職務被撤銷,課堂不讓進,連北大的老朋友也不讓見。
1973年,在周恩來的關照下,錢端升從磨難的陰影中脫離出來。他選擇去外交部擔任顧問。
現在,錢大都已經82歲了。家里本來并不希望錢元強讀文科,以免有“不測風云”。然而,家庭的耳濡目染還是讓錢元強對政治科學產生了興趣。1983年,他還是走上了祖父的“老路”,進入北京大學,成為了國際政治系政治學專業的學生,還積極參加社團活動,做了政治學研究社的社長。研究生階段,錢元強跟著導師趙寶煦,研究方向是當代中國政府,重點是政治體制改革。對于北大的生活和學風,錢元強印象最深的是學生之間那種“侃大山”的習慣。宿舍里天天都談笑風生,經濟系、法律系、社會學系以及政治系的同學都來聊天。
1990年,錢端升去世。他留了遺囑,決定將珍藏的三千多本圖書捐贈出去。在錢元強和其導師趙寶煦的牽線下,圖書最終捐贈給了北大政府管理學院圖書館。后來在錢大都的爭取下進入北大圖書館。
錢元強于上世紀80年代末留學澳大利亞,開拓新的學術思路。他接受的政治學教育更偏重經濟金融對政治的影響。在國外待了十年之后,他回到中國,緊跟時代潮流,參與創業,在當時還屬于最前沿的互聯網企業擔任高管。2006年,他又回到了北京大學,在政府管理學院任職。
時代也給這所學校帶來了很大的變化。“我們那一代人的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更多一點,為國家民族分憂的考慮多一點;現在的學生視野比以前更廣了,同時也更務實了,從自己角度出發的東西多一點。這也談不上好壞,就是一種變化。無論如何,現在的學生還是繼承了北大的傳統,比如獨立思考的能力。”
像是繞了很遠的路,錢元強又回到了這片祖父留下很多足跡的精神園地。這個家庭與這所校園之間曾經有過的斷裂與撕扯,但精神傳統的暗火仍然會于必要的時刻再次燃起,為一切賦予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