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維護精神障礙患者的合法權益,2012年10月,我國正式通過《精神衛生法》并于2013年5月1日開始施行,法律規定精神障礙患者的住院治療實行自愿原則。“用老百姓的話說,精神衛生法保護的是患精神疾病的人不看醫生的權利、不去醫院的權利、不吃藥的權利。其中只有兩條例外,一個是傷害自己或有傷害自己的危險,一個是傷害他人或者有傷害他人的危險。”在某市精神衛生中心工作的一位副主任醫師王鋒(化名)告訴本刊,這不僅盡量尊重和保護了患者的本人意愿,也限制了醫生的濫權
李明顯然屬于例外情形。洛陽市精神衛生中心在答辯中稱,根據李明當時的病情、癥狀等,醫生可以判斷其具有傷害自身的危險,而且是其監護人護送住院,醫院診療行為也沒有過錯。
王鋒則告訴我,按照醫療規范,診療行為一般應當在醫療機構施行,而非院外。無論如何,醫院派車出診這件事會被人質疑。通常情況下,如果的確是出現了在非醫療機構的傷害自己或者傷害他人的情況,應該是由家屬或所在單位將他送去醫院就診,如果當事人不愿意配合,可以尋求公安機關的協助送診。
在非自愿治療的情況下,最關鍵的問題是如何判斷危險,由誰來判斷。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教授、法大法庭科學技術鑒定研究所鑒定人、主任醫師胡紀念告訴本刊,在具體實踐中,家人、公安機關等參與人員都會對患者的危險性提供意見,但最終由醫生判斷。“精神衛生法對危險原則已經有明確的規定,但還是比較含糊。關于危險的規定有兩個層面,一個是有現實的危險行為,一個是有危險性。前者相對容易判斷,比如說他揚言要拿刀殺誰,或者已經有了暴力攻擊行為;關鍵是對危險性的評判,他沒有實施暴力行為,但可能會發生,法律上比較通行的說法是迫在眉睫的、重大的,不過都是描述性的,沒有細致規定。”
王鋒說,盡管精神科的主觀色彩是不可避免的,但所有記錄的東西必須是真實發生的,一切記錄都有據可查,一個接受過正規訓練的精神科醫生不會隨便濫用自己的權力。他認為,普通民眾對精神科存在普遍的誤解,例如“如何在精神病院中證明自己無病”。其實這樣的情況原則上不會發生。“因為我們默認普通人的精神健康,如果說某人有精神疾病,需要證據。實際工作中就是需要符合國內外公認的診斷標準,包括:癥狀標準、病程標準、嚴重程度標準、排除標準。”
但不可否認的是,總體上精神科醫生的數量還是不夠多。“當缺人的時候,為了完成相同的醫療工作量,有可能就會犧牲掉質量。另外就是醫生的規范化訓練存在地域差異,北上廣規范化培訓出來的醫生專業能力會強一些,但部分基層精神衛生機構可能接受的訓練就不太充分。還有就是部分年紀大的醫生,因為中國通常是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即使有更完善的辦法出臺,通常對老醫生是沒轍的。”
李明被攪進的正是這層模糊地帶,然而跳出法律范圍,他面臨的是更大的社會壓力。在媒體報道里,李明都會反復要求記者使用化名,他害怕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出去。他告訴我,最怕的還是周圍人的議論。在醫院接觸了許多病人,親身體會了精神病人的處境,但即便這樣,他依舊無法抵抗根深蒂固的偏見與歧視。
一提到精神病,大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躲遠點。“精神病”天然地與暴力、犯罪,甚至反社會聯系在一起,這種意識已經扎進人群心理之中。然而不止一位精神科醫師告訴我,簡單地將精神疾病與暴力危險聯系在一起是一個常見的誤區。
“從專業的角度來說,這個問題要從兩個層面來考慮。一個是群體的層面,實際上,精神障礙患者群體暴力危險性并不比普通人群高;一個是個體的層面,我們確實觀察到有些病人在精神癥狀的支配之下實施了暴力攻擊的行為,但這里面有很多具體的影響因素需要進一步研究。”胡紀念告訴本刊,恰恰是后面這部分患者給人留下了所有精神病患者都有暴力危險的印象,再經過媒體或者文藝影視作品把這種印象進一步加深了。
“每個人,無論他是智障、殘疾人、精神病人,不能表達或者表達困難,他內心世界都是非常豐富、燦爛的,就像大自然的一棵樹。生命發展到人這樣的高級階段,都很復雜,每個人都是有人權的。”李明出來后也開始反思對精神病人的管理模式,他覺得無論如何不能限制精神病人的自由,除非他真的有危險,“可以用半開放的社區,給他們提供生存空間,像專門為智障患者設立的工廠、餐廳一樣,空間并不需要很大,給他們教育,稍微有一點點管束,但不是限制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