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挾持她們的美麗

◎曲瑋

姥姥喜歡看偶像劇，少女心爆棚，她是我心中的老女孩。

當年物質極度貧乏，她初中畢業可以去做老師，但薪水還不如在生產隊種地，姥姥為了顧家，就成了農民。

后來嫁人，和姥爺把三個孩子養大。她做的最偉大的事，是把三個孩子都送出去念了大學。在膠東農村，這太難。

我媽是老大，高三因為手生凍瘡在家休養，錯過了高考前的選拔考試，連高考的資格都沒有。山東農村重男輕女很嚴重，我媽能讀高中已經很不容易。家里所有人都勸她直接進工廠工作，我姥姥咬著牙說：“再讀一年！”

第二年，我媽落榜了。我媽哭著說：“我不甘心，讓我再讀一年吧，明年一定能考上。”姥爺和其他長輩氣得摔了鋤頭，姥姥繼續頂著壓力，起早貪黑趕海賣海蠣子，供我媽讀書。

第三年，我媽差了五分，還是沒考上。我媽把自己關在小黑屋里絕食。姥姥和家里其他人大吵了好幾天，眼睛腫得像核桃，到最后，只喃喃重復一句話：“我必須讓她上大學。”

姥爺最后被勸服了，坐在炕上抽著旱煙無奈地說：“那你自己出門借錢去！”差五分多交五千塊錢，姥姥每天趕海賣魚只賺幾塊錢，五千幾乎是天文數字。

挨家挨戶敲門求情，走遍村里幾百戶，一戶借幾十塊錢，終于湊齊，把我媽送到中國海洋大學。我媽走的那天晚上，姥姥在家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眼睛瞎了。

五千外債壓在身上，瞎了也要繼續干活，根本顧不上求醫，她和姥爺每天凌晨三點起床趕海，清晨挑著扁擔去集市賣海貨，因為眼睛看不見，吃了太多苦。白天除了種莊稼，姥爺還出去給人做瓦匠打零工，姥姥在家繡鞋墊，用了不到一年，竟然還掉了債。

姥爺被感動了，向姥姥承諾說：“家里剩下的孩子，無論男女，一定也要供他們上大學。”

大概是卸掉包袱的緣故，債務還清沒幾天，姥姥眼睛痊愈了。這件事家里一直瞞著我媽，好多年后姥姥才云淡風輕地提起。

姥姥眼睛不好，但特別喜歡看書，家里裝上Wi-Fi后，她還會上網玩游戲看新聞。每次跟我聊天她都憂心忡忡：“美佳呀，你可千萬別去整容，我看新聞里說很多玻尿酸都是假的。”“美佳呀，你有沒有玩陌陌啊？千萬別出去亂見人啊，好多小姑娘出去就回不來了。”“美佳呀，現在互聯網+，大家都在創業，你也做個項目吧，不用找風投，我在村里幫你找幾個土豪……”

噗……

我小時候的文字啟蒙是由她完成的，她教我背唐詩宋詞，讀《三俠五義》。性格上的開朗也是她的功勞。她在村里口碑極好，夏天聚眾乘涼時從不說人閑話，待人熱情，大家常來家里串門，或者借鐵鍬鋤頭菜種子小推車什么的。

姥姥沒什么文化，卻是我生活中最有魅力的女人之一。最艱苦的時候，她頂住壓力，絕不盲從，即使成為眾矢之的也堅守住自己的想法，做自認為正確的事。生活安逸時不斷找尋新樂趣，不像一些老太太在無所事事中耗盡生命。

我見過她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干練短發，目光清亮，遠稱不上漂亮，但寫滿了內容。那內容并非女孩飽讀詩書的底蘊，而是帶著幾分天真，幾分煙火，一點滄桑。

有魅力的女孩當然可以沒有姣好的面孔。因為和她們相處，你早就透過單薄如紙的皮囊，看到其下閃亮的靈魂，看到她們生命的山川云翳，來去往昔。

她們一定不是瑟縮在柜子里的珠寶，小心翼翼地待在光芒之下，討好般等待世俗的垂愛。她們更像自由行走的花，沒有人能挾持她們的美麗，你只是途徑了她們的盛放。

她們永遠都在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