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湖邊的少年

文 /凌仕江

綠 窗

看過文章，馬湖邊少年一身錦繡的影子揮之不去。少年服飾、模樣、羞澀的神情都出眾，受到游人熱捧合影，但在舞臺上完全淹沒于人潮。

“他本該獨自芬芳的。”作者發出了嘆息，仿佛開得燦爛而無人激賞，身藏美玉而別人不識。但也許天性，少年傾心融入，安然點綴，全然不懂別人的惋惜與心疼。“仿若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

眼淚自己并不自知，惆悵的都是看花人。作者抓住那個美而傷感的瞬間，讓我們疼了一下，這一點點疼，穿透人心。好年華轉瞬即逝，在最美的年紀釋放光芒才完美。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有人注意到他，寫下了他，他就開著。但潛意識里，仍希望少年能掙脫約束與舊殼，活出芬芳的個性，體現作者的仁愛之心。

聽說馬湖很遠。

最遠的是，在一個人的搜索引擎里，找不到馬湖的蛛絲馬跡。而此時的想象，任何一個參照，都無法抵達真實的馬湖。一路上，我的想象沒有離開馬。白馬、黑馬、灰馬、野馬、棕色馬，它們停在輕風拂過水面的湖邊，站著睡覺，偶爾睜眼看見自己立在水中的表情，安靜、唯美、但不孤獨。在陽光投射到湖面的瞬間，馬兒們打著響鼻，甩動尾巴，挪動悠閑的步子，吃草。

作為行將抵達馬湖的人，我只想呼喚一匹馬的名字，做一回真正的騎手。

車過樂山、轉道犍為，進入沐川地界，沿著金沙江邊走，在九道拐的山道上不斷攀升。天色已經被霧靄涂脂抹粉，山下的金沙江成了谷底幾塊綠汪汪的鉆石。此時，車窗外出現了羊群。不遠的山垛上，一個披著擦爾瓦（彝人服飾）的牧羊人，正蹲在一棵花椒樹旁抽煙、望天。因為能見度過低，看不清牧羊人的臉。而之前那幅關于馬的生動畫面，一直伴我親臨馬湖。

一匹馬都沒有的馬湖，徹底模糊了一個人清晰的想象。當想象力被絕望扼殺，剩下的只有別無所求的接受。

零星的人家，稀落的商鋪與酒店，在冬日的馬湖邊盡顯蕭瑟。不少騎摩托車的彝人，在路上穿梭，有的載著一家四口，滿面笑意，像是趕集歸來，這讓馬湖維持了幾分原野的序趣。山上的炊煙若隱若現，山際邊沿有一些瘦弱的樹，山坳下隱藏著村子，不難想象這里有過的林陰滄海。幾處綠得人舒心的菜園，像是經過裁縫之手殘留于此的布條，在湖邊以一種自然清新姿態，緩解了我們久居塵世的焦渴與期待。

我是第二天渡船去湖心的海龍寺遇見少年的。他與爺爺、弟弟，穿著民族的盛裝，佇立碼頭，的確稱得上一道扎眼的風景。他們仨，服裝色彩各異，尤其是少年身上一襲棉麻編織的擦爾瓦，看上去十分俊美、華麗。布匹下垂的邊沿有長長的穗須，像樹干上吊著的麻絲。而裹在擦爾瓦里面的是色彩奪目的小坎肩——粉紅、翠綠、白、黑、黃、藍堆積在一起，這強烈的色彩對比，讓人想到的是舞臺和舞者。

人們爭著與這道風景合影留念。背景是高山上的湖水，可以看見湖底野草生長的湖水，不是我想象中的藍和綠，而是墨色被經年過濾之后的清澈之水。一片花瓣飄落于水草之上，讓如此湖水更加透亮。我順手將少年拉到身邊，悄悄地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羞怯的少年，低著鍋蓋頭，除了那兩個字，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他們揮著手，跳上船，要渡到湖的對岸。

下午，怎么也沒想到，在一場彝人的盛會上，忽然又見到那個彝家少年。他懷抱月琴，頭戴椎結高豎的頭帕（一種帶天線的帽子），在一群披著擦爾瓦的高大舞者中間，顯得有點渺小。即將登場了，他那張俊朗的臉，始終沒有笑容，面對人山人海的觀眾，他時而低頭看一眼月琴，手指不自覺地撥弄琴弦，表現有點兒拘泥。當音樂響起，少年很快被淹沒在舞者中。那么多舞者鋪滿狂歡的舞臺，其中有一些男舞者臉上涂了幾團黑灰，女的著上了漂亮裝束，男女老少，裙裾飛揚，色彩斑斕，盡顯彝人之美，讓觀者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湖水是靜止的天幕，船只是等待的碼頭。

距離偏遠，我沒有看清少年的表演，他在龐大的彝人表演隊伍中，沒有顯山露水的位置與角色，這難得的一次機遇，他只是一種融入，也是一個點綴。但十六歲，人生奪目的花季只綻放一次，他卻被人潮淹沒了。

如果馬湖可以作證，也許明天，當躍然于群體之外的機遇來臨，少年也可以獨自芬芳。

可此時，少年像是習慣了被霧氣與山野籠罩。而陪伴少年生活的馬湖，早已聲名遠揚，在夏季它將吸納多少顆在湖面上狂奔又潮濕的心呀。

馬湖邊的少年，仿若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

舞臺周圍時而傳來的笑聲，如微風波動的湖水，舞者燦爛的笑臉，像山野正艷的索瑪花。山上看表演的人，點燃了枯榮的野禾，香草化著一縷煙灰，被風引升到空中，彌灑。不經意抬頭，少年已站在離我不遠的觀眾席上。

我站起身，向他招手。他看見了我，表情依然羞澀，抿了抿嘴，終于露出帶酒窩的笑意。但他沒有像熟人一樣坐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