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斫琴名匠單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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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次,我曾想過改行,丟掉埋頭書案皓首窮經的生涯,以斫琴為生。在我的想象和向往中,出現過這樣的情形:
雪下得很大,風也很大,遠山不得清晰地望見,如同中國山水畫中用淡墨畫出的淺淡一痕。滿世界的風聲,仿佛有千萬只巨獸在吼叫,憤怒的,凄惻的,哀怨的,都不是令人愉悅的聲音,讓人覺得生命渺小脆弱到微不足道的聲音。假如是陽光下的微風拂動草木,萬籟輕響,人的自我體驗就會是別樣的了。
我就在這樣的風雪天進了山,那里有幾棵我早就惦記著的桐樹,它們大概早過了百年之齡,直干參天,一副慨然君子的氣派。這幾株梧桐生在朝陽的半山坡,背后是年歲更老的幾十棵古松,身前是一泓清泉,兩邊斑竹叢生、老梅蒼蒼,鳥兒們喜歡在這幾株梧桐上鳴唱,在這里,可以遠眺群山,聆聽不遠處瀑布不歇的喧騰之聲。春夏之時,肥闊的梧桐葉好似一只只巨大的手掌,青綠色的樹皮光潤潔凈,讓人不禁想起沒事找事洗桐樹的倪云林。不過,這梧桐的確太峻潔了,無論經歷多少時光歲月,總是筆直清爽,仿佛活著可以藐視催促寒來暑往的時光似的。
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斫琴之材!
我在樹下坐了整整三天,天寒地凍,飛雪茫茫,這幾棵梧桐在大風中發出渾茫而清晰的聲音,這聲音不僅與其他所有樹木在風中發出的聲音不同,也與其他地方的梧桐不同。
我伐下了其中的一棵,帶回作坊,開成片,剖板的第一斧子下去梧桐發出的聲音,仿佛驚動了什么似的。我有強烈的預感,我這一生的意愿成了!
板材晾了兩年以后,我開始斫琴。此后的兩年間,我一個人待在山腳下的作坊里,用這棵梧桐剖成的十張板子做面板,分別以仲尼、列子、落霞、神農、混沌材等十種琴式斫制。除了春天的風和冬天的雪,除了夏天的泉流和秋天的大雁,沒人知道我在這里。我喜歡這樣的情形,喜歡坐在石頭上,看掛在木板墻上夕陽余暉中的尚未完工的琴坯。沒人跟我說話,但我能真切地聽到萬物說話的聲音,每一聲都真實而純正。
挖槽腹、用梓木斫底板、披漆胎、罩面漆……兩年,成了九張,張上絲弦,只一聲散音,已經聽得到萬壑松風了。
然而,我依然期待最后一張琴的聲音,那是我也許此生都無法做出來的聲音。
我帶著兩張琴去了山里,是一個蕭瑟的秋天,我心儀的琴人從江南而來。他坐在山坡上,撫彈我的“輕雷”和“暮嵐鐘”,臉色融入暮色,寧靜而安詳。月亮升起,他仍在兀自彈個不休。
三天以后,他回江南了。帶走了那九張琴。他是個名滿天下的詩人,我喜歡他的,卻是他的沉默與溫恭,是他無言的深邃和盈盈的笑意。
我們約好,兩年后他來取最后那張琴。我說這張琴我不一定能做成。“沒關系,成不成我都來,我來看看山、看看你就好。”
最后這張琴做好了,但他卻沒來,他去了另一個地方,彼岸的地方。
我把這張琴掛在墻上,再也沒動過。只有偶爾風吹過來的時候,琴會不撫而鳴,嗡嗡然,泠泠然……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矯情的臆想。
而另一種更多、更深刻的想象,準確地說,是向往,則是我得到了一張應手得心的好琴。這一向往,自我學琴至今,實實在在地伴隨了我近三十年。
這篇文章要寫的,是古琴,也是七弦琴斫琴師單衛林。我們是同齡人,一起經歷了不少事情,是多年的朋友了,相互非常了解。我彈琴,他做琴,與琴相伴的內容,似乎沒什么神奇高妙的,與古書中說起琴的那種令人神往的境況相差很大。為了寫他,我在記憶中搜索相關的信息,發現他沒什么可以做文章的事跡。他的生涯,他的心思,非常普通與尋常。
然而,他做的琴,一張又一張的,就在那兒,琴質一流,個性鮮明。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哪怕他細說斫琴的甘苦,也是一篇“專業”的文章,但他于此諱莫如深。
我知道,匠人,尤其是大匠,會有自己閉口不提的秘訣,這是他們窮究一生悟到的東西,豈能輕易告人?
不過,越是普通,越合我的性子;越是尋常,越值得探究。
揚州人單衛林,出生在沈陽。揚州和沈陽,一南一北,曉風殘月與鐵板銅牙,這是風物、氣質完全不同的兩個地方。
單衛林的父親是揚州人,小時候家里窮,兄弟幾個參了軍,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是中國第一代飛行員。抗美援朝后,單衛林的父親留在了沈陽,并在東北各地的機場工作過。單衛林的母親也是軍人。這樣,單衛林和他的姐姐、哥哥們就跟著部隊走,小學、中學時,在沈陽市、吉林市、長春市、延吉市都上過學。
在單衛林的記憶中,童年、少年就是軍營、軍人與流動。剛剛熟悉了一個地方,結交了一些小伙伴,轉眼就換了地方、換了同學,陌生感、新鮮感伴隨了單衛林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對于所有人來說,童年和少年的成長經歷都具有源頭性、宿命性的意味,流動、陌生、新鮮,這種也許算不上動蕩的變化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至少,今天的單衛林愛結交朋友、珍惜情義,也善于與人打交道,是他身上極為突出的特質,這一特質的基礎,是他童年、少年的經歷。
大概是軍人的身份決定的,單衛林的父親很嚴肅,平時不茍言笑,難得回家,和孩子們也沒什么話說,但單衛林和他的哥哥姐姐們都不怕父親,因為知道父親骨子里非常溫和,因為父親在每次回家和離家的時候都會擁抱他們。于是,父親在家的時候,單衛林和哥哥姐姐們其實是松快甚至放肆的。單衛林只記得父親打過他一回,那是他初二時玩父親的槍,槍走了火,子彈穿過炕、打到地上,又反彈到墻上,差點打到身邊的同學。單衛林的父親因此受了部隊的處分。
在兄弟姐妹中,單衛林的姐姐是老大,單衛林最小,也和姐姐最好,從小他就聽姐姐的,母親每個月給的零花錢,他都交給姐姐,以此表達對“民間領袖”的敬意。直至今天,年過半百,單衛林對姐姐還是言聽計從。長姊如母,這個道理和感覺,如今的孩子很難體會了。而我對單衛林的心境特別有同感,一是我的父母也是軍人,一是我家的老大也是姐姐。一個家庭的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如果是姐姐,這個家庭往往會有一種溫和而穩定的氣場。
因為父親常年在機場,不常在家,家庭教育的事情都是單衛林的母親掌握。這個家庭事實上是父慈母嚴的格局,母親對單衛林姐弟的要求極嚴,完全是軍人的一套。因此,姐弟四人從小養成了律己極嚴的生活習慣,守時、守諾、規律,凡事有計劃。讓單衛林一生受用的,是對浮夸的拒絕和對諾言的兌現。
這是軍人的素質,實際也是許多良匠的素質。不同的是,從小的家族環境、教育讓單衛林特別體諒他人的感受,特別注重群體的和諧與快樂。而且,這樣的成長經歷,讓單衛林向來不喜歡家長里短、是是非非,他討厭嘰嘰歪歪、酸溜溜的宵小習氣。
因為在家最小,單衛林有哥哥姐姐“罩著”,打架有哥哥在后撐著,犯了錯有姐姐在前面扛著,也不免特別驕傲,活得特別舒展。與人打架的事時常發生,尤其是聯合部隊大院的孩子和社會上的孩子打架,是三天兩頭的事情。單衛林愛玩,初中時,單衛林轉學到地方上的學校,他領著部隊大院的伙伴一起上學,每回都要路過火車站的貨場,總會趁人不備,順走一些具有發明潛力的東西。比如,拿走一些玻璃管,看電影時,在玻璃管里塞入黃豆,用力一吹,遠遠的,黃豆擊打到銀幕上,發出啪啪的聲音。拿走一捆鉛絲,做一大堆鉛絲槍,小伙伴一人發一把,那就是一個“正規”的武裝力量,走在街上,威風八面,跟威虎山的八大金剛似的……
愛動的單衛林特別喜歡滑冰,父親給他弄了雙遠超他腳碼的大冰鞋,很不合腳,但單衛林每天滑得不亦樂乎。他的技術不錯,初一到初三進了延吉市少年速滑隊,在市里的比賽中拿過第三名。這讓他對未來有了相關的夢想。最大的夢想,就是進八一隊,當一名軍人運動員。他見過八一隊的小隊員,那么小,滿臉稚氣,穿著軍服,神氣得不像樣子。單衛林渴望成為其中的一員。他央求父親去找找人,讓他參軍,但父親堅決拒絕了,不是不愿意他當兵,而是不愿用這樣的方式讓他當兵。單衛林說,他父親什么事都不愛求人。這是單衛林第一次對父親拒絕他的請求留下深刻記憶。事實上,這也是單衛林第一次對父親提出重要的請求。為這事,單衛林哭了兩天。淚斷之時,也是他部隊小運動員之夢的夢斷之時。
十七歲那年,單衛林的父親轉業,回到了南方。先是待在南京,兩個月后,轉到了揚州。單衛林記得,全家的家當沒幾件東西,讓他記得最深的,是那面鏡面上有兩只小鳥的鏡子,它從冰天雪地的北方輾轉回到南方。那是十月,北方已經開始下雪,而南方一派蔥蘢,溫暖得如同春天。
北方浩茫的原野不見了,高大的群山和樹木不見了,視野變小了,世界似乎變老了。陳舊的街巷和房屋,繁茂的花樹,密集的人群。街上有人騎著三輪車,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在小街小巷中幽深地響著。青磚黑瓦白墻的屋頂上站著嘰嘰喳喳的麻雀,人們皮膚細膩,臉色平和,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走路也慢條斯理的。屋子的窗戶各式各樣,上面雕刻著花鳥走獸,細致的熱鬧,繁復的溫柔。清晨嘹亮的軍號聲被家家戶戶用竹刷子刷馬桶的聲音取而代之。世界一下子慢了下來,輕緩了下來。
這次的陌生感和新鮮感,超過了先前多次的輾轉異地的感受。以前每次搬家,都是在東北這一風貌、語言相類的區域,除了要面對新的伙伴,其他的生活方式并無不同。而這次,連走路、說話也好像陷入了一種別扭的情形。然而,單衛林又強烈地被耳聞目睹之物吸引住了。到底是什么吸引他,他說不清。
然而,他還是無法止住對東北的想念,想念如飛一般的速滑,想念大聲說話、豪邁爽快的伙伴。他想起,每到這一時節,那里就會有一群群的大雁掠過高朗的天空往南遷徙。難道他也如大雁一樣?
到揚州時,單衛林念高三,還有半年就中學畢業了。適逢部隊招兵,單衛林的父親就讓單衛林去參軍。1979年年底,冬天,單衛林入伍,成了一名軍人,在青島當了三年兵。這個兵既不是跟父親一樣駕機翱翔在藍天,也不是體育兵,而只是一名勤務兵,跟著領導,干各種雜務。單衛林說,瑣碎而細致的工作,其實能學到很多東西。人最重要也最復雜,最難侍候也最有意思。他說這三年最大的收獲是學到了“人不知而不慍”。
三年過后,單衛林回到了揚州,進了他父親當領導的揚州亞星客車廠,這是揚州一家特大的合資企業,非常需要工業技術人才。廠里送他去南京工學院(后來的東南大學)自動化管理系學習強電弱電專業。單衛林對機器設備和技術有特別的敏感,學得興致勃勃。學成回廠后,恰逢“75技改”,對工業技術進行全面改造,學習、引進西方先進的工業技術,單衛林所學派上了用場,去德國、日本,引進設備,學習管理,見了世面。
那是一段辛苦而充實的日子,每天在機器、圖紙間忙,生活規律,收入不錯,心思簡單,只想著在這樣的工作中充分實現自我,娶妻生子,柴米油鹽,生活便會一馬平川地過下去,完全沒有想過還有另外的選擇。
早九晚五,每天看著機械以同樣的面貌形態從流水線上下來,產品重復地出現,日子也重復地出現。單衛林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除了小時候想當體育兵的強烈的意愿,他發現其實他從來也沒對生活進行過選擇。他究竟想要什么?這世上究竟有什么打動他的心?年輕的單衛林心里一片茫然。
然而,生活突然在此刻拐了一個巨大的彎,把單衛林引進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世界。
1988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廠里沒什么事,單衛林一個人溜出廠,去工農兵電影院看電影。走在揚州古老的小巷里,陽光照得人懶懶的,是上班時間,小巷里沒什么人,四處安靜極了。就在這時,單衛林聽到誰家的有線廣播里傳出音樂聲,仿佛是從山谷里或曠野中傳來的聲音,仿佛是從另外一個時間傳來的琴聲,這是單衛林從來沒聽過的聲音,這聲音把他定在小巷的鵝卵石路上不得動彈。他覺得這聲音十分遠又十分近,似乎是從他自己的身體和心底里發出的。太好聽了!
這一生活細節,單衛林跟我說過許多次,特別是只要兩人喝多了,他反復說的就是這件小事。而我頭一次被古琴震動,也是源于小時候在家聽到有線廣播里播放的古琴音樂介紹。那只掛在墻角的連外殼都沒有的紙盆喇叭里,傳出的是山河萬物的聲音。
相同的是,他和我都沒見過古琴的樣子。不同的是,我當時想的是有朝一日自己要去彈這個樂器,而單衛林想的是這件樂器是什么樣子,他也想動手造出一件發出這般聲響的樂器。他連那么復雜的外國機器生產流水線都能安裝,樂器能有多復雜?
當時單衛林就知道,這是一首名叫《平沙落雁》的古琴曲。平沙落雁,大雁南飛北歸,這況味,只有遷徙的人才能懂得。單衛林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他和古琴有緣。
很快,準確地說,第二天,單衛林就知道了一大堆與古琴有關的事情,并且興奮地得知揚州有一個廣陵琴派,揚州曾經是古琴重鎮,現在還有一些愛好者。
事實上,由于各種原因,這一時期古琴在全國范圍都很冷門,彈琴的人極少,斫琴的自然也少,因為做出琴來沒有人會買。不缺生意的民族樂器是二胡、古箏、笛子等等。如果那時你背張琴在街上走,一座城里認識它是古琴的人保證沒幾個。
圈子很小,單衛林很快和揚州懂琴的人交上了朋友,胡蔭乾、劉洋是古琴名家之后,家里有舊琴;馬維衡愛唱昆曲,能彈琴,更喜歡斫琴。單衛林跟他們在一起,聽他們說古琴的今昔故事,人物、琴器,揚州這個曾經在中國最昌盛的唐朝占據顯赫地位的江邊小城,這個奉獻過“孤篇蓋全唐”的不朽詩篇《春江花月夜》的寧靜古城,這個有過畫史上無人不知“揚州八怪”的繁華小城,在單衛林眼里徐徐展開了她的文化容顏。她再也不是他感覺中的逼仄和孱弱之地,那精巧洗練的園林,巧奪天工的玉器、漆器,那家里再窮都能拿出幾樣耐人賞玩的老物件的城市氣質,讓單衛林著了迷。
因為剛剛改革開放,琴,包括其他許多文玩,大陸的人還沒意識到其珍貴的價值,倒是港臺的玩家、藏家有經驗,他們瞄著這個歷史古城,紛紛前來淘寶。單衛林記得很清楚,當時一些香港人到揚州來買舊琴,往往幾百塊人民幣就拿走一張明琴。北宋琴,如今至少值幾千萬,那時幾千塊也就買走了。
國內的古琴氣候還沒形成,人們的手上也沒多少錢。雖然有些人,包括單衛林,喜歡舊琴,卻無力像港臺人那樣拿出那么多錢來購置舊琴。因此,這一注定要進入他生命的樂器就這樣眼睜睜地被有前后眼的港臺人巧取而去,給單衛林們留下了無法言喻的遺憾和懊喪。
說到底,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結婚、生子以后,為了生計,單衛林去了上海,跟好朋友做了三年房地產金融。錢算是賺了不少,世面也見了不少。但那是怎樣的生活狀態呢?天天燈紅酒綠,天天玩到深夜。人像被一種洪流巨浪要挾著漂泊,內心無法安棲下來。
單衛林帶著掙到的八十萬元回到了揚州,這幾年的商海縱浪,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愿究竟是什么,他決定做自己喜歡的事——斫琴。
這次,單衛林的父親再次表示不贊同。理由很簡單:這事沒法活人,更不可能成為一項事業。因為連單衛林自己也清楚,全國彈琴的人寥寥無幾。沒人彈,琴造出來誰買?好聽?好聽能當飯吃嗎?知音是美好的,可是人活著的頭等大事是能吃上飯。不明白這個道理,那是腦子進了水。
但單衛林執意要做琴,而且還不是弄個小作坊,是要買地建一個大琴廠。
單衛林和馬維衡一塊兒起步了,買材料、建廠房、研制古琴,一同創制了“南風”琴。馬維衡做技術,單衛林管銷售。他們的想法邏輯很簡單:好東西一定有人喜愛。古琴這么美,只要把琴做到一流,只要誠心待人,他們不信沒人買。
自古斫琴,都把材質的良善放在首位,尤其是琴的面板材料,佳者難求。琴的面材,通常只有兩種可用,一是青桐,一是云杉。新伐之木因為多汁液而嚴重影響振動,將木液處理掉是一件相當復雜的事情,而舊材經過年深月久的風吹日曬,木液散失,振動好,易發音,所以一般制琴都選用上好的舊材。古人見到好的舊材,往往不惜重價取之。有關取材的趣事不勝枚舉。但舊材因為不易得,許多斫琴師便退而求其次地弄來新材,經過處理之后造琴。這樣的琴幾乎無法獲得純厚康朗的正音,更大的弊端是新材性質不穩定,彈一段時間之后容易變形,琴弦與面板在低音位也即下準便會出現難聽的颯音。這樣的琴可以糊弄一時,然而終將令琴人遺憾。
單衛林和馬維衡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用舊材——而且是好的舊材造琴。剛開始收集舊材,主要在揚州,哪里拆舊房子就到哪里去買材料。達到一定尺寸的合用的材料不容易得到,都是一根根地收,一根木頭要五六百元,其中能用于琴材的部分不多。木頭買回來,自己還要拔釘子。后來到外地收,蘇州、安徽老建筑多,單衛林請工人吃飯,連夜搶材料,辛苦難言,但只要得到好的材料,什么苦也忘了。因為他心里有熱切的期待,期待它們發出美妙的聲音,期待有朝一日琴人在彈奏由它們做成的琴時臉上是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的喜悅與滿足。
琴最終成音如何,是極其微妙的過程。選材、挖槽腹、漆胎配比、罩面漆……近百道工序,每一個環節都須精心推敲細思,而即便每一個因素都考慮到極致,合成時卻會有千差萬別的結果,甚至同樣的面材、同樣的底材、同樣的形制、同一時間斫制,合成以后也會大相徑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個體的微妙而深刻的差異,讓單衛林悟到了許多,命運與人工、自然與造作、理想與現實,他們有時令人驚喜的和諧,有時無法取得一致。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期待,單衛林說,心里總有一個完美的聲音、符合古人所說具有“九德”又個性明確的琴音,但這個聲音,一直沒有出現。琴做得越來越好,聲譽廣布四方,然而,“好歸好,不重要。”
什么是重要?單衛林說,“重要就是合乎理想而又與眾不同。”
那時幾乎沒人做琴,古書上斫琴的資料也并不可靠。這很好理解,斫琴過程如此微妙復雜,經驗豈能輕易公諸于眾?單衛林和馬維衡去北京拜訪故宮博物院的鄭珉中先生。鄭先生是海內第一琴器研究大家,于琴史、琴器研究積累淵深,他帶著單衛林和馬維衡看故宮藏琴,教以古琴制作的各種知識與方法。這樣一來,單衛林和馬維衡實踐中的種種得失都得到了專業的印證與指導,琴的品格得到了迅速提升。
只要有機會,單衛林和馬維衡都要請各地的琴家彈他們的琴,給他們提意見。琴的制作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斫琴師都有各自的形制和音聲的傾向,做來做去都離不開這個傾向,自己會成為自己的限制。而單衛林和馬維衡樂于聽取琴家們的意見,并且不憚改變已有的傾向。他們與當時幾乎所有的名琴家都有請教。哪兒有好舊琴,博物館、私人收藏,他們更是不辭辛苦去品鑒、琢磨。
那時各地的琴家到揚州來,單衛林都要去車站接送,那時單衛林騎的是一輛摩托車,他說這輛摩托車幾乎載過中國所有的名琴家。
見得多,聽得多,更重要的,是嘗試得多,他們的琴很快在業內獲得了好評。
琴一張張地做出來,卻幾乎賣不動,那時彈琴的人太少。琴堆在廠里,錢回不來,工人們心里肯定會有想法,不能安心工作。于是單衛林只能自己打包裝箱,假裝把琴發到外地,做出有人買琴的樣子。最困難的時候,手上只剩兩萬元,幾乎要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
出手肯定是頭等重要的事,出不了手,一切都到此為止了。那時揚州還沒有過江大橋,只有輪船擺渡。為了賣琴,單衛林一個人背、扛、拿、夾,每次帶著八張琴去上海,跟跑單幫似的。他把琴送到林友仁、龔一、戴曉蓮等幾位琴家家里,請他們幫忙推薦給學生。單衛林記憶特別深的,是他拿著八張琴,在上海過馬路時的狼狽。他想著幾年前他還在十里洋場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現在吃這份苦,究竟是為了什么?
從上海回揚州,單衛林都是坐夜火車到鎮江,再擺渡過江,然后騎摩托車回家,到家都是凌晨。天一亮,又去琴廠干活。
琴是越來越好了,可是如同等待戈多一樣,“希望遲遲不來,苦煞了等待的人。”
命運眷顧了有心人。時機終于來了,學琴的人漸漸多起來,特別是古琴被列入聯合國“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名錄”以后,琴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熱門。而這一時期,“南風”也已經臥薪嘗膽堅持到了春雨來臨的時日,品質卓然于群儕了。
與一般理解中的沉靜甚至孤悶的匠人不同,單衛林愛交朋友,是圈子里共認的朋友人。公允地說,與人為善、樂于助人是單衛林成功的另一個法寶。 廠里三天兩頭有各地的琴人來訪,選琴、彈琴,當然,單衛林都要留朋友吃飯、喝酒。揚州,向來是美食之地嘛。遠道而來又沒玩過揚州的,往往還要陪著游玩。他的熱心與隨和,他的率真與大氣,使得他廣交了無數海內外愛琴的人。
白天無法斫琴,調音需要極安靜的狀況,所以,只有到夜里才能做琴。南風廠離市區將近三十公里,這里是一個寧靜的小鎮,琴坊窗外是大片的稻田,南邊是一條聯通運河和長江的小河,再往南不遠,就是長江了。暮色四合,小鎮很快變得寂靜,除了四野的蟲鳴與風雨聲,人間滾滾紅塵的種種嘈雜全部消遁而去。這時,是單衛林斫琴的時刻。白天與朋友們把酒言歡的熱鬧尚在耳邊,此刻已騰身到另一個世界。琴友們無數的反饋意見、各自的感覺,讓單衛林有一種極復雜的感受,一方面,每個彈琴的人都有自己的性情和對琴音的審美傾向,有人偏愛沉雄厚重的聲音,有人喜歡清越明朗的動靜,有人需要余韻長一些的,有人則追求樸拙的味道。事實上,傳世的名琴也是各有性格、滋味。要讓一個斫琴師造出符合眾人喜歡的琴,談何容易!
單衛林有自己對琴音的理解和追求,琴人們有他們的意愿與需求,多半時候,琴友們彈到單衛林的琴時,會有望外的欣喜,但也會提各種意見。這當然是單衛林需要的,他需要并習慣于聽取別人的見解,對自己的心得與取向始終保持冷靜客觀的判斷。但是,琴的整體水平在不斷提升、完善的同時,單衛林發覺他的琴原本的個性、每一張琴根據材料獲得的個性漸漸被某種統一的風格所替代。這讓他產生了深深的困擾。這種琴整體水平高,缺憾少,自然能夠適合更多的琴人選用。但個性是琴的生命,總有一天,“好而不重要”會成為雞肋,總有一天,琴彈好了的琴人們會明白琴必須有自己獨特的生命表現,而不是一般的完備。
這幾年,琴日漸熱鬧起來,新的斫琴師也多起來。這些斫琴師各有追求各有特點,當然,也各有各的銷售手段。比較多的是用傳統文化的要素裝點自己,附加的東西很多,云里霧里的東西很多。然而,琴聲不會騙人,更騙不了彈琴的人。彈到一定程度的琴人,更是一上手就能分辨出高下,他們不會被附加的“文化”因素蒙蔽自己的耳朵和手指。
單衛林非常明白,只要給自己的琴貼上文化的、歷史的標牌,他的琴會獲得更高的價碼,但他不這樣做。他很清楚自己活在哪里、活在什么時代。他不喜歡宣傳自己,沒有通過網絡賣過一張琴,近十多年,他主要檔次的琴也未漲過一分錢。琴是客觀的存在,人的用心也有一個總量,你花心思在別的方面,在琴上花的心血就會減少。材料如何獲得最佳的配比,什么樣的漆,在什么時候、在具體哪張琴上用什么量,漆胎中的鹿角霜以及其他材料的關系如何,不同的時節琴會發生什么變化,琴音聚散分寸究竟如何把握,等等,這一切都實實在在而又復雜微妙地擺在那兒,等待斫琴者斟酌、思量和選擇。
更重要的是,生活就在那兒,家庭、親友、柴米油鹽、生老病死,許多的事情都需要面對,斫琴只是全部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多時候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一味地沉潛于斫琴一事,像很多文學作品和歷史傳說描述的那樣,孤獨、決然地與琴相伴、不食人間煙火,單衛林做不到,他也并不認為遺世獨立就能造出超凡脫俗的琴來。單衛林執意地認為,琴即人,而過多地任由己性、滿足己意,人會變得偏狹,而琴應該匯聚人間萬事萬物的信息與能量,即可以有超然物外的瀟灑、清淡閑遠的愉悅,更應該有人間的煙火、悲歡的交集。語言可以描述某種境界,標簽更有可能做到高大上,但最終,琴還是琴,人還是人,琴會自己說話,人更是無處隱藏。
“還是老老實實、是什么就是什么為好。”單衛林說,“這樣心里踏實。”
古人說,字如其人,琴也如其人。琴與斫琴者人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高度對應。每位斫琴師造出的琴都會有明顯的個人印記,康朗者之琴康朗,綿柔者之琴綿柔,深沉者之琴深沉,躁急者之琴躁急。琴有三種基本出音:散、按、泛。散聲如地之寬弘遼遠,泛音如天之清透遠逸,按音則如人之幽深難測。合于一琴,均能發抒表達不同境界。尤其是按音,能出琴之“正音”,非常困難。單衛林的琴,雖然各有性情追求,但總體之“正”非常突出。他說,好琴有能量,能滋養人。這跟做人一樣,千萬不能出口傷人,不能出阿諛獻媚之語。廠里不管是環境衛生還是人際交往,都要求干凈健康。琴風、家風、廠風一樣,其根本都應該是人的正直與質樸。能時刻想到這一點,琴就不會差。
認識單衛林將近二十年了,在一起聊琴、聊家常不知多少次了。每次我去揚州、他來南京,兩人都非常高興。但我偏于內向,他則總是大氣豪爽,沒見他發過愁犯過酸,他皮實、開朗得簡直不像文化人。但這么多年來,我沒聽他說過一句粗話臟話,沒聽他說過任何人的不是。琴界魚龍混雜,是非頗多,他愿意說好的、有趣的,不說沒勁的。碰到不上路子的小人,他頂多也只有一句口頭禪:“太差了,太差了。”
但單衛林的兒子單立有一次對我說,其實他父親也很寂寞,他能感覺得到。他說他父親常提起東北,提起少年時的伙伴。提起影響他一生的小巷子里的《平沙落雁》時,也總會說起秋風乍起時北方滿天的大雁。
我最喜歡到他堆材料的庫房去玩,那里是多年來他收集的舊材,剖成了板待用。近十萬張舊板子,當真是堆積如山。
我問他:“不談今后再收的,這些材料,你這輩子能做完嗎?”
“不可能!”他說,“就這些,別說我這輩子做不完,我兒子接著做,他這輩子也做不完。”
“那你還收?”
“只要好就收。”單衛林說,“材料令人著迷,看到材料,會想象他們將來會是什么聲音。想象的滋味,比做出琴來更令人著迷和享受。”
“因為他們來自昨天,卻有未可知的明天。”
單衛林笑,他說:“是呵,他們不像紫檀、黃花梨,其實都是一點也不名貴的材質,但都有故事,從一棵樹變成梁柱、旗桿、木魚……寺廟的香火、人家的煙火熏過,他們經歷的歲月遠遠超過人,卻沒人把他們當回事。而做成了琴,身價何止百倍?從普普通通到發出令眾山皆響的聲音,與性情之人相伴終身,真是不可思議。我每次做琴之前,都會長久地面對他們,我覺得他們自己會說話,他們真的會自己說話,他們會問我:‘你想把我做成什么?’”
“結果呢?還是材料說了算,是什么,還是什么。”
“是呵,是什么,就是什么。”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他說,“復雜到極限,還是回到核心,簡單的核心。”
接著他總是會耐不住地說:“今天想喝什么?還是白的吧,白酒有勁,我們就喝茅臺,正宗的茅臺,茅臺酒廠的好朋友送的,不會有假。”
單衛林,制琴名匠,材精,人真,簡簡單單。你彈他的琴就好了,故事可以不聽。他沒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