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文 猛
你是從爺爺肩上的纖痕里流下來,在奶奶茅草屋前長出的大樹。
在千枝萬葉的長江樹上,我家的小茅屋只是一粒墨綠的鷗巢。奶奶把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播撒在巢里,捂暖峭冷的江風和樸素的農歷,喂養我們的長勢。
有一天,我和姐姐去爬長江樹高深的地方,去采一串銀白的果實孝敬奶奶的年齡。
那天,憂傷的苦艾草插滿了端午節。
奶奶的眼睛里開滿了艾花,她用鋤頭鉤回我們,像沙灘上拾到的兩枚紅色跳魚,捧到茅草屋前的半只破木船上——
奶奶,為什么不愿放飛江鷗?
如果三峽的險灘中沒有帆影,高山的棧道上沒有如編鼓般的背簍,瞿塘峽就絕沒有幽深莫測的婉約,西陵峽也無綿綿長長的健壯,巫峽就缺少了古樸的狡黠——
我拜瞻三峽,多一次拜瞻就多一次懷疑。我尋找著真正的三峽——
爺爺說,在高掛風帆的川江號子中,他是偉岸的峽。
爸爸說,在陡直的山路陡直的山歌中,他是上升的峽。
那么,還有一座峽呢?
奶奶太陽般撫摸我的雙肩,奶奶說我也是峽,是正在挺拔的峽、崛起的峽……
啊!長江三峽其實很多很多,所以,長江是雄性的大河!
是一株茂盛的大樹,廣展綠冠,無數丫枝庇蔭著故鄉每一縷炊煙、每一片笑聲、每一季豐收……
長久夢著的是這片翠綠,翹首盼著的是這片翠綠,遮漂泊者的風雨,暖流浪者的寒心,聽樹冠親切的鄉音……
歸來,走在青石板大道上。大道伸向高枝。彎彎的小橋。黃土小路。飄滿稻香的田埂路。披上苔衣的石碾。群雞亂叫中,淡藍的炊煙從黃土屋上飄起對遠方兒女無盡的思念?
——大道伸向遠方。林中綠陰路。大青石下羊羔如星。斑竹破成的水槽牽引。黑狗汪汪。老蔭茶中泡著你的歸程……
這只是故鄉樹上兩枝綠丫,無數的丫枝疊翠千丈,枝枝相牽。
家是枝上的果,人是蘊果的葉。
每一個故鄉都有一株故鄉樹。株株故鄉樹挺拔。空中,秋高氣爽,雁鳴聲聲;地面,枝葉纏繞,親情依依;地下,盤根錯節,根須如網,隨便投進哪株樹懷,就有一片綠林蔭護。
我們是一片葉,掛在故鄉枝頭才永遠翠綠;我們是一片葉,吸盡太陽的芬芳,雨露的滋潤,回報悠悠綠情!
聽慣了偉大河流漩渦里的號子,你也譜就了一曲悠遠蒼茫的歌,浸潤著陡峭的三峽,佇望著遠遠的帆影。
你用熱情的乳汁滋養江邊深沉的土地,孕育田園的溫馨。你生長樹木野草和白云,生長三峽的勞作與收成,你熬熟灶上的鍋,釀醉高粱的酒……
以你為線,可以紡愛的綿長;以你為纖,江上才有奔放的號子、高掛的白帆。
于是,用竹筒、石槽、木溝,用你生命牽引的路,走向帶響的男人煙斗,走向盛開肥皂花的木盆,走向嗩吶酒的風風火火之中……
你塑造著季節,最后季節塑造你;你導演著大山,最后大山導演你。
于是,你爬過溝溝坎坎、山壁險崖,訴說著纖細而堅韌的語言,流向亙古永恒……
咳——嗬!咳——嗬!
蒼勁的、油香的、悠長的榨油號子響起來了!在童年的生活里,在青年的奮斗里,在今天的向往里——
那時,父親挑著菜籽走進號子聲中。那些晶瑩的顆粒,被碾碎,被蒸熟,被擠壓,在龐大而笨重的榨床上,團結為一體,承受著號子的歡樂,慢慢流出一種叫油的液體,發出悠遠的細細的響聲——
從冬日的菜種、春日的菜苗、夏日的菜莢而來,從瘠薄的土地艱辛的勞動中而來,從油亮亮的鋤頭桿、明晃晃的鐮刀口、黃燦燦的簸箕沿而來,從驚天動地的榨油號子中而來,一直流到母親接油的陶罐中,一直流到我的體內,滋養古樸的農歷,讓我長大!
是故鄉親親的源頭,是母親親親的叮嚀。
無論我走得多么遙遠,榨油號子永駐心頭,歲月榨出的溫馨的細流聲響,永駐心頭:
咳——嗬!咳——嗬!
走出茫茫大盆地,走不出悠遠悲壯的嗩吶聲聲。
你聽過嗩吶的雄韻嗎?它們來自鄉間最堅硬和最溫軟的青銅光輝里,來自于透明的感情河里,來自土地的深層次里。我們佇立在黃土地上聆聽,游進那片嗩吶聲聲的湖泊,濯洗我們,宏亮我們,挺拔我們——
我們吮吸這種聲音之水長大!
在這偉大的湖泊里,我們暢飲最悲傷和最歡樂的酒,是不是酒注釋了湖泊溫馨的春和嚴寒的冬?
吹嗩吶的人是故鄉虔誠的劃手、豪邁的歌者。他們喝大碗大碗的紅苕酒,吃鮮紅鮮紅的辣椒。他們含著葦哨,八個手指把鄉間最藝術的部分表現得淋漓盡致……
請和我站在同一塊黃土地上聆聽!聆聽一種金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