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澤先
“天說最近有一場雨。”
我爸說的這句話,我到現(xiàn)今還記著。那是幾十年前,在遼西大旱無雨的一個早晨,他一邊起炕穿衣裳一邊說的話。沒過三天,果然下了一場透雨。
農(nóng)歷丙申年的七月,又趕上十年九旱的遼西一個干旱月份。烈日炎炎似火燒,燒得等待拔節(jié)的莊稼蹲在地上,直不起腰來。燒的莊稼人嘴唇起大泡,眼睛滿是眵目糊,擦也擦不凈。人們都在議論一場透雨,仰脖兒盼望一場透雨。
透雨,應(yīng)該是屬于遼西的一場有模有樣的好雨。
透雨來臨之前,太陽的光像火苗似的舔大地,拿老話說趕上天下火了。天火把土地烤干,烤透。烤透的土地讓莊稼們死去活來。白天死去:太陽烤著,旱風(fēng)還一個勁兒吹,莊稼們卷起葉子,把頭低垂下來,沒生氣,死一樣。晚上活來:太陽落山,地氣慢慢上升,彌漫一個夜晚,莊稼在潮潤的地氣懷里,慢慢緩陽過來,舒展葉子,氣兒上來了。
在這種死去活來的煎熬中,最痛苦的是侍弄莊稼的農(nóng)人們,他們守著莊稼也一天天地死去活來。盼雨,盼得死去活來。
透雨,就是把地下能夠生發(fā)地氣的濕土和地面上吃飽雨水的土連接起來,上下通透。雨后,吭哧挖一鍬出來,不見了干土,那就是透了,這場雨就可以叫作透雨。
天說的這一場透雨,必是一場關(guān)門雨。關(guān)門雨,就是夜雨,家家戶戶夜晚關(guān)上屋門以后的雨。
關(guān)門雨它不張揚,不使風(fēng)做牽引,不讓雷聲驚動大地。等農(nóng)人們關(guān)好屋門,睡進夢里的時候,它才來。猶如一個實心實意做農(nóng)活的農(nóng)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爻酥股珌恚炝習(xí)r,迎著黎明悄悄離去,留下一片清清涼涼的潤澤的大地。
天說有一場雨,跟誰說的,誰聽見的?當(dāng)然是人聽見的。
你信不?我信,我爸就是這個能聽到天說最近有一場雨的人。
我小時候,往往在天旱的日子,人們盼雨。就有人來我家,一進大門就吵吵:“德信你說說眼前有雨嗎?”我爸叫德信。
我媽聽了,就不樂意。不等我爸搭話,她搶先說:“摸摸你自個兒的腦瓜門兒就知道了。”我媽她不樂意有原因。
據(jù)說,在天旱時,抓住一只王八吊在空房子里,一旦看見王八腦瓜門兒上有水珠冒出來,天就要下雨了。換句話說,就是王八才能預(yù)知天氣變化。民間俗話:有沒有雨,去問問王八。
在遼西這地方,如果把男人叫王八,就不好聽了,說明他的女人有外遇,對丈夫不忠。所以,我媽她當(dāng)然不樂意了。
可對我爸而言,他不在乎。不在乎的原因,是因為我爸知道這不是在罵人,是真來打聽關(guān)于一場雨的消息。
我爸活到七十三,最大的成功是他能聽懂天說的啥啥話。比如刮風(fēng),比如下雨,比如升溫或者是降溫。
有人跟我爸開玩笑說:“德信你行,你真行,你能聽得懂天說的話。”我爸聽了,他就笑。我爸沒在學(xué)堂讀過一天書,卻認得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上所有文字。他不會寫文章,卻可以使所有他認得的字為生產(chǎn)隊寫介紹信,開各種票據(jù)和外調(diào)證明。他不是氣象專家,卻可以準確地預(yù)報近期的天氣,比如,眼前這天旱時的一場透雨。
我曾問過我爸,你咋就能聽懂天說的話,聽說最近有一場雨,咋就真的有一場雨呢?
我爸笑笑說:“要想聽懂天說的話,只要你留留心就行。我爸還說,現(xiàn)在的人,啥啥都聽廣播,看電視。啥時候變天,啥時候下雪下雨,都聽天氣預(yù)報。我可不是,原來的莊稼人都不是,咱們憑經(jīng)驗,看看天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身上感覺了,就是百分之百,沒跑兒。往遠了說,古時沒有鐘,天就是一個大鐘,咱們地上的人都看了不知道幾十萬年了。季節(jié)是年,太陽是小時,月亮是分,星星是秒。星星一眨一眨的,眨一下就是一秒,太陽轉(zhuǎn)一圈就是一天,月亮轉(zhuǎn)一圈就是一個月,季節(jié)春夏秋冬轉(zhuǎn)一圈就是一年。在天這個大鐘上,它還擱著一個晴雨表:陰晴雨雪,東風(fēng)南風(fēng)大小風(fēng)都寫著呢。老輩子人只要抬頭看看天,就知道了時間,就知道了陰晴,就知道了有風(fēng)沒風(fēng)。夜里醒來,仄耳朵聽聽,推開窗戶看看,就知道是啥時間了。”
我又問:“那你說,你是怎么聽到天告訴你最近有一場雨的呢?”
我爸他又笑了,說:“雨是天上下的不假,云彩是個秧,雨是一個果兒。可是,雨是地上生的,雨的根在地上。”我如同聽天書,迷糊。
我爸告訴我,他四十歲以前,家里沒有一塊地,就連一條壟都沒有,成年累月給地主打長工,拼命干活,做下了傷病。一到陰天下雨之前,就腰疼,時間長了,根據(jù)腰疼的輕重就能判斷陰晴和雨雪的大小。自然是一個大世界,人是大世界中的小世界,大自然的種種變化人都有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除了人,所有喘氣的和不喘氣的都有感知。比如燕子,比如魚,比如蛇,比如螞蟻。老祖宗們早就知道了“燕子低飛蛇過道,泥鰍水里竄又跳”“螞蟻把家搬,不過三天就變天”。不喘氣的,比如水缸,高山,云彩。“水缸穿裙山戴帽”“日落烏云接,明天把工歇”等等。
我爸感嘆,一場雨的生成,真的不容易。燕子低飛啊,長蟲過道啊,還有螞蟻搬家啊,說是雨的前兆,怎么就不能說是這些天地生靈來求雨呢?
天地需要一場雨了,就要求雨。人求雨,他造聲勢。
遼西這個地方十年九旱,每逢大旱,天干地燥,莊稼枯萎。于是,就有一些老人張羅求雨。
求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男人們要脫光膀子,光腳丫子,頭上戴上用柳樹枝盤起來的帽子,從龍王廟請出龍王爺像,敲鑼打鼓,抬著往離村子最近的河灣走。全村男女老少跟一大溜。
那鼓點是特定的,不是過年扭秧歌的那種,而是“咚咚咚嗆,咚咚咚嗆,咚咚咚咚咚嗆……”那意思是:天連著水,水連著天,天上下雨地不干。人們拿著柳樹枝,從抬著的水桶里蘸水甩向天空,口里凄凄慘慘地喊著:“下雨了,下雨吃餑餑……”我從來就不敢去跟著求雨,我一見到這樣的情景就忍不住哭,偷偷躲在家里,聽著聲音哭。就連現(xiàn)在想想都要哭。
人這樣,那么動物呢?
先說燕子求雨,它們一改在天空飛翔,緊貼河面、緊貼土地飛呀飛,然后再飛向天空,就是要把河水帶向天空,把地氣帶向天空,凝滿天雨云。
蛇求雨有些悲壯,它是豁出命來了,在每一條鄉(xiāng)路上穿行,不顧車來車往,被壓死;不顧人來人往被踩死、打死。以此截斷路的氣脈,把路脈的濕潤截住,讓它留下來,化作雨氣升上天空。
螞蟻求雨,是給天看的。它們從地底下開始搬家,一步步往高處去,螞蟻執(zhí)著,有擰脾氣,為一場雨,不怕苦不怕死,每搬一回家都會累死一大幫。家越搬地勢越高,大門越壘越高,螞蟻堅決,求不來一場雨,求不來一場好雨,死不罷休。它們把一片片尸體曝曬在陽光下,在大地上向蒼天展示求一場雨的誓言。
其實,蠓蟲們求雨是最為壯烈殘酷的,它們雖在大千世界甚小甚微,但是,它們以身殉職。老天有了感動,可仍在遲疑之間,蠓蟲們用自己生命做最后一祭,以此掙得老天的最后一念。
這必是一個老云接駕之后的晚上,潮濕悶熱,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每一戶人家的燈光亮起,蠓蟲們紛紛涌來,攜帶著求雨誓言,前赴后繼撲向燈火,瞬間便化作青煙,以自己渺小的生命祭祀蒼天,只是為了這干旱的遼西大地能有一場雨的降臨。
因為這場雨,我天天行走在田野里,看燕子們怎么飛,看蛇們過沒過道,看螞蟻們搬沒搬家,看日落老云接沒接駕,看水缸穿沒穿裙,看山戴沒戴帽……
這樣的現(xiàn)象終于來臨,當(dāng)我看見這些種種現(xiàn)象之后的一個夜晚:那是農(nóng)歷丙申年的七月二十八日。
晚上,悶熱異常,窗外的蠓蟲突然一波波涌進屋里,在燈前飛舞、撞擊,一副視死如歸的陣勢。我說:“快關(guān)燈吧,最近必有一場透雨,有模有樣的透雨。”兒子說:“你咋知道?”我說:“天說的。”兒子不信,我就給他講了他爺爺說過的話,講了我發(fā)現(xiàn)的種種跡象。兒子說:“那就等等看。”
果然,一場好雨,真的如約而至,時辰在這個夜晚人定的酉時,一場有模有樣的透雨悄悄來了。
一場雨的生成,在遼西,是多么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