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鳳
2018年1月1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士生羅茜茜在其實名認證的新浪微博上發布頭條文章《我要實名舉報北航教授、長江學者陳小武性騷擾女學生》,引發輿論關注。緊接著,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官方微博發布處理通報,該校教授、博導、教育部特聘長江學者陳小武存在對學生性騷擾行為,決定撤銷其行政職務、研究生導師資格、教師職務,并取消其教師資格。同時,教育部也回應此事,撤銷了陳小武的“長江學者”稱號。
這一事件立刻產生了“水波效應”。在微博、微信和知乎等社交媒體平臺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關于“性騷擾”的媒介大討論。社交媒介平臺的微傳播將個體維權行為拓展為女性群體維權的“媒介事件”,討論從道德和倫理層面上升到相關法律和制度層面的建設上,事件所涵蓋的當事人性別身份的差異、話語權力的對抗,均可以納入文化政治的范疇予以關注。
一、作為新媒體文化實踐的微傳播
當前,基于三微一端、QQ等新媒體平臺的微傳播成為新興主流傳播方式,改變了以傳統媒體為核心的傳播格局。微博、微信成為信息分發的主渠道,主導互聯網輿論的生成,對中國的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英國文化研究的奠基人物雷蒙德·威廉斯曾提出“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的著名觀點,在他看來,文化作為“一種特定的生活方式,它所表達的某些意義及價值不僅僅存在于藝術與智識之中,而且也存在于機構與日常行為之中”[1]。從這個意義上講,網民利用手機在微博、微信等新媒體平臺上參與信息的生產流通,這是移動互聯網時代最重要的文化實踐活動。
2017年的中國,引發廣為關注的輿情事件不斷,其中“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高居榜首。2017年11月22日,有網民爆料北京朝陽區管莊紅黃藍幼兒園存在虐童行為,隨后,微博微信等新媒體平臺的相關信息量迅速攀升。新華社、《人民日報》、《新京報》、澎湃新聞、鳳凰網等新舊媒體也紛紛參與事件報道,引發輿論高度關注。而在微博熱搜榜上,“#幼兒園被曝針扎幼童#”的話題激起了明星、網絡大V、媒體人和網民的“共情效應”,身為母親的演員章子怡、伊能靜的微博轉評量超過百萬量級,趙麗穎等明星、網紅紛紛轉發,且獲得眾多網民點贊、支持。劉強東、韓寒等網絡大V不僅發文呼吁嚴懲,還提出應通過立法或切實有效的技術手段來徹底解決幼兒園虐童問題。艾媒大數據輿情管控系統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11月24日13時,北京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相關輿情信息主要來自微博、網頁及APP。其中,微博發布的相關輿情信息數量最多,占44.95%;其次是網頁,占比達29.73%;APP則占12.88%。[2]
不過,在微博、微信的微傳播結構中,不同身份的主體、真假難辨的信息、錯綜復雜的情緒、多元紛爭的觀點、不同價值觀的博弈、話語領導權的爭奪等,均體現出新媒體文化“去中心化”“碎片化”“多元化”和“斗爭化”等復雜特征。
二、大眾是“文化政治”的參與者
對于很多中國人而言,“政治”是一個很近又很遠的概念。說近,是因為“政治”是深度融入人們日常工作和生活的概念和行為:學校里的“思想政治課程”,單位年終考核表中的“思想政治表現”,每晚《新聞聯播》的“時事政治新聞”……說遠,是因為對于一般的人來說,政治是一件比較遙遠的事,是具有一定政治身份的人才能參與的活動。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帶來社會財富的劇增,普通人對于金錢的欲望遠超對政治的關注。
“人天生是政治動物”是亞里士多德的著名命題。在西方,“政治”(Politics)是由古希臘語“Polis”(城邦)一詞衍化而來。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是西方最早形成體系的政治學理論著作,探討了國家的起源、本質、政治制度等重要的政治理論問題。自亞里士多德以后,西方的政治學說一般都是以國家問題作為中心的。近代以來,西方學者側重從權力和利益的角度重新闡釋“政治”的概念。馬克斯·韋伯直接讓政治與權力發生關聯:“我們可以如此界定‘政治:政治追求權力的分享、追求對權力的分配有所影響———不論是在國家之間或者是在同一個國家內的各團體之間?!盵3]韋伯的政治觀可以說是主要關涉國家、政黨、政權的“宏觀政治”。漢娜·阿倫特是20世紀美國著名的政治理論家,她認為“政治乃是人的言談與行動的實踐、施為,以及行動主體隨著言行之施為而做的自我的彰顯。任何施為、展現必須有一展現的領域或空間,或者所謂‘表象的空間,以及‘人間公共事務的領域。依此分析,政治行動一旦喪失了它在‘公共空間中跟言談,以及跟其他行動者之言行的相關性,它就變成了另外的活動模式,如‘制造事物與‘勞動生產的活動模式”。[4]“行動”和“公共領域”是阿倫特政治理論的核心概念,她強調公民進入公共領域參與討論的議題必須是“政治議題”,而參與政治議題的討論就是一種“行動”,行動的目的一方面在于表達自己的見解,另一方面在于和他人進行理性溝通、民主協商,最終尋求一種共識。這樣的政治概念其實已經從宏觀層面進入微觀的行動層面。
當前,微博、微信的使用用戶都經過了實名認證。在微傳播中,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文化身份,包括性別、年齡、民族、職業、信仰、受教育程度和興趣愛好等,由此形成一個個相互勾連的社交圈。不同的文化身份之間存在著差異性,如男性/女性、官員/平民、老年人/年輕人、城市人/農村人、大V/草根等?!拔幕矸莶町惖拇嬖趯е铝宋幕瘷嗔Φ纳桑幕瘷嗔Φ纳蓜t使得文化政治的出現成為必然?!盵5]與上述宏觀政治不同的是,文化政治是一種彌散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觀政治。在河南洛陽老人與年輕人爭奪籃球場、廣東惠州跳廣場舞老人拒絕為高考讓步等事件的微傳播中,老年人/年輕人的“代際沖突”成為輿論議題,而在最新“合肥女教師扒門事件”中,當事人的性別、職業也成為輿論的焦點,“冰花男孩”則引發輿論對于農村貧困留守兒童的關注。這些都屬于文化政治的范疇。
《2016年互聯網輿情分析報告》顯示,80后、90后成為中國互聯網的應用主體人群,95后、00后成為新生代網民。隨著網民的代際更新,他們關注的熱點和議題也發生轉換。2017年10月娛樂明星鹿晗在新浪微博公布戀情:“大家好,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關曉彤。”短短一條微博的轉發、評論、點贊數超過1000萬,并一度導致微博崩潰。鹿晗(4250萬)和關曉彤(2183萬)的粉絲總量超過了國家級媒體@人民日報(5547萬)、@央視新聞(5213萬)的粉絲量。鹿晗隨便發一條微博都能獲得90后粉絲們幾萬、幾十萬的點贊、轉發和評論量。而作為主流媒體的@人民日報、@央視新聞平均每條微博的轉發、評論量只在千位數左右。微博新生代用戶的崛起,使得新聞時政類話題的關注度有所下降,娛樂類話題的關注度有所提升,這背后體現出微傳播中文化權力關系的變化。
盡管如此,在校園霸凌事件、幼兒園虐童等一些熱點輿情事件中,網民在微博、微信客戶端等新媒體平臺上的發聲依然很活躍。他們通過點贊、轉發、評論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和觀點,并產生影響力?!拔幕巍睂⒃靖吒咴谏系摹罢巍崩饺粘I畹奈幕P系中,延伸到性別、年齡、教育、貧富等方面,與每個人的文化身份息息相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每個人身上都帶有文化政治的特點,而活躍在新媒體平臺、參與微傳播的每個人都是文化政治的參與者。
三、嵌入日常生活的文化權力
權力是政治的核心。政治關涉權力的追求、分享與支配,而斗爭是一種獲得權力的行為。因而,有人說一切政治的本質是斗爭。[6]政治權力是政治家和政治學關注的問題,與國家、制度、政黨、政權相關。
不同主體在文化實踐中建立起一種關系,任何一方憑借占有的文化資源和話語實踐向他人施以影響力即文化權力。文化權力是文化研究學者更關注的問題。語言是權力存在與運行的重要載體,不同的主體依托于微博、微信等新媒體平臺,形成一個個圈子,進行信息的生產、傳播與接受,表達自己的情緒和觀點,并試圖對他人實施話語的影響力,這是重要的一種文化權力,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伊格爾頓理解的“政治”,即“我們組織自己的社會生活的方式,及其所包括的權力”[7]。伊格爾頓認為當今社會的主要矛盾并不表現為階級對抗,而是表現為文化挑戰。
“文化政治”的理論源流與德里達的解構理論密切關聯。德里達要解構的是從古希臘哲人到黑格爾再到胡塞爾等西方形而上學傳統普遍奉行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皞鹘y哲學的二元對立命題中,除了森嚴的等級高低,絕無兩個對項的和平共處,一個單項在價值、邏輯等方面統治著另一個單項,高居發號施令的地位。結構這個對立命題歸根結底,便是在一特定時機,把它的等級制度顛倒過來。”[8]德里達的解構理論倡導具體、微觀、差異、日常和多元,這些觀點構成了當代文化政治的重要理論支撐。
福柯更是明確提出了“微型政治”的觀點,他認為權力不僅僅存在于宏觀的國家層面,而是伸向了平凡大眾、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深深嵌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它“像是毛細血管進入人們的肌理,嵌入人們的舉動、態度、話語,融入他們最初的學習和每日的學習和每日的生活。它構成了一種存在于宏觀的政治體系之外的新的毛細血管式的微型政權”[9]。福柯認為權力是作為關系出現的,而不是所有物。權力是以網絡的形式運作,在一個網絡結構中,每個人都處于流動的狀態中。既有可能是服從者地位,但同時他又可能在使用權力。當代新媒體微傳播中的文化政治反映的正是這種流動性的文化權力關系以及由此產生的文化沖突。
2017年12月9日,浙江衛視新一期《演員的誕生》播出后,演員袁立接連發布微博稱遭到節目組黑幕,公開了與節目組某工作人員的微信對話截圖,指責節目組以確保晉級為名邀約,最后卻遭到淘汰,并控訴節目后期將她剪輯成一個“神經病”。之后,浙江衛視也發表微博聲明否認了所有的指控。袁立在新浪微博持續發聲,直指國內炙手可熱的一線衛視及其設立的游戲規則,這是一種文化權力的斗爭。袁立不僅是一名知名演員,還是近年來堅持參加“大愛清塵”救助全國塵肺病人的志愿者。因為這樣的文化身份,千萬網民的加入使得這樣一場原本力量懸殊的文化之爭有了變化,從娛樂圈蔓延到公益領域。在微博、微信、今日頭條等新媒體平臺上,網民以轉發、評論、點贊的方式支持袁立。“支持袁立,敢說實話的演員太少了!”“是袁立讓人們知道中國還有600萬塵肺病人在痛苦中煎熬?!薄爸С衷?,能靜下心來做公益的人一定值得我們愛戴?!薄禫ista看天下》發表了題為《袁立:一個人和一個圈子的戰役》,該文第一句話就是“袁立說得最多的就是‘打仗”。明星、塵肺病人、浙江衛視、網民等都是不同的文化主體,他們所擁有的文化資本也不盡相同,但他們都試圖通過新媒體平臺話語實踐的力量來爭取文化的影響力。
凱爾納認為在當代社會,“媒體文化是一個你爭我奪的領域,在這一領域里,主要的社會群體和諸種勢均力敵的意識形態都在爭奪著控制權,而個人通過媒體文化的圖像、話語、神話和宏大的場面等經歷著這些爭奪”[10]。以微博、微信、微視頻等為代表的新媒體,在當代中國的政治、社會生活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文化權力隨著互聯網和移動手機的普及,隨著指尖微話語的傳播,與每個人的文化身份、生存狀況和價值信仰等密切關聯起來。
四、認識文化政治的雙面性
“高富帥/矮窮矬”“孔雀女/鳳凰男”“本地人/外地人”“城里人/農村人”“警/民”“城管/商販”……這些頻頻出現在微傳播中的二元對立式的網絡熱詞,本身就帶著強烈的文化政治色彩。
上述網絡熱詞或標簽,其實是現實世界階層分化的一種表征。在一項調查中,中國的受訪對象普遍認為當下中國不存在“階級”,但是對于“階層”的存在卻有著深切的感受。[11]這一感受與快速發展和轉型期的中國社會貧富差距拉大是密切相關的。2016年,中國的基尼系數為0.465,比2015年提高了0.03個百分點。階層的分化不僅體現在財富占有上,還體現在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和審美趣味等文化資本方面。越來越明晰的階層分化以及不同群體之間建構的文化權力關系,并由此引發的矛盾沖突都可以在微傳播中得以顯現。人民網輿情監測室發布的《2016年互聯網輿情報告》指出,網民結構與社會人口結構趨同,社會階層的分野在網上逐步體現出來,基于知識結構的文化權力差異形成了不同的網絡輿論圈層。
以“三微一端”為代表的新媒體平臺已成為公眾表達不同意見和情緒的領域,成為不同主體利益訴求匯聚的平臺,也成為網絡輿論的主戰場。例如《南方周末》曾在其微信公眾號發布《刺死辱母者》一文,該文迅速刷屏,閱讀量迅速突破10萬+,各大輿論平臺的信息呈爆發態勢,輿情迅速蔓延。在新浪微博平臺,各級政府及公檢法的官微、媒體官微、法學專家、律師、網民等都積極參與到這一事件的討論中。不同文化身份的主體在新媒體平臺通過話語的力量對他人及整個輿情走向產生影響力。
傳播中的文化政治里包含著中國復雜的社情民意和轉型期人們的多元心理,日益引起政府部門的重視。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要求各級政府官員用好手機,不斷提高感知群眾冷暖和應變社會輿情的能力。2016年8月12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在政務公開工作中進一步做好政務輿情回應的通知》,要求各級政府提高政務輿情回應實效。2017年,國務院辦公廳又印發《2017年政務公開工作要點》,在政府信息公開、政策解讀和回應關切等方面提出了新思路、新要求。
新媒體平臺賦予大眾自由發聲的權利,但是這種權利被濫用直至出現文化權力膨脹或失控的現象也很突出。2018年年初,演員李小璐“夜宿事件”曝光?!俺鲕墶痹緫撌羌彝ニ饺祟I域的問題,但卻因為新媒體平臺的傳播成為令人矚目的“公共事件”,連人民日報、共青團中央和新華網等國家級微博都出來發表評論引導輿論。在微博、微信中,不同身份的主體加入這一場家庭隱私、娛樂緋聞的消費狂歡中。李小璐丈夫賈乃亮在微博上發文,表達了自己家庭生活被眾人圍觀后的不堪,“我被貼上了男人最不愿意的標簽,小璐作為孩子的母親被眾人指責,女兒被視為婚姻的犧牲品,家中的老人被流言擊垮,全部病倒”。這篇文章在24小時里閱讀量3200萬+,轉發、評論、點贊量超過550萬。在微博評論中,有網民支持、贊美的聲音,也有指責、諷刺、羞辱的語言,甚至還有網民因為立場和觀點不同而互相對罵。這樣的情況同樣出現在“江歌案”“合肥女教師高鐵扒門事件”等“新媒介事件”中。
擁有權利卻濫用權利,應理性討論卻成為非理性對罵,一方面主張隱私權的保護,另一方面又人肉搜索踐踏隱私。在微博、微信的信息生產與傳播中,私人事件、私人話語對公共空間和公共話題的侵占和擠壓,公眾對明星隱私的過度消費,商業資本操控輿論等問題也時常出現,這正顯示出文化政治需要規范的另一面。
(本文為江蘇省高校創新團隊“傳播與社會治理”課題、蘇州市“2017—2018名城名校融合發展戰略項目”課題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英]約翰·斯道雷.斯道雷:記憶與欲望的耦合———英國文化研究中的文化與權力[M].徐德林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3.
[2]幼教之殤: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輿情監測報告[OL].http://www.iimedia.cn/59810.html,2017年11月24日.
[3][德]馬克斯·韋伯.韋伯作品集:學術與政治[M].錢永祥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96.
[4]蔡英文.政治實踐與公共空間———阿倫特的政治思想[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60.
[5]姚文放.從形式主義到歷史主義:晚近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深層機理探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97.
[6][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下卷)[M].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784.
[7][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伍曉明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244.
[8][法]雅克·德里達.立場[A].喬納森·卡勒.論解構[C].陸揚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72.
[9]林賢治.福柯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9:239.
[10][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文化[M].丁寧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1.
[11]馬廣海.階層分化促使階層意識凸顯[J].社會科學報,2012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