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兵

洛兵,藏名扎西茨仁。詩人,音樂人,作家。1967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84年考入北京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系。1986年獲北京大學五四文學大獎詩歌一等獎及未名湖詩歌朗誦會創作一等獎。1990年開始流行音樂創作,擔任音樂制作人、唱片公司高管。代表作有《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夢里水鄉》《回來》《開門紅》《吟游》《天外》等;1999年開始,出版小說《秋風十二夜》《絕色》《今天可能有愛情》《新歡》《天外》,散文集《我的音樂江山》,詩集《路過你,謝謝你》。
1991年,冬天,很冷。我沒有工作,但是我不能回成都。話都說死了,死也要死在異鄉。
北大哥們兒李方找到我,說,給你介紹一個人,叫趙健偉,他可以幫你。
我抱著一把吉他,一大摞歌本,在酒仙橋找到了趙健偉。聊了一個下午,趙健偉說,我要帶你見一個人,他叫王曉京。
我在三元橋邊上的幾間平房里,見到了王曉京。
王曉京說,你的音樂太朦朧了,可以先從歌詞入手,這是你的強項,圈子里沒幾個人是你的對手。過兩天這里會來一個樂隊,你跟他們認識認識。
兩個月后,一天下午,王曉京讓我去辦公室。安貞西里那時候還很不發達,出了三環,到處都破破爛爛,就像到了郊區一樣。
一會兒羅琦要來,王曉京神秘地說,你要是給她寫幾首好歌,你就火了。
火不火無所謂,我大咧咧地說:關鍵是要唱出這個時代的感受。
門當地一下,生生被撞開。一個渾身墨綠、曲線凹凸的女孩沖進來,身體很活力,眼神卻很冷漠。
這是我對羅琦的第一印象。
什么時候給我錄音?羅琦口氣很沖。
“指南針”樂隊在幫你寫歌,田昀也在幫你寫,你著什么急?王曉京指著我說,還有這個,北大的高材生,專門找來給你寫詞。
就他?羅琦上下打量我一番:王曉京,你覺得穿這么正兒八經西服的人,可以給我寫詞兒?
那時候,東直門外的外交人員大酒家和日壇公園,每周都有火爆的搖滾Party,是樂隊、老外、尖果尖孫的天堂。
王曉京對我說,你聽聽看,他們技術多好啊,都是音樂天才,但比起文學來,還是你行,北大就是北大,比他們有文化。
我感動地說,你這么看重我,我一定會給你臉上增光。
你當然行,王曉京說,這個圈子要改朝換代了,老崔正火,但他只是一個人;唐朝黑豹都火,但是歌詞好的樂隊真不多。你們好好搞,只要跟著我,肯定有出頭的一天。
我很激動,連連點頭。
四處很擁擠,燈火昏暗,人頭攢動。幾聲親切的吆喝后,演出開始了。一會兒是黑豹,一會兒是趙牧陽,一會兒又是眼鏡蛇樂隊。那時候的Party沒什么功利色彩,是一種直接淳樸的展示,只要能獲得觀眾的喝彩,獲得自我宣泄的快感,就足夠了。
燈光突然黑下來,大家也都安靜下來,像期待著什么。
一聲高亢的女聲在煙霧中噴薄而出:我的淚水已不再是懺悔——
我一驚,急忙向臺上望去。
羅琦沒有穿那件深綠外套,而是一身黑皮搖滾勁裝,掛滿亮閃閃的金屬飾物,長發蒙面,緊緊握住話筒架,根本不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
她唱著唱著,我漸漸暈乎起來。一個全新的世界等著我去征服。臺上一群青春年少正在引吭高歌,臺下無數臉龐正在歡呼,無數手臂正在揮舞。霧氣氤氳,濃煙撲鼻,彩燈狂閃,氣壯山河。我被深深地感染了。我或許真會出名,因為有這么好的歌手,有這么好的樂隊。在這之前,我從未聽過一個中國歌手有這么天才的嗓音,沒見過一個中國女孩可以這樣在逼人的氣焰中,把激情發揮到極致。
“指南針”所有成員都被一種光輝的前景激勵著。
我們很快找到了靈感的宣泄口。
我根據羅琦的思路作詞、周笛作曲的《不想是小孩》,成了樂隊的第一首原創。接著,我們又合作了《請走人行道》《隨心所欲》和《回來》。
《回來》無疑是樂隊的經典。從詞曲到編配,從演奏到演唱,放到那個時代,都是翹楚之作。它仿佛早已存在,只是隱藏在某個地方,我們很幸運,不是創造,而是發現了它。
這也讓我有更多的動力跟王曉京和“指南針”合作下去。我是個渴望自由的人,不能親自上臺歌唱,所以倍感沮喪,卻在合作中學到了一種克制,感覺到了操縱和主宰的快感。
那時的生活很艱苦。王曉京說,為了創作,應該住在一起。于是,我們就在三元橋那幾間小平房住了下來。羅琦住一間偏房;吉他周笛、鍵盤郭亮、鼓手鄭朝暉、薩克斯苑丁、貝司胡小海(后來換成了岳浩昆)和我擠在另兩間屋子里。我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有衣大家穿,有錢大家花,有唱片,一定要大家聽。從U2到EXTREME,從TEARS FOR FEARS到ENIGMA,從PINK FLOYD到PRINCE,從ENYA到小紅莓……活活聽壞了王曉京好幾臺音響,他恨得跳腳,卻拿我們沒辦法。幾只蠟燭,幾瓶啤酒,一把木吉他,幾個又狂妄又熱情的年輕人通宵笑鬧,念詞的念詞,記譜的記譜,構成了那些年最令我感到溫暖的場景。
有些時候,我也發現了和他們的代溝。他們一直都很順利,在成都就小有名氣,是眾人矚目的黑馬樂隊,號稱“黑馬獨占天涯”。我卻從大學退學就一直在流浪,足跡踏遍四方,卻始終不能停留。我們都很喜歡音樂,但他們大都是音樂學院科班出身,而我,在北大甚至想轉中文系都沒能成功。
我的郁悶漸漸讓羅琦發現了。
這幾個人里面,你的心最大。羅琦說。
誰知道呢,我說,現在什么都說不上。
你想成為一個北京人,我看得出來。羅琦說。
你厲害。我說。
羅琦說,你要給我作證啊,《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是我先錄音的,首唱是我,不是陳琳。
羅琦說,從我們認識到現在,我覺得你永遠都把自己繃得太緊,放松一點好不好?
火了以后,就開始出問題了。
那么多樂隊一直在努力,卻混不出名堂,只能借著Party風光一把。指南針剛到北京,馬上光芒四射,就有人不干了。
有一天,北京音樂臺著名DJ阿達邀請王曉京、羅琦和我去做節目,是個直播,還有聽眾熱線。我們跟聽眾交流得很帶勁。快結束的時候,導播切進一個男孩的電話,先是贊美了一通我的歌詞,然后說:我非常佩服羅琦,非常喜歡她的作品!我假模假式謙虛兩句,正在回味電波給我帶來的快感,他突然冒了一句:你們丫有什么牛逼啊,你們樂隊的主唱——那就是只雞!
直播間所有人都是一震。我沒有去看王曉京,而是盯著羅琦。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卻一言不發,恢復了最冷漠的眼神。
這種形象便成了后來我對她最深刻的記憶。
更多時候,沒這么沉重。
除了演出、排練、做節目,我們還有各自的私人生活。羅琦喜歡一個瑞典小男生,有時候回國,她要給他寫情書,就找我代筆。她用一張巨大的美輪美奐的ROXETTE海報來誘惑我。這個樂隊我很喜歡,尤其喜歡那種復興老搖滾的生擰勁兒。這是那個瑞典小男生留下的。那是個瑞典籍華人,很老實,也很純真。他們倆在一起,男孩俊俏挺拔,女孩妖嬈白嫩,白得要命。羅琦不止一次得意地吹噓:我就是一白遮三丑,怎么著吧?當然,她的表情不管多么熱烈,眼神卻一如既往地冷漠著,任何事物,哪怕在她懷里,也離她很遠。
那個早上,我正熟睡,突然有人瘋狂打門。王曉京大喊:快跟我去醫院!羅琦眼睛讓人打瞎了!
那天雨很大,風很急,但是并不冷。夏天的天氣總是濃烈,就像某種情緒,更像某種命運。我和周笛、岳浩昆爬起來,坐上王曉京那輛搖滾吉普,開到半路,突然熄火了。幾個人冒著瓢潑大雨,叫了輛車趕到朝陽醫院,說羅琦已經轉到同仁了。我們又趕到同仁。過道里全是人,眼科那邊全是殘缺而詭異的目光,茫然射向我們。
曉京啊!何勇醉醺醺地撲上來,放聲大哭:我他媽怎么就、怎么就那么慫啊!我從來沒那么慫過啊!
姜昕和侯偉則是一臉冷漠,疲憊失神地靠在長椅上。
我到處尋找,沖進急救室。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眼睛流出的血,會在她身下汪成如此濃厚的一盆,連急救床都快盛不下,都要溢出來,溢在地上。她總是給我驚奇,總給我展示許多新鮮的東西,但是這一次,我多么希望什么也沒有看見,而她,什么也沒有發生。
她跟一個女伴過生日。她喝高了,跟人掐,言語過激,那人抓起一個啤酒瓶,在桌上一磕,握著剩下的半截捅向她的臉。她小時候跟一個男孩騎摩托,曾經摔飛出去,腦袋里現在還有兩塊合金,所以玻璃尖戳來的那一瞬,她忘了保護眼睛,而是本能地抱住腦袋,生怕再度受傷。但這個動作卻讓鋒利的玻璃尖刃穿透她雙手,扎到她眼皮上,刺穿了她的左眼珠。
必須摘除,主治醫生對王曉京說,你是她親屬?簽字吧,不摘,那一只也保不住。
沒有其他辦法嗎?王曉京又問了一遍。
沒有,她那眼珠子里面都流空了,就像個葡萄皮一樣。
羅琦還沒有完全從酒醉中醒來,還汪在血里,微微抽搐著,安靜地叫著:媽媽……媽媽……
幾分鐘后,王曉京在手術書上簽了字。
又過了幾分鐘,手術室里傳來驚天動地的慘叫。
我不要摘啊——痛啊——
我們去找醫生,想多給羅琦打點麻藥。
醫生惡狠狠地說:她就是那個唱搖滾的吧?你們這幫人,平時一貫服用麻醉品,真到了關鍵時候,看看她吧,打了多少地卡因了?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回到三元橋,我們換班,輪流陪著羅琦。那顆摘下來的眼球用福爾馬林泡著,也陪在她身邊。
人家說過的,身體上的東西,是不能丟掉的。羅琦艱難地笑著。
嗯。我們說。
我要是丟了那顆眼珠子,就像你們當了太監,哈哈……
我們都有些不信,到這般田地,她居然還有力氣笑出來。
我們都很沮喪。兇手抓住了,但卻住進了某所醫院的高干病房,說有精神病,又說跟上頭有關系。
我們陪著羅琦吃藥、打針,她很年輕,身體在慢慢康復。但是,另一個問題又來了:什么時候,指南針才能東山再起?零點、AGAIN這些樂隊都虎視眈眈,實力也不容低估。我們要是不前進,就會被他們拋在身后。
不要著急,王曉京不斷安慰著我們,但我能看出來,他的心情比我們任何人都要沉重。
我想,除了羅琦,最痛苦的恐怕就是他。一支像指南針這樣的樂隊,沒了歌手,就沒了演出。指南針跟劉崢嶸已經有了接觸,但在這種敏感的時候,換歌手,對羅琦打擊太大,只能等著她康復。有人擔心,如果羅琦不能重新站到臺上,那么,指南針就立刻會淪為一支伴奏樂隊,就像成立時間更早,卻始終不能噴薄而出的螢火蟲樂隊一樣。
你說,我能好起來嗎?
羅琦有時候這么問我。
會的,你會好起來的,我還會給你寫歌,還有周笛,也會寫。
對了,上次杭州我沒去,曉京好像沒推掉那場吧?
沒有,我們去了。
誰唱的啊,何天慈?
不,你想不到誰唱的。我說著,幫她撫去臉上的一根發絲。我們必須晝夜盯著她。因為她要不停地輸液,輸完一瓶,要拔下針頭,否則空氣進入血管,就會有性命之危。
說呀,誰唱的!羅琦有點著急。
你猜。我說。
真不知道。
那我就告訴你吧……是——我!
哈哈哈,羅琦歡笑起來,猛地痛叫一聲,啊!你不要這樣折磨我,傷口會裂的,哈哈哈。
我操,我騙你干什么!我吼起來:他們都說我唱得不錯!不信你去問!真沒想到,在臺上真舒服啊……
那當然了,羅琦止住了笑聲:你知道嗎,你應該很張揚的,非要把自己繃得那么緊,那么小心翼翼,你是不是以前吃過苦?
不說這個了。我說。
說嘛。
我要走了,你好好養傷,一會兒小耗子要來接班。
小耗子是指南針對鼓手鄭朝暉的昵稱。
好的,你……親我一下。羅琦有點忸怩地說。
我拂了拂她還有些發燒的額頭,低下頭,用嘴唇輕輕觸了一下。
我看見羅琦剩下那只眼睛里流露出一種溫暖的光。
這太少見了。在我認識她的十來年里,也許就見過這么一次。
1993年的“奧運——中國之光”搖滾音樂會,對指南針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大事。
因為,沒有人能想到,羅琦居然這么快就站了起來,可以重歸舞臺,演唱指南針的新歌。
大夫說,羅琦不能上飛機,否則,氣壓一低,她的義眼就會從眼眶中爆出來。
大夫又說,不能用力唱高音,一唱,義眼就會飛出去。
我們已經可以跟羅琦開一些眼睛的玩笑。這其實是讓她及早接受現實,放松自己。
臺上,狂野的煙霧之中,王迪風采依舊,高唱著《幽靈重現》;竇唯也在唱,眼鏡蛇女子,還有蔚華的“呼吸”、唐朝、黑豹……
然后,羅琦上去了。
我們要演唱我們的新歌……她輕言細語地說著:這么多天,謝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們會用更精彩的表演來報答你們!指南針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風停了霧散了
一顆淚在血中飄
嘈嘈切切,如泣如訴,然后是穿云裂帛,氣貫長虹。她好像完全恢復了,不僅有我第一次見她那樣的天才和生猛,還有一種成長起來的厚重。
我欣慰不已。

洛兵在旅行中
那個晚上令人激動,不僅是繼崔健1986年搖滾演唱會之后又一次北京搖滾大聯展,還因為我們在申辦一次超凡的運動會。王曉京說,只要申辦奧運成功,什么政策都會放寬,經濟會發展,政治會改革,文化藝術會越來越開放,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可惜,那次在投票的時候,我們讓白眼狼賣了,輸給了悉尼。
那年冬天,上海一家電視臺要搞一個盛大的節日晚會,找到了王曉京。指南針都很高興,但電視臺說,想多要一些歌手,少要樂隊成員。王曉京只好讓樂手們在家留守,自己帶著我、陳琳、陳紅和羅琦去了。
上海正在拼命建設,到處都是工地。即便如此,也已經跟兩個月前我來的時候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以后它會怎樣的亮麗,就像我的事業,正在處處逢春,卻不知道以后會怎樣,是永遠寫詞作曲,還是會有什么變化。
我們住在五星級的波特曼香格里拉酒店,足見這次演出招待非凡。每天一起來排練的,都是大牌明星,有的資格很老,比如潘虹。我們便暗暗較勁,一定要演好,要表現出水準。
那天下午彩排,輪到羅琦的時候,一個副導演過來,對她挑三揀四,我們一一照辦。突然,他看見羅琦有一綹頭發垂下來,遮住了額頭,就說,你!把頭發撩上去!
羅琦撩了上去,露出左眼上一塊雪白的紗布。
這又怎么了?導演很不耐煩,把紗布摘了!
別價,傷口還沒好呢,王曉京急忙說,她眼睛瞎了……
什么?!導演一蹦三丈高,她是瞎子?你們怎么搞的,給我找了個瞎子!
我們都傻了。我看著羅琦,她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久已熟悉的冷漠,只不過,這次還帶著一點嘲諷。
去去!下去!你取消了!導演毫不客氣地推著羅琦,王曉京很尷尬,我急忙上去阻止他,也被他推了一個趔趄。
臺上臺下所有大腕小腕,工作人員,全都眼睜睜看著。
操,你丫——我怒火上沖,撲上去,讓王曉京拉住。
算了算了。王曉京說。
我甩開他的手,再一看,羅琦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場。
演出很成功,但是我高興不起來。我是在酒店看的電視,我沒去現場,我恨導演,也恨王曉京。這個時候星碟文化已經成立了。傻逼導演,這是對我們公司不恭。我們應該撂蹄子就走人,或者等到臨頭突然罷演,給他一個好看。
我抓起床頭的電話,撥號。
羅琦?
你……怎么想起給我電話?
沒事兒,突然想給你打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輕松點:沒事兒吧?他們是傻逼,咱不理他們丫的,啊?
沒事兒,你放心吧。
有空嗎,出去逛逛夜景?
不去了,冷漠的語調傳過來:我累了。
好,記著明天別晚了啊,還有電臺采訪。
嗯,知道了,羅琦小聲說:謝謝你,真的。
王曉京很快回來了。
我冷眼看著他,不說話。
你得顧全大局,王曉京說,咱公司除了羅琦,還有指南針,還有陳琳,還有陳紅。我不能因為羅琦被拒絕,就甩手走人。
我知道,我說:我就是氣不過。
唉。王曉京說。
我給羅琦電話了,我說:我勸了她,她還不錯。
她沒問題,王曉京松了口氣:你才有問題,呵呵。
我回到北京,告訴樂隊這一幕鬧劇。大家聽了都沉默不語。還能說什么呢?大家都明白,必須拼命錄好專輯,拿點真東西出來,讓事實去證明,導演是狗眼看人低。
《選擇堅強》是對羅琦的紀念,也是對我們共同歲月的總結。羅琦在當時的堅強是旁人難以企及的。她再也不像從前那樣貪玩,也不像從前那樣漠然,而是眼睛放光,咬著牙,和樂隊一起熬更守夜,成天泡在一起。
但凡她要在錄樂隊,而不是錄唱的時候偷偷跑出去,樂隊就要罵她,你丫沒記性啊?忘了怎么把你趕出場的了?
每個監唱都非常嚴格,不管是周笛,還是郭亮,還是我。圈里都知道,這樣的狀態能出東西,對于我們這些靠實力,而不是手腕在音樂圈混的異鄉人來說,更是如此。
榮譽很快就鋪天蓋地而來,對于指南針,對于羅琦,對于我,都是如此。我們一直保持著平靜的本色,也保持著初衷:做音樂,而不是炒作,更不是只給自己找個飯碗。我們有熱情,包括王曉京,也是如此。他并不只是個商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但是,這個圈子總在不斷變動,讓我們難以把握。
因為諸多因素,先是樂隊,然后是羅琦,離開了王曉京,各自去發展。關于離別的過程,我不想多說。我會在一個合適的機會重新回憶,并且分析那個具體的年代對一支很有希望成為超一流的樂隊的負面影響。我現在只能嘆息,不過沒有太多的憂傷。畢竟,我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
羅琦的音訊漸少,然而在我這里,始終留有一份對她的掛牽和擔憂。她的天資,她的任性,她的孤獨,最終會帶給她什么呢?
1997年,波麗佳音從王曉京那里買走了羅琦的合同。他們找我,要我給她寫歌,還說要制作她的專輯,一半中文,一半英文。
我正在上海給電臺當評委,羅琦說波麗佳音的高小姐要找我,聊她的歌詞以及專輯制作。我很高興,她還在唱歌,我就非常高興。
高小姐飄然而來。我們在一家燈火浪漫的餐廳聊得很深入。我從港臺到大陸分析了一番市場,又點評了一番羅琦的歌路,然后說,現在只是紙上談兵,等我回到北京,會列出一份詳盡的企劃案,正式開始合作。
我再也不會認為您只是一個詞人,高小姐美麗地笑起來。我突然對她負責羅琦感到很欣慰。
我的確不是。我說。
到了北京,我很快寫完企劃案,發給了高小姐。波麗佳音很滿意,正式決定,讓我制作羅琦專輯的中文部分。
緊張的找歌開始了。一段時間,我把北京音樂界攪和得雞飛狗跳。大家聽說我在給羅琦找歌,都很興奮。能給這樣的歌手寫歌,也是每個音樂人的夢想。
一個多月后,高小姐給我電話,說,她明天到北京,和我簽約。
好,我等你。我說。
但是,第二天,我接到她一個語氣沉重的電話。
非常、非常的對不起,出了一點意外,我們暫時不能簽約了。
為什么?我驚異地說。
昨天,羅琦在南京毒癮發作,沖出酒店,抓住一個出租司機,非要人家拉她去買海洛因……高小姐說:那個司機很害怕,直接把她拉進了派出所。
后來,她療程結束,出來了。
她說,她要去國外了。
王曉京很念舊,又準備給她制作三首單曲。我也去給她錄音。三首的詞,我填了兩首。老實說,已經沒有當初那種激情。可能是我對這個圈子產生了厭倦,也可能朋友漸漸遠去,能夠說得上話的,已經很少了。
羅琦錄幾分鐘唱,就要去一趟廁所。我有些懷疑,問她是否徹底戒掉了,她向我保證,絕對戒掉,絕不會反復。
徐天也來了,幫羅琦監唱了另外一首。后來王曉京把這幾首歌連同過去的一些老歌混在一起,賣得很不錯。
我理解王曉京。辛辛苦苦培養的樂隊,走了。辛辛苦苦培養的歌手,也要走,而且要去國外。我在想,羅琦離開中國,會不會成為一條新聞?肯定不會。有段時間我認為跟全國媒體都成了兄弟姐妹,但在對待羅琦的問題上,幾乎所有人都說她叫好不叫座,

羅琦 娜娜貝/畫
所以她從未得到過應有的榮譽。這也許并不重要。
羅琦去德國后,很長時間沒有音訊。
2002年,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年。
夏天最熱的那幾天,我不敢出門,怕一踏上柏油馬路,就會像水珠一樣被蒸發掉。一個無聊的晚上,我把空調開得足足的,正在潛心寫作,突然電話響了。
這里是德國。一個低沉沙啞的女聲說。
你是誰?我一瞬間就做出了判斷,但是不敢相信。
我是羅琦。
我的手一抖,差點沒有握住話筒。
真的?是你……
嗯。
她的聲音很磁性,經過這么久,我還是一下子就能聽出來。
我要復出了,我可以把我的新作做成MP3,放到你的郵箱嗎?你可以在北京那邊給我介紹一家合作的公司嗎?
這都是真的嗎?我說。
我在心底,無聲地說著。
我眼前浮現她當年一身墨綠,沖進辦公室的場景。那時候,她才十六歲,而我,也是風華正茂。她眼中的冷漠,是否已經被歲月融化?她心中的瘋狂,是否找到了某種讓她快樂的出口?
什么都還來得及,我知道。對她的懷念,對她的夢想,我都要好好地珍惜,并且努力去實現。十幾年不過一瞬,倏忽之間,掐指算算,她已經二十七八了。
在中國搖滾史上,羅琦,是一個不能不提起的名字。
她從來沒有像一線歌手那樣大紅大紫,也從來沒有淡出過無數擁躉的視線。哪怕這些年她逐漸遠離主流,開始尋找內心的安寧和精神的寄托。許多人印象中,她還是那個中國搖滾第一女聲,沒有誰能夠代替。
她參加了許多的演出。雪山音樂節、草莓音樂節、北京、上海、寧波、甘肅、南京、武漢……包括她的故鄉南昌。所到之處,依然是如山如潮的歡呼雀躍。鮮花與美酒,狂喜與喝彩,依然在滋潤著她,支撐著她。她還是那個如風如電一般的搖滾女子,永遠不可能停止歌唱。
2010年的元旦之夜,在奧運村的人造滑雪場里。那是一個搖滾Party,她正好被安排在新年鐘聲敲響之際上臺。
那一天,觀眾并不是很多。在一個巨大的廠房演出廳里,大家都站著,有點LiveHouse的味道。但是,她卻用我熟悉的方式,認真地熱身,沖上了舞臺,開始了表演。
當《隨心所欲》的前奏一響起,臺下頓時歡聲雷動。樂隊十分嫻熟,她的演唱也十分到位。令人吃驚的是,歌曲的調子并不像傳言那樣,降了很多,而是依然原調,原汁原味。恍惚間,我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候她剛來北京,青澀而勁爆,天才而瘋狂。一切未來,都會在她高亢的歌聲中俯首。一切痛苦,都會被她的輕蔑粉碎。
這首歌,很可能是她這幾年演出的開場曲。十幾年前,我在創作歌詞的時候,就是為了展現她的狂放不羈、自由自在;十幾年后,當她已經有了許多的故事,當一切已經改變,她依然充滿了對隨心所欲的向往。
這一點,讓我想起了我自己。
剛回國的時候,她銳氣強勁,四方樂手和朋友,都來投靠相幫。她有各種各樣的選擇,成天意氣風發。她經歷了德國一行,內心已經成熟,不再像過去那樣,依靠天生的嗓音去壓倒一切。在音樂上,她接受了歐美搖滾的熏陶,也有了不少創新的想法。
一輪輪的替換,一次次的尋找,終于,她得到了目前這支樂隊。這些孩子,都是些八零后,狂放的才子,卻具備了團隊合作精神。重要的是,他們和她很契合,不但在音樂上,在性格上,也有不少共同的追求。
有一天,樂隊正在緊張排練,羅琦腦子里一陣恍惚,突然蹦出了一個詞:想入非非。
她覺得很有意思。“指南針”之后,她合作的樂隊相當多,但每一支出去演出,打的都是“羅琦和XX樂隊”的旗號。憑借她的名氣也好,實力也好,和任何人的合作,總是以她為主,沒有一個固定的稱謂。
而這一次,她決定,讓“想入非非”成為“指南針”之后的第二個新名字。
她和樂隊一交流,大家都表示贊同。這個成語,似乎也喻示著他們在音樂上的某些追求。
這個新名號,也讓所有成員都有了共同的榮譽感和歸屬感。
羅琦發現了自己的一些變化。
她開始喜歡看書,還都是嚴肅的大部頭世界名著。她開始琢磨以前很少想到的問題,關于人生,關于未來,關于存在感……更重要的是,她平生第一次,自律起來。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她認識到,崇尚自由固然必要,但是,如果沒有自律,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成功。她有卓絕的天賦,但如果淪陷在煙花橫飛、放縱不羈的生活中,很快就會被毀掉。
她感受著生活的真諦,得到了一種全新的享受。當她的身體越來越健康,心靈越來越豐美的時候,她發現,自律并不像當初想象的那樣,會讓自己難受。恰巧相反,她有一種成功的喜悅,一種淡然恬靜的成就感。
當她再也不像以往,總是無法安靜;當她嘗試冥想,捕捉到一些若有若無的靈感;當她不只是用歌喉,而是用靈魂去歌唱,她才知道,她真的長大了。
一個春天的晚上,一家音樂公司的老總,邀請我晚餐。何勇、沈黎暉、馬條,還有幾位歌手在座,聊得很開心。餐后,我們坐在那個清涼的露臺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王磊也來了,還有后來在中國好聲音里一炮而紅的王韻壹。
一把吉他拿出來,先是王磊,然后王韻壹,然后馬條,唱了起來。風很清涼,歌聲卻無比自由,各種風格,各種唱腔,非常的盡興,非常的自由。
羅琦來了。
直到她來,我才知道,她已經新簽了這家公司。全約,馬上就要為她制作全新專輯了。
這真是一件好事。
我很激動,抱過吉他,輕輕彈起了《回來》。
羅琦一聽,馬上跟著哼唱起來。雖然我起的是我的調,女聲一開始壓得很低,她也提高了八度,到了副歌,就游刃有余地高唱起來。
人們都開始鼓掌,大概是沒有想到我也唱歌,也在為我和羅琦精巧默契的配合喝彩。我們很多年沒有在一起唱歌了,但我們一直在一起,好像從來就沒有分開過。
《回來》進入了高潮,我感覺,羅琦的生活,又會充滿光彩。
2012年中秋,我回成都辦事。正好遇上第一季中國好聲音的決賽。誰都沒有想到,并不被看好的梁博,以平實淡定的氣質,精妙的選歌技巧,奪得了總冠軍。
那天我在親戚家里看了前半截。四位導師和學員表演完,我就出門,打車回家。到處人跡稀少,大概都忙著過節,或者堵在免費高速路上。我打不到車,很煩悶,打開手機,一看新浪微博,竟然有上百條轉發和評論。
梁博第二首比賽曲目,選擇了《回來》。
我有些激動。沒有想到,好多年了,還有那么多人記得這首歌,喜歡這首歌。不少評論甚至說,這首歌,是整個總決賽里,最讓人激動的作品。
我還想說,多年以前,飛揚的青春,忘我的激情,在幾十年之后,終于歷久彌新,積淀為萬眾矚目的經典。
但是,這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也好,羅琦也好,我們一直守護著心靈的自由,一直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愛,一直在努力實現自我,回歸內心。
這,才是真正的回來,才是我們最想得到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