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尤其二戰之后,后進地區為了實現現代化、為了發展經濟,無可避免必須向西方學習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學問。然而,人文社會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這樣的學習不單牽涉到對西方知識的實質掌握,更涉及運用它來理解并推動自身政治、經濟與社會的現代化,并同時建立本地的學術社群,更甚至可能建立屬于自身的學問,對世界知識群體做出貢獻。
戰后數十年來,臺灣已成功實現工業化,經濟發展成績在后進地區名列前茅。而在經濟增長過程中也逐步學習了西方社會科學,只是學習的績效如何?如何評估?時至今日,應可對臺灣學習西方社會科學的成果與狀態作一評估及反思。而臺灣情況與其他東亞地區相仿,也與中國大陸發展趨勢有近似之處,應有可參考之處。
如何評價臺灣社會科學界的成效?評估的標準為何?在現實上,臺灣社會科學界多年來逐步建立的標準體系如下:(一)SSCI論文,即刊登于國際期刊的論文,以被SSCI等數據庫收錄的期刊為主,并進一步給國際期刊分等級;(二)再次一級,則是收錄于臺灣本地數據庫TSSCI的核心期刊論文(也意味專書甚難進入此評價系統);(三)這兩個可依論文數及各種權數來計算的量化指標,已成為衡量學校排行及“國家競爭力”的一部分;(四)更重要的是,本地學術界同儕評審的標準,多以是否掌握了西方的方法來衡量,而在研究問題的選擇上,更是追隨西方的問題意識。如此評價體系高度引導學界的研究成果,這部分下文將較詳細的討論。
然而,在討論之前,先提出我個人認為評估一個后進學術社群較為合理的標準:(一)對自身社會的理解是否有所精進;(二)是否能依此改善社會;(三)藉此生產出的知識能否對全球相關知識整體做出貢獻。簡言之,至今為止,臺灣社會科學界的學術水平已大幅提升,大幅縮短了與西方學術的距離,然而同時,因為學界以上述評價體系為準則,以西方的問題意識決定研究方向,因此忽略對本土議題的研究,對于自身的發展經驗缺乏研究,也未能對相關政策提供支持性研究,亦即以追隨西方為目標,甚至曾被認為是“為西方做學術代工”。因此,至今本地學界的成果可以說與我所提出的目標有相當的差距。
在進行檢討之前,先討論一下這一評價體系的由來。
如臺灣這樣的后進學界,會有如此的評價體系可說是其來有自。后進地區都是在西方優勢壓力下被迫現代化,并且是以西方為典范的現代化,而不是在自身既有的發展軌跡上前進,因此要學好西方社會科學必然會是困難的事情。戰后臺灣社會科學學界就是走過了一個逐步學習的過程,數十年下來才走到今天的規模與水平。
現今臺灣社會科學學界成員主要是戰后在臺灣出生,接受國民政府西化教育的一代,而在親美反共的教育環境下,未能承繼前輩的累積,故高度缺乏文化的自主性。影響所及,在戰后臺灣,社會科學學界將西方學問當作唯一典范,學習及模仿其研究方法、學問體系、問題意識。同時,社會科學被看作是如自然科學一樣的“科學”,并且日新月異,流行的論述都是“進步”,且既是唯一典范,“學得像”就成為基本準則。
在此脈絡下,所謂的“社會科學本土化”就似乎不構成問題,亦即“普世”理論應只有一種。“本土化”可能最多只意味著運用本地數據來檢驗或證實普世理論。
同時,這些準則進而成為后進學界內部互相競爭的標準。由于后進地區學界仍較缺乏自主評價能力,而“形式與方法”最容易被“客觀”衡量,因此就成為評鑒中比內容更為重要的部分。
簡言之,以往臺灣社會科學學界的主流評鑒準則,就是依據“后進者追趕先進普世理論生產”的理路。以下進一步來檢討具體評鑒標準的意涵。
在后進者引進整套西方學術體系之時,一般認為既有的學術傳統不單不足以幫助后進地區現代化,同時既有成規也顯得封閉迂腐,常呈現門派化與自我繁衍的現象。因此在引進西方學術的同時,也引入其學術規范,如采用同儕匿名評審制度及避免留用本系學生等作法。在現今臺灣,在形式上這部分接軌可說已施行有年,且有了初步成果,在建立程序規范上可說已有成效,但要有理想的學術生產成果,卻是件更為復雜的事。
因為學術評鑒標準多依賴西方準則,且因這是由上而下的改革,故傾向于運用可量化、方便管理的指標。因此至今,數量標準以及SSCI的標準越來越被采用,被其收錄的論文篇數已成為大學及研究機構各層級自我評估必備的部分。近年來的趨勢是將這指標進一步細致化,開始注重影響指數,也普遍對期刊分出等級以便加權計分。
SSCI及其類似的數據庫,只是西方各種坊間商業性經營的學術數據庫之一種,將被其收錄與否視為一種質量的標準,雖說有些荒謬,卻實際成為“本土化的西方標準”。在此要強調的是,這標準所著重的僅是“參與國際的能力”,而在早期,對后進地區而言這顯然是一種提升。
但問題是“能力”的提升是否會成為終極或唯一的目標?這是否能滿足本地知識生產的其他目標?如“服務在地社會需要”這一功能目的?
長期來看,后進地區學界要能夠對國際學術界做出貢獻,“利基”必然是和自身經驗有關的研究,將在地社會獨特的經驗理論化,并將研究成果呈現給世界。
這也牽涉到后進地區稀少資源配置的問題。后進地區的高等研究人力必然是稀少資源,這資源若主要用來研究本身的經驗,應比較符合在地社會的需要,投資報酬率比較高。不過,在臺灣學術界“服務在地社會需要”并沒有成為一個重要的目的。
此外,近來教育體系的全球競爭力成為考核目標。而上述的數量化評鑒指標體系也與之配合,除了提高論文篇數外,大學英語教學、吸引外籍生也成為目標,亦即教育被當作商品,且要在全球市場競爭。然而,這作法與其服務本地教育需要的目標是否有沖突,則是亟待充分討論的政策議題。對于尚不具優勢文化的后進地區而言,如何使國民具有全球化競爭力,與將本地教育變成具全球市場競爭力的商品,是兩件不同的事情。目前盲目的追求混淆了這兩個不同的目標,并可能使得兩個目標都難以達成。
在此以臺灣經濟學門為例,來討論前述評鑒制度的成果。經濟學在臺灣的社會科學學門中發展較早,留美博士數目最多,被認為是向西方學習成果最好的一門社會學科。如果以刊登于SSCI數據庫的論文篇數計算,經濟學門也領先臺灣其他社會科學學門。同時,經濟學門也最早進一步發展了學術期刊的等級排行,目的當是為了建立數量化的評鑒標準。
然而,若參考科技部所委托的經濟學門學術單位績效評估報告,會發現即使是經濟學門,在國際期刊發表文章還是少數人參與的事情。近20多年來,每人每年被收錄于國際經濟學數據庫的論文篇數均值低于1,且論文分布高度集中在少數單位與個人。再則,在最頂級國際經濟期刊發表論文的篇數也甚為有限,未有顯著上升的趨勢。
雖然參與國際期刊發表只限于少數學者,然而,這評鑒標準的影響當然是全面的,是一個標竿,是從頂端來整體性地界定了階層性的評價體系。而臺灣大多數的經濟學者的主要發表園地,是臺灣發行的本土刊物。這部分評鑒在具體作法上,則主要依據論文是否刊登于TSSCI為標準,這是數量化評鑒標準的第二層次。然而在研究方法與問題意識上,還是以前述評鑒體系為標竿。
臺灣經濟學者也對臺灣經濟問題進行不少實證研究,而多在本土刊物發表。然而,大致而言,整體成果并未呈現出臺灣經濟發展經驗的特色。問題或在于實證論文中的“問題意識”多追隨美國經濟學界,以效率檢驗為主題者占絕大多數,而不重視動態成長以及結構變遷的問題,至于以政策關懷為出發點的相關研究則更在少數。臺灣近年來發生諸多重大結構變革,經濟轉型、產業升級、自由化與全球化、兩岸關系、民主化之影響等等,這些重要議題有現實意義也有理論與政策意涵,但是學界研究很少。國際間對東亞經濟發展興趣甚高,其他后進地區皆希望能夠學習臺灣成功經驗,但臺灣經濟學界在這方面成果非常有限。劉遵義院士在多年前,即曾建議臺灣經濟學界依據自身比較利益,以研究臺灣經濟發展經驗為主要策略,從中推演出普遍性理論意涵,藉此建立在地特色。然而臺灣經濟學界并未遵循劉院士所指出的道路。
總之,臺灣經濟學界所走的道路,是個別人員各自參與世界分工的路徑,再以此成績加總作為整體的成果,著重在論文刊登的期刊之地位以及論文篇數。對于不在國外期刊發表的大多數研究者而言,競爭標準則是在本地復制SSCI的問題意識與競爭邏輯。而如下所述,這高度一元化的標準,不可避免壓抑了其他類型的研究工作。
事實上,在經濟學界中還有許多不同的研究工作。包括費時費力的資料收集與整理,數據庫的長期維持,除了量化資料外,本地與其他地區相關的制度變遷,歷史性的分析,長期與短期經濟政策的研究等,這些工作都很必要,皆有其價值。雖說目前被認為最理想的情況,會是研究者自行進行資料收集與整理,然后將研究成果刊登于國際期刊,但這工作難度較高,且國際期刊自有其關切議題。重要的是,目前的評鑒體制缺乏復雜度及多元性,沒能登上SSCI的研究工作被認為沒有價值,體制對于這些其他類型的工作沒有提供誘因。
照理說,評鑒制度的設計應該依據客觀條件以及理想愿景,對自身做出合理適當的定位,然后再據此來設定評鑒標準。這制度設計的邏輯,應適用于后進地區學術生產的全球定位,后進地區內部不同學術單位的定位,以及后進地區學者的各自定位。然而,臺灣與東亞地區目前的以SSCI為單一標準的情況,是錯誤的設計,不符合上述制度設計的理性邏輯。
臺灣社會科學學界現實的評鑒標準以追隨西方為目標,因而引發各種問題,然而合宜的作法為何?前文已陳述了我個人認為比較合理的評估標準,此外,我想進一步提出一個“學習階段論”,即(一)學習初期為模仿;(二)參與國際分工證明自身水平;(三)反思并修正理論使其適合自身社會,并進而有所貢獻。
歷史性地來看,后進地區必須向西方學習并推動現代化,在開始學習時以西方為唯一典范實難以避免。然而,在學習之后,修改、適應與創新成為可能,但必須“歷史化、問題化”我們自身的現代化進展與狀態。
若以歷史視野來看,若能脫離將西方典范規范化的立場,則應能認識到后進地區現代化的重要挑戰,是如何在推動現代化的同時,使其能與自身傳統文化與價值“調和”。Huntington即已指出西方文明不可能是普世的,因為不同文明對于人與神、個人與群體、公民與國家等問題,皆持有不同的看法,并且這差異是長期歷史的產物。若后進地區精英強推西方普世現代化,而忽視這“調和傳統”的面向,在日后必會造成問題。
此外,還涉及當后進者進行學習時,西方學界自身的發展進程恰巧為何的問題。二戰后美國主導的社會科學界,學術市場的競爭邏輯導致數學化與計量化的趨勢日漸加深,研究與現實的距離日遠。直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才促使一向強勢的經濟學界進行了局部的反思。簡言之,若忽視西方歷史現實發展與學術市場競爭邏輯對西方理論發展的影響,而將其視為必然不斷進步的典范,則會影響后進地區向西方學習的效益。再則,全球情勢已逐漸展現出新的局面,我們應認識到西方模式的弱點與特殊性,此時正是后進者反思自身發展途徑的時機。不過,追隨是比較容易的,進行反思并自行摸索卻是較為困難的。
近年來,我整理自己作為一個立身于后進地區、研究后進發展的社會科學研究者的體驗,就如何理解現代化、自身社會現代化的進程、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適用性等進行反思。先在此提出以下想法,望能引發進一步的討論。
首先,我體認到若能脫離以西方為唯一典范的價值觀,則會有海闊天空之感,同時使反思成為可能。再則,傳統文化深入人心,至今仍深刻地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身體之中,我們其實是從自身文化的角度來理解西方現代化,來進行模仿,因而現代化的成果與西方典范必然有差異,唯有將自身現代化的進程與狀態“問題化”,將其當作研究理解的對象,才能對自身有所理解,進而試圖改進。因此,就是要“歷史化、問題化”自身的現代化,問題意識是“我們如何地進行了現代化”。
如何建立不同于追隨西方的問題意識?其實,若將自身現代化過程予以“歷史化、問題化”,則會發現廣闊的天地。數十年來,臺灣社會經歷了劃時代的巨變,從傳統到現代,從農業到工業社會,社會科學研究者到底記錄了多少?在各方面,如經濟政策的形成,相關行政組織的變化,各種制度歷史性的演變,至今我們捕捉得極為有限。
在此,就社會科學如何改善,陳述初步的想法:
第一,歷史性及階段性地來看學術的發展。相對于傳統的學閥式的學術生產方式,目前確已初步建立客觀標準、建立匿名評審制度,提升學術水平,但應考慮如何進一步提升。第二,應持續公開討論以下問題: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目的為何?學術評鑒的標準與制度該為何?應公開討論如何改變當前體制。第三,應不再將SSCI論文篇數等指標當作個別機構與國家競爭力的標竿。第四,應確認人文社會科學不是自然科學,各地學術社群應從對自身經驗研究中做出貢獻。應討論如何能在制度設計上以促進這類研究為目標,展開如何設計可提升研究質量的評鑒標準與制度之討論。第五,建立不同于追隨西方的問題意識,將自身現代化過程予以“歷史化、問題化”,作為社會科學研究的對象。以集體力量建立“對自身經驗研究”所必須的基礎建設,除了既有的基本經貿統計外,更包括對于相關行政組織、制度與政策的基本歷史資料收集與整理,數據庫的長期維持,產業與企業變遷研究,歷史性分析,長短期經濟政策研究等。第六,依上述架構鼓勵不同性質的研究工作,讓評鑒體制多元化。第七,應對期刊的質量認定標準設低標于“有無匿名評審制度”,并取消量化等級標準及計點制度。將評鑒工作回歸同儕對于“實質貢獻”的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