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的文學，文學的見證
——納粹大屠殺幸存者文學在施害者研究中的意義

施害者研究：拘泥于單一緯度下

自二戰結束以來，對納粹施害者的研究日益成為國際跨學科研究中備受矚目的焦點之一。然而，以往學界所關注對象一直都是諸如“辦公室施害者”這樣的間接施害者。這就導致了對直接施害者的研究顯得相對薄弱，歷史學者漢斯·莫姆森就曾明確指出了問題的根源，那就是研究資料的匱乏：“對于中層施害者的研究，往往因缺乏相關的生平資料來源而擱淺。同樣，下層普通的施害者到底以什么樣的精神面貌和價值取向參與到這一歷史浩劫之中，除極個別情況之外，我們在研究這一問題時根本找不到任何相關的個人傳記和歷史文獻。”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政治學、歷史學學者一方面繼續致力于對間接施害者群體中納粹高層成員的研究；另一方面嘗試在史料的基礎上重構大屠殺歷史事件，并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闡釋歷史人物的行為動機。但是，這一時期歷史書寫中的施害者形象依舊停留在執行上級命令的官僚機器的層面上。90年代是一個重要分水嶺，研究視野中呈現出多元化的景象：除了顯赫的納粹分子以外，那些被派往東歐前線的普通施害者群體也開始成為研究的焦點。盡管學者的研究范式截然不同，但他們用了幾乎同樣的字眼兒來形容這一群體，那就是“正常的”和“普通的”。然而，無論是在文學影視作品中，還是在公眾的主觀想象中，納粹施害者的形象從來都很難歸納到這一詞匯場中。這就令人不禁追問，為什么學術視野中的施害者形象呈現出與這一歷史浩劫的災難性后果相差甚遠的人格特征？這大概和以往的研究角度密不可分：學界所依據的研究材料幾乎全部來源于納粹施害者的官方檔案、法庭審判記錄、個人訪談資料以及心理學性格測試等文獻資料，即對施害者的研究視角一直拘泥在對施害者自我形象塑造的層面上。

幸存者記憶：冰封在集體記憶中

在對施害者的研究中，學界并非從未對受害者的資料產生過興趣，同時研究者對該作家群體文學書寫的歷史學和法學的質疑也絕非空穴來風。在戰后對納粹戰犯的公開審判中，幸存者都曾以歷史的目擊證人的身份受邀出庭作證。然而，幸存者的法庭證詞與法官的專業要求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法官要求他們準確說出集中營看守人員歷史罪行的具體細節，這包括精確詳細的作案時間、地點以及涉案雙方的姓名；可是，幸存者覺得這些內容對于他們來講或者無關緊要，或者他們實在無法在多年之后重新回憶起這些細節。同時，他們在公眾面前反復講述的個人創傷經歷和記憶片段，對他們個人尤為重要，對法庭審判卻意義甚微。

這一期待錯位造成的最直接后果便是，為了追求法律的客觀和公正，在審判時最首要的量刑標準是那些可以反復驗證過的歷史事實和罪行，幸存者的證詞往往因其強烈的主觀色彩以及具體細節的模糊性和殘缺性，只能作為影響法庭判決結果的次要因素。對判決起主導作用的依舊是官方可查的（施害者）的文獻檔案和納粹罪犯的法庭證詞。這一境況導致了社會公眾和學者在面對幸存者證詞時，態度過于保守，甚至將其逐漸邊緣化的現象。所以，幸存者文學一度成為文學研究的禁忌地帶，并成為施害者研究中的盲區。

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文學中對大屠殺幸存者文學的研究基本處零散、停滯狀態。在戰后初期，在公眾意識中彌漫著一種集體幻覺，幸存者好像頃刻間從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了。事實上，恰恰就在1945年到1949年之間，出現了大屠殺文學創作的第一個歷史高峰期。馬庫斯·羅特指出，1933年到1949年期間出版的幸存者的德語作品至少有470部，而戰后前5年的出版量居然多達362部。在90年代之后，對大屠殺的文學書寫邁入了第二個歷史高峰時期，作品數量更是汗牛充棟、難計其數。

薩沙·福伊希爾特曾這樣總結了從1945年到1979年期間的該文學題材的接受史：大屠殺幸存者雖然一直筆耕不輟地書寫這場歷史災難，但是他們的作品卻一直未走入公眾視野，而是被長久地冰封在集體記憶的深處。然而，劫后生還的幸存者，并沒有萬馬齊喑，大屠殺文學的創作與接受之間的脫節、延時與斷層，并沒有一直持續下去。時過境遷，對幸存者身份的認知，也在悄然發生著轉變。

見證的文學

這一轉折點出現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它和學界思潮中的時代性焦慮密不可分：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屠殺幸存者這個社會群體終將離世，這是一個無法逆轉的歷史趨勢。后大屠殺文學書寫時代的到來，也正昭示著這一歷史將無人在場的見證危機。這種危機感，不僅讓許多沉默數年的幸存者決定重新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開口講述當時的經歷，也讓學者開始重新審視見證文學的詮釋價值。

以往對幸存者文學持質疑態度的主要原因是，學者認為，幸存者文學的主觀構建性和歷史追求客觀真相的訴求嚴重相左。這原本無可厚非，但對于許多幸存者來說卻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在現已出版的這類題材作品的前言和后序中，隨處可見的便是作者對文本內容真實性的反復強調和渲染，其中最常見的便是對法庭證人宣誓用語的引用：這里白紙黑字所記下來的都是“真相，純粹的真相，一切皆為真相”。可是，幸存者筆下的“真相”與所謂的“歷史真相”并非一一對應。

馬蒂亞斯·馬丁內斯認為，“真的美學”是大屠殺這一主題中所有文藝創作者最核心的挑戰，對“真”的審美可以著重從創作、（與歷史事實的）相關性、表現方式和藝術效果等四個方面來探討。從創作層面來講，創作者是否曾經親身經歷過納粹迫害和屠殺，在評價其作品內容是否真實可信中至關重要。同時，無論是作為歷史事件的直接當事人還是間接目擊者，他們都通過自身與該歷史事件的直接聯系確立了他們是歷史見證人這一身份的權威性。因為大屠殺親歷者這一身份本身就構成了他們與“非語言性的真實存在”納粹大屠殺之間的“直接關聯”，所以他們的文學證言自然可以歸納到“真實敘事”這一體裁之中。

安德烈·米夏埃利斯則從詞源學上證明了權威性（Autorit?t）與真實性（Authentizit?t）和創作者（Autor）這個概念之間的淵源流變：“德語中‘真實性’來源于希臘語中的‘authentés（創作者、所有者）’，而它的拉丁語詞源‘authenticus’則是由中世紀神學語境中‘auctorias’一詞——也就是‘權威性’這一名詞的形容詞形式——演繹而來。”由此可見，作者的真實性和權威性成為其作品真實性和權威性的先在前提。那么，大屠殺幸存者這一身份，到底在什么層面上具有保證其作品內容真實可信的權威性？

阿萊達·阿斯曼認為，如今大屠殺幸存者從戰后初期的歷史見證者和法庭證人的社會角色逐漸地轉變成道德意義上的見證人，并在社會公眾意識中日益成為大屠殺歷史真相的化身。所謂的“真相的化身”直接指向了大屠殺親歷者以身體在場的方式參與了這一歷史災難：“他們在大屠殺歷史暴行中的個體創傷經驗，賦予了他們作為真相的化身這一獨一無二、不可動搖的身份。”在西比勒·克雷默看來，也正是幸存者與大屠殺具體歷史事件之間的“身體上的同在性”成為他們個體參與歷史事件的物質印記，讓他們的個人經歷變得獨一無二，最終將他們和其他作家群體區分開來。

在記憶文化理論中，身體是儲存記憶的重要媒介之一。作為記憶的書寫、印入平面，身體記錄了人類最直接的經驗和印象。尤其是他們所遭受的極端折磨和疼痛，更是在他們身體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幸存者在納粹極權之下所曾遭受的一切迫害和折磨以及他們身心上所有的后遺癥，比如那些血腥而慘無人道的殘殺老弱病殘的畫面，就自然而然成為早期的幸存者文學中濃墨重彩書寫的內容。這些事件除了在他們身體上留下了記憶烙印之外，還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喚起了諸多“強烈情感”，比如仇恨報復的欲望以及牢記不忘的愿望等。阿斯曼認為，這些“強烈情感”促使那些歷史畫面在幸存者的記憶中會逐漸轉變為一些“效果強烈的圖像”，也就是所謂的“能動意象”，而這正好就是古羅馬記憶術里最為重要的記憶支撐手段。因而，這一視角下大屠殺的文學書寫和歷史檔案和文獻中的孤零零、冷冰冰的統計數字、日期和人名之間存在著本質的區別。

幸存者在在文學書寫中雖然不可取代，但是并不意味著在研究中這種文學建構與歷史書寫之間的偏差是可以忽視的，一個經常被討論的案例是多里·勞卜對一位奧斯維辛幸存者的采訪。當她問及1944年10月猶太人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武裝起義事件時，幸存者情緒激動地對勞卜說，她當時親眼看到了四個煙囪被炸毀。后來歷史學家證明當時只有一個煙囪被炸毀了，所以很明顯這位幸存者在回憶中出現了錯誤。那么，幸存者的敘述是否就因而不具有“歷史真實”的意義呢？勞卜認為，在這位幸存者記憶中占主導地位的其實不是有幾個煙囪被炸毀，而是猶太人在集中營中武裝反抗——這一空前的歷史事件。猶太人的武裝起義，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并不是司空見慣的日常性事件而是前所未有的歷史性事件，所以對她的情感沖擊極其強烈。因而，她在回憶這段經歷時一改常態，在“講述中突然出現了強度、激情和色彩”。阿斯曼認為，這種強烈的情感作為“回憶的堅硬內核”，“不僅擺脫了外部的矯正，而且不允許自己修改”，這便是歷史在場者的“主觀真實性”。

文學的見證：施害者研究的視角轉換

這一認知上的改變，促使大屠殺文學研究步入了一個新階段：即對幸存者見證文學研究興趣的持續升溫，尤其是幸存者文本中所蘊含的“主觀真相”對納粹施害者的認知究竟有什么意義——對這一問題的探索，目前已經成了跨學科施害者研究中新的研究視角。

首先，研究視角從原來立足于施害者視角的單一緯度下靜態的自我靜觀拓展到立足于受害者視角下的對立反觀。之前莫姆森所提到的中下層普通施害者因研究材料的匱乏而鮮被研究的困境則會因研究視角的轉換而得到很大程度上的緩解：在集中營權力體系中，普通受害者所能接觸到的納粹施害者，幾乎全部都是級別相對較低的納粹分子，所以在他們的見證文學中所描寫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形象基本也都和這一群體直接相關。同時，以往學者將施害者大多歸入了“平庸的惡”“普通人”“普通的德國人”的范疇下，但若是從受害者的視角來審視施害者，這個群體還會表現出這樣一種生命底色嗎？答案是否定的！幸存者在自己的見證文本中著力刻畫的內容便是集中營中納粹成員出于對“囚犯”的各種敵意，或者出于“娛樂消遣”，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對他們施加的種種折磨、懲罰方式。他們所塑造的這些施害者形象是整個施害者群體的大多數，在他們身上，讀者感知到完全只是“惡”自身，并且這種“惡”從來都不是“平庸”的。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施害者形象，在研究中形成了極具參照意義的對比，改變并豐富了學界對施害者的認知緯度。

此外，幸存者視角下的施害者研究可以有效地延伸學界對納粹施害者群體的認知光譜。在幸存者的文學記憶中占據主導位置的施害者形象，雖然是那些已經成為大屠殺文學人物原型的兇殘暴虐的納粹分子，但不容忽視的一點是這些作品還描寫了那些施害者群體中的少數個體，比如暗地里為受害者通風報信或者提供食物，以及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改善集中營生活條件的個別施害者和為了保住自己在集中營中優先特權地位而為納粹分子效力的、從受害者群體躋身到集中營管理階層的“卡波”（Kapo）。比如，馬丁·魏斯在他擔任達豪集中營最高長官期間，營中的惡劣生存環境相對以前有所改觀，因而不少從達豪歸來的作家在回憶他時，大多都是積極正面的形象：在這一時期，納粹管理人員以及享有特權的“卡波”不準再隨心所欲地折磨虐待營中的基督教信徒；另外，營中的戒律禁令也有所松動，“囚犯”無需再經過營中納粹管理機構的層層審批就可以接收從外部寄來的包裹等。牧師利奧波德·阿特霍費爾甚至將他刻畫成了一個殉道者的英雄形象：據說在戰爭接近尾聲之時，美軍迫近達豪集中營，希姆萊曾下書面命令，對達豪集中營進行“清營”，即所有在營“囚犯”均不可活著離開達豪，但是魏斯卻秘而不宣，最終并因而被他的下屬槍斃。但是，這一“充滿人性和善意”人格定位和“施害者”這一概念是否矛盾呢？若追本溯源回歸到歷史學和法學中對施害者的界定，那么施害者的內涵和外延都無法和“人性”“善意”這一詞匯場聯系起來，甚至正好落在它的反面。

與這一施害群體相對應的另外一個少數群體，便是上文提到的“卡波”。他們是集中營中的“老資格”——入營比較早，基本是集中在“刑事犯”和“政治犯”兩個群體之上。這兩個群體為了爭奪集中營中的控制權而勢不兩立，這就是集中營中普遍存在的“紅綠之爭”。目前，學界所能接觸的相關文本中相當一部分是來自因參與反法西斯活動而被捕的“政治犯”，因而在這些作者的筆下，那些“刑事犯”和少數被納粹同化的“政治犯”，因為他們對納粹權力的自愿服從和賣力效忠而被視為納粹為了管理集中營中的“囚犯”而滲透到營中的“延伸的爪牙”“加長的觸手”，所以他們的形象往往比納粹分子更加慘淡黑暗。許多來自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幸存者都會提到一個叫里希特的“卡波”。據幸存者回憶，他具有典型的欺下媚上的性格：比如他曾倡議在營中專門建造一個“暗堡”，以便自己對其他“囚犯”施加種種酷刑。然而，他同時還具有色厲內荏的一面：為了讓自己晉升道路更通暢，他不僅對營中的納粹管理層言聽計從，變本加厲地去折磨“囚犯”，甚至會特意去討好那些比他更有特權的紅色“卡波”。“卡波”本身來自“囚犯”階層，之所以與納粹機構同流合污，從根本上來講是出于在集中營中幸存下去的需要。但是，他們身上所表現的與納粹組織合作的自覺性和積極性，對于普通的“囚犯”來講是一種自私自利的背叛行為。因而，他們的形象遠比一般的納粹看守更為無恥、更為殘忍。在以往的研究中，基于這一群體身上所體現的這種道德和法律罪責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中的敏感性和模糊性，幾乎沒被提及過。

綜上所述，從幸存者文學的角度來研究施害者形象可以和其他學科中的施害者研究形成對比鮮明而極具張力的參照。研究視角的轉變，讓納粹施害者呈現出不同的性格特質，并且為世人揭示出了泯滅在當時歷史語境中的許多普通而不凡的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學界對施害者的認知緯度。尤其是在歷史見證一代紛紛離世無以為繼的時代背景下，這亦是對保爾·策蘭的歷史悲歌——“無人/為見證者/見證”——一個遲到的隔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