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圣乃得真孔子”。今天向公眾講述孔子及其學說的歷史命運時,我們應該從歷史變化的角度,講得比較接近于歷史事實,而不是適得其反。
無論從歷時性或共時性角度,都從未存在過一以貫之的“孔子”與“儒學傳統”,從未存在過一成不變的“儒學”。
對歷史的祛疑解惑,只能訴諸歷史本身。早在戰國末,韓非便說:“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后世之學乎。”兩千多年了,我們倘不耐心辨識,怎能“祛魅”見到本相呢?
如今我們再來講述儒學,應該先“講清楚”真假孔子與真假孔學。
先要看到歷代孔子地位之變。漢晉間,周公是“先圣”,孔子是“先師”。初唐三代,唐高祖下令在國子學立周公廟和孔子廟,以周公為“先圣”,孔子為“先師”,以孔子配享周公。唐太宗時,孔子升格為“先圣”,顏回成了“先師”,“周孔之道”變成了“孔顏之道”;唐高宗即位不久,下令取消唐太宗的規定,恢復唐高祖的規定,仍以周公為“先圣”,孔子為“先師”,改進之處在于保留顏回、左丘明的“從祀”地位。后來,因元老重臣長孫無忌等的反對,又取消了兩年前的決定。到唐玄宗時,孔子竟成了“文宣王”。唐宋經學更新,孟子升格,“孔顏之道”變成了“孔孟之道”;到明初,朱元璋又將孔子從“往圣”降格為“先師”,勉強承認孟子為“亞圣”,但將《孟子》刪除八十多章;到晚明,王陽明學派才將孔曾思孟的四書系統由東南漸進到京師;入清后,清人花了近百年,扭轉了尊王(陽明)抑朱(熹)之勢……
出現這樣的現象,在學術思想變遷史上并不奇怪。魯迅先生早就說過,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孔子死后總是被人當作“敲門磚”。這是一個歷史過程,“去圣乃得真孔子”。今天向公眾講述孔子及其學說的歷史時,我們應該從歷史變化的角度,講得比較接近于歷史事實,而不是適得其反。
還有一種歷史事實。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并非學術選擇,而是政治需要。他看中的不是儒家某派的義理,不是它的“學”,而是它的“君人南面之術”,是繼法術、黃老術之后的“安寧之術”。其實,這個“術”是法家而非儒家的傳統,早在秦朝伊始,時任廷尉的李斯就概括為“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這才有秦時的焚書坑儒、禁私學、“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之類舉措。
漢武帝以后,歷朝歷代的皇帝關心的也都只是“君人南面之術”。自秦至清,“術”的歷史變化非常復雜,“學隨術變”已成傳統,已非儒學。儒學經典、孔孟之道該如何解釋,不能任由“往圣”解釋,而必須由“今圣”即皇帝來規定——那還是真正的孔學、孟學或“孔孟之道”嗎?
康有為認為孔子是至圣,是主張變法改革的先師。而章炳麟則先后描繪過孔子的三副面孔(“有商訂歷史之孔子”“有從事教育之孔子”“有醉心于富貴利祿的‘國愿’孔子”)。后來他承認,他筆下孔子,與康有為描繪的孔子一樣,都是假的,是不擇手段,任意剪裁歷史,為我所用。章炳麟為此自悔“駟不及舌”。
假孔子的發育史,也就是真孔子的神化史??鬃佑扇俗兩竦倪^程,從他身后便開始,至東漢初而登峰造極,時間長達五百年。其間,孔子形象凡四變:由子貢作俑,使孔子由普通賢人一變而為超級賢人;由孟軻發端,荀況定型,使孔子從賢人再變為圣人,凌駕于世俗王侯之上而在人間不得勢的圣人;由董仲舒首倡,西漢今文博士們應和,使孔子從不得志的圣人,三變為接受天啟、為漢制法的“素王”;由王莽贊助在先,劉秀提倡于后,使孔子從奉天命為漢朝預作一部法典的“素王”,四變為傳達一切天意的“通天教主”。
所以,孔子只能是歷史中人,是被春秋晚期魯衛諸國實際生活進程規定了活動方式的人。在一切時代一切區域都是“完人”的孔子,在生活中從不存在,或者說只存在于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