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不確定的世界，更加確定的中國外交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外交的整體性思考

世界始終具有不確定性

（一）不確定性的含義

世界是確定性和不確定性的有機統一體。所謂確定性，從本體論角度看，是指事物發展在時間維度上呈現確定不移的狀態；從認識論角度看，則是指與客觀事物相對應的信息與知識完備且沒有錯誤，因而未來的一切事件都是已定和可知的。所謂不確定性，從本體論角度看，是指物質運動的非重復性、非決定性、偶然性和隨機性；從認識論角度看，則是指一種有疑問、知識不完備乃至無知的狀態，認知主體無法確切知道某一事件或某種行動變化的后果。

人類對世界確定性的追求具有久遠傳統。渴求穩定和秩序、畏懼紊亂和失序，幾乎成了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但自19世紀以來特別是進入20世紀后，自然科學領域的一系列新發現、新理論，徹底動搖了確定性觀念、思維和相關學說的穩固地位。與此同時，世界的不確定性特征日益凸顯，人類不得不虛心學習、努力習得與世界不確定性的相處之道。

（二）導致世界不確定性的主要原因

1. 與構成世界的事物的運動性有關。運動意味著變化，也蘊含著發展。而變化和發展總是與某種程度的不確定性緊密聯系在一起的。2. 與構成世界的事物的復雜性有關。無論是自然世界、物質世界，還是社會世界、思維世界，復雜性無處不在。3. 與作為認知主體的人類能力的局限性有關。認知對象的運動性和復雜性，極易造成認知主體所掌握的關于認知對象的信息不完整，人們根據認知對象運動的已知狀態，難以推測與斷定其未來狀態，即使做出某種推斷或預測，其結果也是概率性的。4. 與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的復雜互動有關。認知主體觀察認知客體的角度和層次、所處的時間和空間、所秉持的理念和所采用的思維方式等等，均可造成關于認知客體的知識的差異。而不同認知主體的認知差異及彼此間的互動，引致人類在思想領域的紛爭以及在實踐領域的摩擦乃至對抗。

世界的不確定性，曾使人類的預測能力屢遭挑戰、飽受質疑。即使在確定性相對較高的自然科學界，人類同樣無法對自己的預測能力表現出足夠的自信。就國際關系學科而言，不確定性構成了永恒卻又迫在眉睫的挑戰，即如何理解國際行為體某一行為的直接和深層誘因。因此，對不確定性問題的關注和研究，應當放在包括國際關系學在內的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核心位置。

當今世界不確定性的表現及根源

（一）當今世界不確定性的具體表現

1. 全球秩序轉型的時間跨度顯著拉長，大國戰略博弈空前激烈復雜。全球秩序轉型期往往也是矛盾積聚、沖突高發的危險期，加之此次全球力量重組發生在大體和平的背景下，期間各大國之間的關系較歷史上類似階段更加微妙、復雜，大國之間的戰略博弈也更為激烈。2. 全球化進程有所逆轉，全球問題的嚴重性持續凸顯。所謂“逆全球化”現象本質上是對既往全球化進程中產生的各種消極因素的回調。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局面，人類的管控經驗十分有限、管控能力極為不足，且短期內無法彌補這方面的缺失。3. 地區一體化進程逐漸趨緩，地區分離主義傾向有所強化。英國公投“脫歐”成功，導致歐盟整體實力顯著下降，全球影響力削弱，疑歐主義和分離主義在歐盟成員國內部更為活躍。這對世界其他地區的一體化進程產生了十分消極的影響。4. 全球安全形勢日益嚴峻，戰爭硝煙到處彌漫。近年來，國際安全形勢特別是傳統安全形勢一改此前大體平穩的態勢。大國之間的軍事競爭逐漸加劇，在新邊疆的戰略競爭愈演愈烈；美俄在東歐、中東地區的較量一直未得到有效緩解，中美在西太平洋地區的軍事競爭加劇。一些中小國家內部發生的嚴重武裝沖突仍在持續，外部勢力特別是域外大國的武裝介入使得當地形勢進一步復雜化。5. 全球文化思想領域的激蕩持續強化，民粹主義的影響急劇上升。過去40年間世界大部分國家在思想、文化和意識形態等認知領域的多元化進程，不僅未能化解人類在精神世界的既有矛盾和沖突，甚至還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既有的矛盾和沖突。近年來愈演愈烈的民粹主義在加劇全球化退潮的同時，也對世界體系的走向產生巨大影響。上述現象的復雜交織，有可能使未來的世界發生更多“黑天鵝事件”，從而使人們繼續錯愕、茫然、恐慌、無助。換言之，世界的不確定性不僅在短期內難以改變，甚至還有進一步加劇之勢。

（二）導致當今世界不確定性的主要原因

1. 西式民主制度逐漸劣質化。在西方國家內部，激烈的政黨競爭、人口結構的多樣化、族群宗教多元主義的崛起、日益擴大的貧富差距，引發嚴重的政治認同危機，政黨體制的穩定性持續下降，人們對政治體制的負面感知加深。就廣大發展中國家而言，倉促移植的西式民主制度因水土不服而未達到善治預期，相反卻導致了極端主義勃興，政治沖突烈度升高，部分國家更是戰火蔓延、生靈涂炭。近年來部分中小發展中國家先后宣布放棄西式民主制度。2. 國際關系空前復雜化。跨國互動領域空前廣泛，傳統領域的國際互動更加深入，尚未建立被普遍接受的國際規則和國際制度的新領域、新疆域的國際互動日益頻繁。跨國互動方式空前多樣，外交的形式不斷更新、內涵不斷豐富。跨國互動的過程和結果益發難以控制，競合型國際關系成為常態。非國家行為體日益多樣、活躍，并更為深入地介入跨國事務。既有國際規范、國際規則對此的約束力明顯不足。3. 科學技術發展的雙重作用日益突出。科學技術在眾多領域突飛猛進，在普遍提升國家實力的同時，也加劇國家之間特別是大國之間的競爭態勢。國家在科技領域的競爭及結果導致各國軍事實力的消長，加之戰爭的經濟和政治成本大幅下降，那些在科技領域占據絕對優勢的大國對其他國家軍事干預的沖動強化。

世界的不確定性，意味著人類認識世界的思想支點難尋。為此，人類必須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在確定性的規約下勉力前行。作為人類互動方式的外交也是如此。就中國外交而言，1978年以來的40年間，它始終需要面對和處理世界的不確定性問題，并籍此形成和彰顯自己的特質。

1978年以來中國外交的確定性特質持續強化

（一）“站起來”時代（1949—1978）的中國外交：獨立自主傳統的確立

鑒于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外交同1949—1978年間的中國外交有高度連續性和繼承性，因此概要的歷史回顧是必要的。在這30年間，面對風云變幻因而始終呈現不確定性的世界，中國外交先后形成“中間地帶”和“三個世界”兩大理論，實施“一邊倒”“兩只拳頭打人”“一條線、一大片”等戰略。外交理論的演化、外交戰略的調整以及外交政策和對外行為的變化，根本目的在于維護國家的主權和安全，與其他國家建立正常外交關系，以為國家發展創造適宜國際環境，實現民族復興。盡管其間確有波折，也走過彎路，但中國外交展現出驚人的確定性，特別是形成了獨立自主原則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確立了當代中國外交的傳統，塑造了當代中國外交的基本風格。

（二）“富起來”時代（1978—2012）的中國外交：和平、發展、合作、共贏四大理念的生成

在鄧小平時期（1978—1992），基于世界的新特點以及國內發展的迫切需要，特別是對歷史經驗教訓系統深刻的總結，鄧小平對中國外交進行了重大調整，包括：將和平與發展視為當今世界的兩大主題，更加鮮明地堅持獨立自主原則，確立了堅持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為準則同世界各國改善和發展友好合作關系的基本方針，確立了不以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的異同論親疏的外交路線和真正的不結盟政策。由此，中國外交新框架得以形成，對外關系新局面順利打開。在江澤民時期（1992—2002）和胡錦濤時期（2003—2012），中國外交大體延續了鄧小平制定的基本方略，同時在若干方面有所創新。江澤民做出“重要戰略機遇期”的重大判斷，更為系統地提出中國關于國際新秩序的主張，首倡以互信、互利、平等、合作為核心的“新安全觀”，主張推進國際關系民主化，強調承認和尊重世界的多樣性。胡錦濤明確提出中國要堅定不移地走和平發展道路，強調以人為本、外交為民理念，倡導共建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中國外交在堅持獨立自主原則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持續強化和平、發展、合作、共贏四種理念。中國的發展越來越離不開世界，世界的發展也越來越離不開中國。

（三）“強起來”時代初期（2012年至今）的中國外交：確定性的特質更加鮮明

1. 對國家身份的認知更加具體系統。1978年以來，中國的國家身份持續調整。“社會主義國家”“發展中大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發展中國家”“國際社會負責任大國”的界定次第形成。2013年以來，習近平先后提出中國“將堅定不移地做和平發展的實踐者、共同發展的推動者、多邊貿易體制的維護者、全球經濟治理的參與者”以及“始終是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家秩序的維護者”，并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得到確認。中國國家身份界定因而具體化和系統化。2. 外交目標和任務更加明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方針，中國外交的目標和任務由此明確。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的目標和任務被更為明晰地確立為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堅定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維護和延長中國發展的重要戰略機遇期，為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供有力保障；二是繼續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旗幟，為中國的和平發展營造更加有利的國際環境，與各國人民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3. 外交總體布局更加完整。1978年以來，中國外交總體布局一直在型構過程中，并最終于2018年6月召開的中央外事工作上確立了全方位、多層次、立體化的總體布局：以公平正義為理念引領全球治理體系改革，構建全球伙伴關系網絡，推動“一帶一路”建設。堅持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的外交方針，秉持“親誠惠容”理念，不斷深化互利合作和互連互通，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切實運籌、著力構建總體穩定、均衡發展的大國關系框架。秉持正確義利觀和“真實親誠”理念，加強與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團結合作。堅持以國家核心利益為底線，著力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有效防范和化解各種風險挑戰。4. 外交體制機制更加完善。黨的十八大以來，完善中國外交體制機制的工作有序推進：進一步強調“外交大權在黨中央”原則，形成“黨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對外工作大協同局面，確保黨中央對外方針政策和戰略部署落到實處”。組建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和國家安全委員會。外交部成立國際經濟金融委員會和國際法咨詢委員會等專門機構。5. 外交姿態更加進取。黨的十八大之前的30余年里，中國外交總體呈現“韜光養晦、有所作為”的姿態。黨的十八大之后，中國外交突出強調要“有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日益顯示“奮發有為”風范，表現為更具全球視野，更有開拓意識，更加自信穩健，在國際事務中更加積極地發出中國聲音、提出中國倡議、貢獻中國智慧、體現中國作用。總之，1978年以來特別是2012年以后，中國外交的確定性特質更為鮮明，中國的國際影響力、感召力、塑造力進一步提升。這與日益不確定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

（四）為什么當代中國外交能夠持續彰顯確定性的特質？

1. 與中國共產黨所秉持的科學思想方法有關。鄧小平、江澤民和胡錦濤都曾強調要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觀點分析和處理問題。習近平則系統提出戰略思維、歷史思維、辯證思維、創新思維、底線思維等五種科學思維，以及把握國際形勢的歷史觀、大局觀、角色觀。中國共產黨所秉持的科學思想方法，也是當代中國外交的思想方法，有力提升了觀察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分析和解決外交問題的能力，不斷增強著中國外交的科學性、預見性、主動性和創造性。2. 與中國共產黨對歷史發展規律的深刻認識有關。習近平指出：“重視歷史、研究歷史、借鑒歷史，可以給人類帶來很多了解昨天、把握今天、開創明天的智慧。所以說，歷史是人類最好的老師。”幾代中國共產黨領袖——也是當代中國外交最高決策者——對中外歷史的系統學習、對歷史經驗的深刻總結，有助于把握歷史規律，認清歷史趨勢，做好現實外交工作，并更好地走向未來。3. 與中國共產黨對當今世界基本特點的正確認識有關。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共產黨對當今世界基本特點的認識總體保持穩定。近年來，中國共產黨雖然意識到“世界正處于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世界面臨的不穩定不確定性突出”，但堅持認為“和平與發展仍然是時代主題”。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及2018年6月舉行的中央外事工作會議的講話中，習近平又提出“歷史交互期”這一嶄新概念，強調要深入分析世界轉型過渡期國際形勢的演變規律，準確把握歷史交匯期中國外部環境的基本特征。4. 與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發展道路的堅定信念有關。習近平指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實現中國夢必須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在2018年6月舉行的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習近平又將“堅持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為使命”“堅持以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為宗旨”“堅持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為根本”，列為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思想的重要內容。正是上述諸多因素的綜合作用，中國外交才有了“亂云飛度仍從容”的戰略定力和戰略自信。40年來，面對日益不確定的世界，中國外交攻堅克難、砥礪前行，經歷了各種風險的考驗，打贏了大仗硬仗，辦成了大事難事，取得了歷史性成就。

在更加不確定的世界中繼續彰顯中國外交的確定性特質

面對世界的不確定性，人們大體上有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兩種態度。前者對人的行為產生消極影響，使人們在面對不確定性時或無所作為，或自我放縱；后者則對人的行為產生積極影響，使人們在面對不確定性時有所作為，發揮創造性，彰顯主體性。

中國共產黨人繼承了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樂觀主義精神并加以發揚光大。習近平指出：“我們生活的世界充滿希望，也充滿挑戰。我們不能因現實復雜而放棄夢想，不能因理想遙遠而放棄追求”。面對未來世界可能出現的更大不確定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已有了戰略安排，中國外交已有了完整清晰的頂層設計，中國共產黨人也已有能力坦然應對“黑天鵝”滿天飛、“灰犀牛”遍地跑的局面。因此，未來的中國外交必將展現更大確定性。這對于回應“世界將向何處去”“中國將向何處去”這兩個舉世關注、影響深遠的重要議題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