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持續下滑,此前30年的增長是近10%的平均增長速度,毅夫剛才說了40年是9.6%,但不管怎么樣,前30年平均經濟增長速度接近10%。然后就是一路下滑,破10%、破9%、破8%、破7%,累計下滑了3個百分點以上。也就是說,由2010年的10.4%下降到2016年的6.7%,即使這個6.7%,我認為還有繼續下滑的風險,上海財經大學中國宏觀經濟預測模型的分析也是如此。這么長時間的持續下滑至7%以下,我認為是改革開放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很不正常。當然,我們不能一味地追求增長速度,但是也要弄清增長下滑的原因是什么,畢竟經濟發展是解決社會主要矛盾的一個最重要手段,我們要弄清這次下滑的成因是什么,才能對癥下藥。中國經濟增長減速的成因到底是制度性,也就是改革的滯后性,還是外部性或周期性?當然,無論成因是哪種,都需要短期政策的應對,因為我們需要社會穩定、經濟穩定,做一件事情首先要考慮風險,但中長期的治理也是必要的。
對經濟下滑原因有許多解讀,有些學者認為是短期的原因,是周期性、外部性、產業因素,從而建議通過短期的財政政策、貨幣政策,以及選擇性的硬性產業政策來應對。這也是過去一兩年之間,我跟林毅夫教授的主要爭論,包括有為政府、產業政策的問題。同時,也有不少人認為這是長期原因,是新常態,是潛在增長率放緩造成的,從而認為既不需要短期應對,也不需要制度性改革。在這點上,我跟毅夫的看法是相同的,即認為潛在增長沒有放緩,至少沒有3個多百分點這么一個大幅度的放緩。當然根據邊際收益遞減,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我認為沒有像林毅夫估計的這么樂觀,20年很不好說,5—8年我覺得7.5%—8%的增長都是有可能的。
中國經濟增長在短短幾年時間內就下滑了3個多百分點,即使邊際收益遞減發生作用,也沒有如此快。我認為根本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轉型驅動的滯后,任何一個經濟體,發展中的經濟到發達的經濟,必須經過三個階段,即要素驅動、效益驅動,最后到創新驅動;另一個就是現代經濟體系的滯后問題,實際上這就是黨的十九大報告講的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治理結構失衡造成的。我認為,這些才是導致中國經濟增長低于潛在增長率的關鍵根源,下面從理論、量化、歷史比較的角度來進行分析論證。
第一,面對這一輪全球金融危機,各國經濟都受到整體外部經濟環境的影響,經歷了減速的過程,但許多國家早已進入回升或波動上升接近到平衡增長軌道。從2011年以來,前七大經濟體都經歷了經濟下滑,除了中國,其他國家都或多或少恢復了,只有中國一路下滑,破7%了。這時候有人說是外部性的因素,為什么其他國家都在恢復,中國還會下滑呢?當然,毅夫剛才說了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外部的經濟已經下滑了,對中國造成了一種壓力。那我要問,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不少時段不是也有壓力嗎?為什么沒有近幾年這么大幅下滑呢?我覺得這個原因不成立,因為其他幾大經濟體都基本恢復增長到正常的軌道。發達國家過去150年來,人均收入增長年均是2%,即使加上0.5%左右的人口平均增長率,其經濟增長率至多也就是2.5%。在這之前,中國的經濟增長為什么是10%,而這次破7%、到7%以下了?所以說,我認為外部性因素有,周期性因素也有,但不是主因。看周期性因素不能太短,我們應該看中國改革開放40年,這個就比較清楚了。中國這一輪經濟增長減速是改革開放以來最長時段的下滑,自2007年以來已有10年,與其他主要經濟體相比也是不多見的,其他都基本接近平衡增長點。上一輪下滑在中國加入WTO之后的擴大開放得到扭轉,這一次下滑靠什么扭轉?
中國的經濟不管是周期還是波動的,這次持續增速下滑超過10年,低探到7%以下,是改革開放以來前所未有的。當然,在之前比如說1989年以后,還有一些低于6%,甚至更低,但是一兩年就恢復了,比如說鄧小平的南方談話以后,很快深化改革就恢復了。但中國現在沒有,而其他經濟體基本恢復到平衡增長軌道上,特別是美國,那么我們有周期性的原因嗎?當然周期也分長周期、短周期、中周期。我們知道長周期靠什么?靠制度完善。如果制度環境相對完善的話,中國經濟完全可以做得更好。當然我們從來沒有說“最好”,最好只是理想化的基準點,但只有向最好的學和跟最好的比,才可能提高。我們可以看出其他經濟體、發達國家,基本恢復接近平衡增長軌道,而只有中國在繼續下滑。10年之久周期還沒有形成?這是周期原因嗎?其他國家已經好轉了很多,中國經濟是個開放體,受它影響,為什么沒有好轉?所以,我認為外部性和周期性因素都不是主要的。
具體到中國經濟增速下滑的成因,我認為既有經濟的問題,更有改革滯后的問題,而毅夫認為主要不是改革滯后的問題。他的理由是,當前經濟制度環境跟20世紀八九十年代那些體制機制性的扭曲來比,應該是越來越少的,而不是越來越多的,從而認為將經濟下滑歸結為改革滯后和制度性障礙說不過去。似乎很有道理,其實是混淆了總量(total)和邊際(marginal)的差異。這很容易解釋,那就是,市場化導向的松綁放權所導致的改革開放紅利或改革紅利的邊際收益在早中期巨大,導致了高速增長。盡管總的經濟制度環境沒有惡化,甚至有所改進,但如果不全面深化改革,改革紅利的邊際收益會大幅度下降,越來越接近制度障礙約束的邊界,使其約束越來越收緊,從而無法提高經濟效率和勃發生產率,導致經濟的持續下滑。
其實我早在2015年《中共中央黨校學報》的《中國經濟新階段的發展驅動轉型與制度治理建設》一文中就指出,經濟持續過快下滑歸因于五重原因的疊加。兩年多過去了,五重原因依然存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的制度性問題還沒有從根源上解決,社會矛盾也有所增加,導致不平衡、不充分發展,實體經濟發展面臨很大困境。
第一重原因是要素邊際收益遞減,要素驅動紅利導致增長中樞下移,僅靠要素驅動,特別是靠投資拉動,已經不具有可持續性。這說明一味靠財政政策、追加資本投資所帶來的收益將會加速下滑,進而造成高資本投入、低投資回報的結果。
第二重原因是政府主導動力的枯竭,包括地方土地財政,這兩條都不具有可持續性,使之內生增長匱乏。盡管分稅制改革取得相當成效,但由于地方財力和事權本身不匹配,導致地方政府干預經濟獲取財政收入的激勵加大,導致產能過剩、效率低下和尋租空間巨大,且不具有可持續性。同時,土地財政也空前膨脹,推動房價高速增長,刺激投機資金涌入,擠壓實體經濟。
這兩個原因是我和林毅夫教授的重大差別,從而導致所開藥方的重大差別。
第三重原因我跟他有差別,但差別不是那么大,都認為國有企業產能過剩,但我的結論是國有企業產能過剩是導致投資大量減少的根本原因,也就是國企進了民企的投資領域。毅夫只講了國有企業產能過剩,但沒有講國有企業產能過剩擠壓了民營經濟,使得經濟活力下降。近些年發生一個現象:凡是國有企業比重過大的地方,是這次下滑影響最深的地方,比如說東北三省、山西省。這些地方民營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生產成本高,發展嚴重受限,沒有形成一個良性的競爭機制,效率低下及經濟活力、動力下降,這是客觀現實問題。
前三重原因是經濟原因。即使前面有10%的增長,但是隨著改革紅利的邊際遞減,越來越接近制度障礙約束的邊界,致使制度障礙的約束越來越收緊,當然就導致了經濟的持續下滑。十九大報告提出要全面深化改革,要讓市場有效、個體有活力、宏觀調控有度,要大力發展民營企業,“民營企業”首次寫入了黨代會文件。我覺得其實就是認為制度性障礙還沒有從根本上解決,使得經濟矛盾及社會矛盾都增加了,也就是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主要矛盾。
第四重原因就是政府自身目標管理缺失,導致不作為和慢作為的現象。在中國,政府干預是比較大的,制度還沒有完全建立健全的時候,政府突然不作為,就會導致更大的問題。所以說,對于行業準入、市場干預太多了,維護和服務性的有能、有為、有效、有愛的有限政府沒有建立,那么現有的政府治理模式不能突然失靈。有人認為我說有限政府,就說我反對政府有為。這是極大誤會。有為的政府和有為政府有本質差別,比如說毛澤東思想是集體智慧和思想,毛澤東的思想是個人的思想,是不盡相同的。有為政府是各個方面的,無論是事前事后事中,所以我不會反對政府要有為,但那種有為是維護和服務的。
這里,我鄭重聲明一下,我講的有限政府定義是維護和服務型政府,但它的維護和服務內涵和邊界是根據制度環境來決定的,會有很大不同。比如說,即使西方發達國家也沒有做到像哈耶克所說的“守夜人”政府那樣,中國作為一個轉型中的國家,還處在建立和完善市場制度、現代化經濟體系的深化改革過程中,政府更應該要大大地有為,但是這個有為都是為了讓市場有效、個人有激勵、宏觀調控有度的這種維護和服務型的有限政府。
第五重原因就是對新常態的理解出現偏差,有兩種偏差,一種是認為經濟增長速度過快,下滑是正常的。剛才也已經說了,我跟毅夫都認為潛在增長率還是處于比較高位,他的數字我覺得也有說服力。因為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就像火箭騰空、飛機起飛,像年輕人長身體,這和已經處于平衡飛行狀態和停止增長的成年人狀態是不一樣的。很多人拿發達國家的增速跟中國的增速比,然后說中國的增速已很好了,這點我跟毅夫的觀點是一致的,現在遠遠還沒有下去,當然最終也是要下去的,由此我認為需要深化改革解決經濟下滑的問題。的確如此,我下面會講,改革不改革相差很大。另一種認為經濟下滑主要是外部、周期性及產業結構的原因,保增長要采取短期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或選擇性的產業政策,政府的不斷干預導致了經濟結構更加扭曲。不知道毅夫同不同意,但是至少有這種現象,在我的感覺里面,你給的藥方,雖然也有部分改革的因素,但更多談到的是政府的作為。
這五重原因可進一步歸納為三個結構性失衡:經濟結構失衡(需求、產業、市場結構、虛實經濟失衡,轉型驅動發展滯后)、體制結構失衡(重政府輕市場、重國富輕民富、重發展輕服務,發展邏輯錯位)、治理結構失衡(貧富差距過大、改革共識減弱、治理粗暴簡單、社會矛盾增加、生態環境惡化、中央決議、決策和地方/部門執行落差大,治理邏輯失靈)。當然,這種非均衡發展模式并非一無是處,它使改革開放40年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增長速度,但同時導致了太多問題,使得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全要素生產率也無法提高。同時,這里改革不改革差別非常大。我還記得在華中科大我的兩位老師林少宮、張培剛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對小平同志當時提出的翻兩番目標表示懷疑,兩位老師都認為絕對不可能,說怎么可能20年時間內讓經濟增長速度從4%提高到7%以上呢?他們當然是從當時的制度環境出發,在假定制度環境不變的情況下來考慮這個問題。但是,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為導向的改革開放的結果是大大地超出了這個目標。
四位俄羅斯裔經濟學家在NBER(美國國民經濟研究局)工作論文(2015)The Economy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from 1953(《1935年以來的中國經濟》)中對1953—2012年中國經濟增長因素進行了分析,并對2012—2050年的經濟增長做了預測,通過運用國際前沿的“楔子法(wedge method)”找到一些領域扭曲最大的地方,分別以改革開放前后各因素的貢獻作為假設進行預測比較,其結論就是,改革與不改革,對經濟增長影響的差別巨大,年增長率在2012—2024年相差近3個百分點,而改革開放前后30年相差更大,超過4個百分點。這次下滑了3個百分點,我對這個數據很有信心,我們高等研究院宏觀項目組楊軼波博士做了同樣的預測,有兩個改革要素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很大,一是城鄉改革,二是國有企業改革。
我認為如果上面的因素得不到根本解決,誤區得不到糾正,中國的經濟只能是陷入過去幾十年來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死的循環,造成經濟的不穩定、不平衡。因為中國還處于制度轉型中,根本的思路就是提高全要素生產率,推動效率變革、動力變革、質量變革,改革的方式是改革、發展、穩定、創新、治理五位一體。我不同意采用休克療法,現在有人動不動上綱上線,將現代經濟學等同于新古典,新古典等同于華盛頓共識,華盛頓共識等同于休克療法,然后上綱上線說要將國家搞亂。我認識的經濟學家中還沒有發現一個認為中國要采用休克療法的,即使張維迎也沒有這么說過,他早期還提出了價格雙軌制。
綜合以上分析,其解決之道就是全面深化消除制度性障礙的改革。十九大報告對于制度性改革也提出了明確要求,要“著力構建市場機制有效、微觀主體有活力、宏觀調控有度的經濟體制”。深層次制度改革有三大重點目標任務。第一,要形成具有包容性的現代經濟體制,這是一個必要條件,古今中外如果一個經濟體不是包容性的經濟體制,是不可能成功的。第二,要提升國家依法治國的能力和政府的執行力。阿西莫格魯認為民主制度是必要條件,這個我不是完全同意。中國過去幾千年來都是這樣,不是民主制度,但經濟在很長一個時期是世界第一。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美國是資本主義國家,一樣可以搞得好,重要的是國家依法治國能力和政府的執行力。第三,要建立良好的社會規范和秩序及和諧有效的社會治理體系。面向今后一個時期,中國要建立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的現代化經濟體系,推進中國經濟從要素驅動向效率驅動、創新驅動的轉變,推動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動力變革,提高全要素生產率。
這些有賴于正確處理好政府與市場、政府與社會的關系,真正做到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同時讓政府在維護(如建立現代市場制度,保障市場秩序)和服務(如彌補市場失靈)方面發揮更好的作用。我們不能將市場化取向的改革和變革與激進改革畫等號,其過程應是漸進的,而不是一次性的。同時政府要有執行力,并需注意改革的方式方法,細節決定成敗,要以改革、發展、穩定、創新和治理五位一體的綜合改革方式進行治理,建立有能、有為、有效、有愛的剛柔相濟的有限政府和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有能主要是講政府執行力的問題,有為就是政府在應該作為的地方不缺位,有效是政府行政的效能和效率的問題,這三個主要是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問題,有愛則是講處理好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