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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孩子來見你

2018-11-20 06:49:40
青春 2018年11期

口 魯 羊

序 詩

我?guī)е⒆觼硪娔?/p>

深秋之前

他們匯聚而來

似乎聽到了召喚的哨音

他們在我身上集會

蹲在我肩膀上

吊在我乳房上

那么狹小的腋下空間里

也能擠出他們的腦袋

還有跟在我屁股后面的

拖著我的衣擺

他們嘰嘰喳喳

說個不停

他們說的話

我一句也不懂

但我每一句都記下

也許我注定要

為你保留

這奇異的一切

帶到你面前

不可遺漏

劇場入口燈光指示牌:不二法門。

內(nèi)部及舞臺布置:“不二法門”欄目元素。

開 場

【背景影像:海報 “猜一猜,本期的智慧嘉賓是誰?”】

【話外音:有請《不二法門》欄目的著名主持人,“金話筒”獎10滿貫得主馮勉先生上場!/ 音樂起】

【背景影像:盛大的夜空焰火。海報被焰火炸得粉碎,化為盛開的鮮花。】

【主持人上場,走路有些不便,左手扶著腰,右手執(zhí)一支金色話筒。助手跟隨,想從右邊攙扶,被他抓話筒的右手推開。】

【舞臺一側,強光照耀下,一張座椅,靠背奇高,頂端是描金的皇冠圖案。主持人扶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打算坐下,又改了主意,站在椅子旁邊,舉起話筒。】

主持人:(故作興奮地)猜一猜,本期的智慧嘉賓是誰?

【觀眾席上由不同方向陸續(xù)傳來聲音:方舟子!崔永元!雷軍!馬云!莫言!余華!張藝謀!姜文……】

主持人:猜中本期智慧嘉賓的觀眾,可以獲得一份驚喜大獎,價值11萬元!我可以透露一點,就是我們的視野,可以再廣闊一些,要放眼全世界!

【觀眾席上再次沸騰。有人喊:喬布斯!有人喊:霍金!又有人喊:要死的還是活的?】

主持人:(振臂高舉金話筒)有智慧的人永遠不死!

【觀眾席有人附和:對,有智慧的人,永遠不死!】

主持人:(做出“大家安靜”的手勢)我們的猜嘉賓領大獎活動,將一直持續(xù)到節(jié)目拍攝的最后一分鐘,不,最后一秒鐘。拍攝期間,有我們的工作人員前來收集大家的答案,下面……

助手:(從旁湊近話筒)網(wǎng)上競猜通道已經(jīng)打開,將與現(xiàn)場競猜同步進行。

【主持人將他一把推開,觀眾席又是一片喧鬧聲】

主持人:下面,下面……(等喧鬧漸止)下面,我代表我們“不二法門”欄目組,宣布一下拍攝現(xiàn)場的幾條紀律,幾項規(guī)定,幾點要注意的事項,希望大家配合(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冊子,看一眼說)第一,拍攝期間,全場不得喧嘩,凡有喧嘩者,由現(xiàn)場保安教訓之后,驅逐離場【觀眾席有議論聲】是的,驅逐離場。第二,拍攝期間不得吸煙,不得玩手機,不得隨意上廁所,凡有違背者,由現(xiàn)場保安教訓之后,扭送離場【觀眾席開始喧嘩,表示不滿,有人喊:退票!】嗯,補充說明,凡退票者,一律收取原票價兩倍以上的手續(xù)費【觀眾席逐漸混亂,有失控的趨勢】嗯!再補充一點,我們的猜嘉賓領大獎活動,獎金額度現(xiàn)在提高到20萬!20萬元!【觀眾席很快安靜下來,相互發(fā)出噓聲】

【旁邊一直無所事事的助手,忽然湊近主持人耳邊說了些什么。主持人并不理會。】

主持人:嗯,再補充一點,凡是欄目組工作人員,一律不得參與競猜活動,違者法辦!

【突然,全場燈光熄滅,一片漆黑】

主持人:(在黑暗中繼續(xù))但是,參與本期拍攝的工作人員,每人會領到不低于季度工資的紅包!

【咔嚓一聲,燈光全亮】

主持人:(左手拿著小冊子擋光)不二法門,喚醒智慧,點亮人生——除了嘉賓和觀眾,最重要的就是我們的節(jié)目參與者。現(xiàn)在,有請本期節(jié)目的九位參與者!(轉身,做出邀請手勢)有請!

【稀稀拉拉走出幾人,分別是:楊明,葉輝,周一潔。】

【助手在主持人耳邊低聲說著什么】

主持人:(數(shù)一數(shù)人頭,垂首不語片刻,忽然振作精神)好,喚醒智慧,點亮人生,我們開始!

【臺后傳來王馨的聲音:二花,你在哪里?】

王馨:(氣喘吁吁上,對主持人和臺上演員)叔叔、阿姨,你們好!我叫王馨,是來參加這個節(jié)目的。

主持人:王馨小朋友,太好了,你是欄目開辦以來最年輕的參與者。不要慌,叔叔阿姨都會照顧好你的!

王馨:謝謝叔叔,我不需要照顧,我是來找二花的。

主持人:(不解地)二花?誰是二花?

王馨:二花是一頭豬。

主持人:(驚訝)一頭豬?【其他演員也表現(xiàn)出好奇】你到這兒來找一頭豬?

王馨:是的。一頭非常非常可愛的小豬。因為它的身上,長著一塊一塊的黑斑,和白色的毛搭配起來,可好看啦!所以我就喊它二花。

主持人:哦,是這樣。可是,小朋友,我們現(xiàn)在要開始節(jié)目的拍攝了,小豬的事,能不能過一會兒再說呢?

王馨:(搖頭)不行不行,我不能等,二花現(xiàn)在很危險,我要盡快找到它。叔叔、阿姨,你們見過二花嗎?

主持人:王馨小朋友,你是來參與我們的節(jié)目的,對不對?

王馨:(點頭)對。可我來參與節(jié)目,就是為了來說二花的事情的呀(對不同方向大喊)二花,二花,你在哪兒?(喚豬聲)嘍嘍嘍……

主持人:好好好,小朋友,那你就先說,叔叔讓你第一個說,好不好?

王馨:(用力點頭)好,謝謝叔叔!

主持人:(拉著王馨的手,走到為參與者準備的“演講臺”前)你就站在這兒,把你想講的事情講出來(又指指臺邊豎立的一個小燈組),你看,這兒有五盞燈,這是由智慧嘉賓操控的“智慧之燈”。如果你講得好,這五盞燈就會一直亮著。如果講得不好,這個燈就會滅掉。別擔心,小朋友,你有五次機會。

王馨:可是,叔叔,什么叫講得好,什么叫講得不好呢?

主持人:這……,講得不好,就是你講的事情在智慧嘉賓看來,缺乏真正的價值。

王馨:那什么樣的事情才有價值呢?

主持人:(尷尬)嗯,有價值的,什么樣的事情呢,就是重要的事情。

王馨:我懂了。我要講的事情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主持人:好好,小朋友,那我們就開始,好不好?

王馨:(大聲地)好!

王 馨

【燈光漸暗。背景影像,打出全劇標題:帶著孩子來見你。然后,打出《序詩》,保持一分鐘。 /音樂(格蘭欽·海納)起。】

【燈光漸亮,照著“演講臺”上的王馨】

王馨:我到這兒來找二花,你們一定會覺得我很笨吧。很多人在背后說我弱智。當著我的面,他們從來不說。我覺得他們是因為害羞,才這樣的。可是我覺得,應該害羞的人是我。他們?yōu)槭裁匆π吣亍N沂潜会t(yī)生確診的弱智兒童。同學們都知道,他們的家長也知道。小時候,沒人說我笨。他們說我是內(nèi)向的小孩,平時不愛說話,被人欺負了,也從來不去向老師報告。于是,就有更多的人來欺負我。后來,爸爸媽媽知道了這件事,非常生氣,還去找同學的家長吵架。那些家長都是好人,他們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批評他們的孩子。他們說,你這孩子,難道傻了嗎,去欺負一個傻子,沒出息。結果是,從同學家回來之后,爸爸媽媽更加生氣了。有一次,媽媽還抱著我哭了很久。(稍停頓)其實,我不怎么生氣,我覺得被人欺負也不算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等到上初中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同學會欺負我了。您知道嗎?他們都開始來幫助我。幫助我學習,幫助我做家庭作業(yè),還有一個同學,因為沒什么好幫的,就幫我們家掃了一次地。可是,我并沒有感到開心。我想說,欺負我吧,因為我很笨,別再幫助我了,因為這會讓我不僅覺得自己笨,還會覺得自己壞。可是,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爸爸、媽媽和老師一定會覺得奇怪,為什么同學們越是幫助我,我的成績就越差。這個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初中畢業(yè)以后,我就不再上學了,爸爸媽媽沒有罵我。他們好像松了一口氣。

(停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不認為王馨笨。只有一個人會認為,王馨其實很可愛。她還知道王馨的所有秘密。這個人就是我奶奶。有一次,我對奶奶說,我見到死去的外婆了,她現(xiàn)在不那么老了,她的脖子也不那么疼了,還讓向奶奶問好呢!奶奶就摟著我的腦袋,輕輕地搖了很久。我奶奶經(jīng)常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臉,然后說,嗯,王馨最聰明。我和奶奶說了二花的事。我說我好想再見到二花。奶奶對我說,你一定會找到的,我們家王馨最聰明。(低頭)可是,我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找到它……

主持人:王馨小朋友,你的二花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馨:有一天,我參加了一個生日聚餐會。我不知道那是誰的生日聚餐會,不知道是那個人幾歲的生日,也不知道是誰帶我去的。我特別喜歡生日聚餐會。但是從幼兒園起,就沒有什么同學請我參加他們的生日聚餐會了。但是爸爸媽媽每年都會為我開一個。那一天,總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的生日聚餐會特別棒!我會請我的好朋友陳青來參加,她會給我?guī)硇《Y物。有時候,我也會請周瑤來參加,她也會帶來一個小禮物。如果是陳青和周瑤一起來,我就會覺得那年的生日特別特別熱鬧。爸爸媽媽也會給我禮物,還給我發(fā)紅包呢。奶奶最寵我,奶奶給的紅包,每次都超過所有人的。所以我一聽說生日聚餐會,心里就特別開心。我不認識帶我去的那個人,也沒有看清楚他的臉,一聽說是生日聚餐會,我就高高興興跟著他一起去了。

(停頓)后來那個人就不見了。我來到一個裝修很豪華的大廳里。參加的人很多,年紀都比較大。一個小孩都沒有。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很長很長的餐桌,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長的餐桌,好像能坐下我們班的所有同學。桌上擺著好看的盤子和刀叉。我進去的時候,好像遲到了很長時間,因為桌上的食物,幾乎都吃光了。生日蛋糕也吃完了,只有一個漂亮的蛋糕盒子,被扔在角落里。大廳里的人很多,每個人都像喝了很多酒,臉上發(fā)著紅光,有的打著飽嗝,有的打著哈欠。我覺得我真的去晚了,生日聚餐會已經(jīng)結束了。我的心里已經(jīng)想著該怎么回家了。可是一想到回家,我忽然害怕起來。因為我一點也不記得,我是怎么來的。帶我來的那個人,一進大廳就不見了。我知道他沒有離開。可是他和大廳里的那些人,長得一模一樣,再也認不出來了。

(停頓)我就是在那時看見小豬二花的。它原來沒有名字。二花是我給它取的名字。因為它的身上,長著一塊一塊的黑斑,像奶牛一樣的黑斑,所以我就叫它二花。

【這時,“智慧之燈”滅掉一盞。小女孩沒有注意到】

主持人:小朋友,記得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嗎?要講重要的事情。

王馨:我記得。可是我說的事情,都特別特別重要!

主持人:好的,我們讓王馨小朋友繼續(xù)說。

王馨:一開始,我看見兩個穿著白圍裙的人,抬著一個閃閃發(fā)亮的大鍋進來,鍋上還蓋著蓋子。兩個抬著大鍋的人,樣子好奇怪,走路像電影里的僵尸一樣,直直的,硬硬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們把大鍋放到餐桌上的時候,好像在舉行一個莊嚴的儀式。然后我看見大廳里所有的人都向那個大鍋圍過去。有人揭開了蓋子。我看見二花就趴在里面。我當時就喊了出來,好可愛的小豬。二花伸著它粉粉的鼻子,在空氣里嗅來嗅去,嘴里還發(fā)出很呆萌的哼哼聲。它好像在找吃的。它太小了。也許它在找它的媽媽。好可愛的小豬。可是我看見,那些圍著它的人,手里都舉著閃閃發(fā)亮的刀子和叉子。他們一定是想把二花吃掉。可是二花還活著呀!我急得大叫,我想讓二花快跑。那些人手里舉著刀子和叉子,把裝著二花的大鍋圍在中間。我急得拼命大叫,不知道為什么,無論我怎么叫喊,都聽不到一點聲音。好像我耳朵壞了,變成了聾子。可是,我還是拼命叫啊,叫啊。然后我就看見二花從鍋里跳了起來,飛過那些人的肩膀。我看見小豬二花像貓一樣跳到我腳邊,還抬頭看我一眼,就沖出了大廳。那些人好像很生氣,手里舉著刀叉,緊緊跟在二花身后,追了出去。他們一定是覺得受到了侮辱,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很生氣,搖晃著手里的刀叉,像一群狼狗一樣。我心里很害怕,可是我很擔心二花,就跟著沖出去。可是我沖到門外的時候,二花和那群人都不見了,消失在外面黑乎乎的空氣里。

(停頓)后來我覺得自己也消失了,什么都沒有了,心里害怕,就哭了起來。奶奶說,我是哭醒的。那天夜里,我一定是做了一場噩夢。我把那個夢講給奶奶聽。奶奶什么也沒說,只是摟著我的腦袋,輕輕搖晃了很久。后來我就一直想知道那個夢的結局。可憐的二花有沒有被那群人追上。奶奶說,那只是一場夢,可我心里著急,一直想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每天夜里睡覺的時候,我都希望能夠再到那個夢里去看一看。可是我再也沒有回到過那天的夢。那個夢的尾巴,還有可愛的二花,就這樣給我弄丟了。后來我在所有的夢里,都喊二花的名字。我又怕它聽不懂,就用它們的語言喊,嘍嘍嘍,嘍嘍嘍。可是,在所有的夢里,都沒有小豬二花,它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奶奶說過,在夢里丟失的東西,不會真的丟掉。只要能找到原來那個夢,一切都還在那里。可是我找不到原來那個夢了,我找遍了所有的夢,也沒有找到二花。聽說這里的嘉賓叔叔能解答一切最難的問題。我就是想知道,二花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二花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快樂不快樂?(用袖子擦眼淚)我真的想知道……

【主持人上前,掏出紙巾,給王馨擦去眼淚,又拉著她的手,把她從“演講臺”上領下來。燈光漸暗。音樂起。】

葉 輝

臺后聲音(葉輝):我不是預言者,也不是被預言者,我只是個見證預言實現(xiàn)的人(戴墨鏡持竹竿上場,四下打量)。

葉輝:我看這是一臺好戲。這個戲劇空間要火了!

觀眾:托兒!下去吧!

主持人:這位殘疾人士,你到這兒有何貴干?

葉輝:(取下墨鏡,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副近視眼鏡,戴上,扔掉手中竹竿)首先,我不是殘疾人士。再首先,我不是自己要來,是你們請我來的。

主持人:(查看手里小冊子)葉輝?那就說說吧,說說你的人生疑難……

葉輝:(不理主持人)我有個朋友,叫光頭,他沒有頭發(fā),所以叫光頭。最近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說來大家都不信。那一天他年滿五十,召集幾個朋友,辦了個生日聚餐會。這不奇怪。可是當他說出祝酒辭的時候,就有點奇怪了。

【老保安執(zhí)勤的小區(qū)。舞臺模擬光頭家的客廳情景:燈光照亮長餐桌,桌面放滿杯盤刀叉。桌子正中,有一個極大的生日蛋糕。桌邊圍坐所有演員,除葉輝、光頭、光頭夫人三人外,桌邊圍坐者皆佩戴統(tǒng)一面具,穿統(tǒng)一服裝,無法辨認身份】

光頭:(舉酒杯)所有在場的朋友,歡迎你們參加我的生日聚餐會!我七歲時,家里請的瞎子給我算命,瞎子說我會白手起家,富甲一方。那時候,家里窮得要命,聽了只當是玩笑,覺得算命的就是為了討個歡心,能多拿幾毛錢。

我高二時,貼了校長的大字報,質問校長為什么打我。校長為什么打我呢?學校旁邊有條河,水深流急。學校不讓我們下河游泳,我偏不理這一套。成天帶著小伙伴泡在那條河里。班主任把我拎到校長面前,我的頭發(fā)和褲衩一直在往下滴水,可我的腦袋還揚得像小公雞一樣,校長氣不過,就扇了我一巴掌。那怎么行!打我!我一下子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我就貼他的大字報。標題是:校長,你憑什么打人!結果,很明顯,我被開除了。離開了學校,我不會做生意,也沒有學手藝。成天閑逛,被親戚朋友嫌棄得不行。可是我招姑娘們喜歡啊,因為我會講故事。她們成天跟著我轉,讓我講那些她們一輩子都不會沾邊兒的戀愛故事。不久,其中一個因我大了肚子。村里人合起伙來要整死我。那個姑娘把消息透露給我,讓我?guī)黄痣x開家鄉(xiāng),四處流浪。像故事里那些戀愛中的男女一樣,第二天我就出發(fā)了。是一個人走的。我進了城。

餐桌邊某人:始亂終棄。

另一個人:那姑娘得哭死。

光頭:(聽見,回頭說)你們很天真啊。她可能哭了,但沒有哭死。半年后,她就嫁人了,再過一個月,還生下了個胖兒子。現(xiàn)在都當奶奶了。(自飲一口酒)進城之后的故事,其實就不用講了。在座諸位都了解。不過有一件事,誰都不知道,連我老婆都不知道。

【光頭心虛地瞟了一眼他老婆,后者斜眼瞥他一眼,伸手理一下衣服,喝一小口酒】

就在20年前,我30歲的時候,我到棲霞寺燒香。因為那一年,我的父親生了大病,幾乎沒有什么希望了。許多人都說,棲霞寺的佛祖很靈。我是沒抱什么希望,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yī),燒個香又不會死人。就去了。我說的不是燒香的事。那個沒意思。我剛一進寺門,就遇上一個算命的,他迎面走來,對我的臉仔細端詳。

【光頭說完,離開餐桌。走到舞臺另一邊,燈光跟隨】

【算命的上。緊走幾步,跟上光頭。】

算命的:哎,老板,聽我說一句!

光頭:我不需要,謝謝!

算命的:這跟需要不需要沒有關系。

光頭:(不情愿地停下腳步,掏錢)給你20塊,你走開。

算命的:我不是乞丐,我不要你的錢。

光頭:(不以為然)那你要什么?

算命的:我要你聽我說。

光頭:好吧,好吧,你說。

算命的:你,十年之內(nèi),會有大展宏圖的機遇,你會抓住機遇,變成富有的人。

光頭:這個事,我自己有數(shù),我會富有,我會有錢,我會讓村里那幫蠢貨望塵莫及。

算命的:你富有的時候,會做一些大事,甚至要造成國際影響,但你的性情不會變,吝嗇和算計,讓朋友們背后對你不以為然,甚至會編排你的笑話。

光頭:這個我也有數(shù),我用不著對任何人太慷慨。當年我剛進城的時候,在工地上做小工,搬磚頭,送水泥,一整天只能吃上一個盒飯,喝上一瓶廉價飲料,沒有人曾經(jīng)對我有多慷慨啊。(有些憤慨)現(xiàn)在跟我說慷慨!

算命的:(欲言又止)老板……

光頭:(不太耐煩)有話就說!

算命的:你活不過50歲。那一年你會撒手人寰。

光頭:呵呵,我50歲會死?那還早。

算命的:不一定是死。只是撒手人寰。

光頭:哈哈,你會說。

算命的:你只要記住,到時候提前有準備,可能就不會慌張了。

光頭:(傲慢地)這個還要你說?我天天在準備。

【算命的搖搖頭,退下。燈光暗。】

【舞臺另一邊,燈光亮。光頭已回到餐桌邊。】

光頭老婆:(站起,拉住光頭左臂)老公,今天高興,不說這個好嗎?

光頭:我是因為高興才說的!(舉杯)大家喝酒!(抬手看看手表,又四顧,表情復雜。忽然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

葉輝:他給不在場的許多朋友打了電話。他對每個人只說了一句話。他說,“認識你很高興,再見!”(忽然,葉輝手機響。掏出手機看一眼)這小子,忘了我也在聚餐會上,給我打電話……也可能是撥錯了。(對手機答道)再見,我也很高興!

【光頭手里握著電話,發(fā)了一會兒呆。】

光頭:(自言自語)都打過招呼了,都打過招呼了……(又抬手看看手表,忽然舉杯)哈哈,我終于過完50歲生日了!我終于……過完了……(隨即一陣搖晃,酒杯摔在地上,人倒地。)

【人們圍攏過去。光頭躺在地上,嘴里好像在說什么。光頭老婆伏下身去,仔細聽了一會兒,一只手輕輕拍一下光頭胸口,緩緩站起。】

光頭老婆:(鎮(zhèn)定地)他要大家不要慌,不要散,繼續(xù)吃,繼續(xù)喝。他說這是他最后一次生日聚餐會,不要半途而廢。他說,這是他的遺囑。請大家遵照執(zhí)行。拜托了!

【救護車笛聲由遠而近。兩個白衣人上,用擔架把光頭抬走。光頭老婆跟隨下。】

葉輝:(等舞臺上安靜下來,從桌上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那晚的聚餐會繼續(xù)進行,所有的參加者,都顯出一副“撒手人寰”的神態(tài)。

(環(huán)顧圍坐在餐桌邊的面具人)

我對預言的說法將信將疑,可是,那天晚上,誰都沒有再說起這個話題。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記不清了。因為我很快就喝醉了。

【暗場。轉場音樂起。】

周一潔

【一張大床,在舞臺中央。周一潔,男甲兩人躺在床上。嘗試親密動作。很不順利。】

男甲:燈太亮了!

【周一潔拿起遙控器,關燈。暗場。黑暗舞臺上傳來一些曖昧聲響。喘息聲。翻身的響動。“嗯~”一種不愿意的表示。】

周一潔:(筆直躺在床上)今天不行,你去廳里睡。

【男甲拉起地上幾件衣服,快速下。燈光暗。燈光亮,照在周一潔身上。周一潔從床上站起,整理內(nèi)衣和短發(fā),披上一件開衫。】

周一潔:(緩起)又失敗了。這場戲。這場我導的戲。這一項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試驗,又失敗了。它就從來沒有成功過。一次都沒有。(沮喪地甩甩頭發(fā))我開始相信我母親對我說的話了。

主持人:您是醫(yī)生?周一潔?

周一潔:(斜視主持人)是的。是。(重新面對觀眾)剛才忘了介紹,剛才的情形是兩個人,但其實還有兩個人,但他們離開了。破壞游戲規(guī)則的是我前男友跟他的現(xiàn)任女友。我前男友是南方人,所以周圍的人都叫他“香港仔”。其實他不是香港仔。他是深圳人。幾年前,我是醫(yī)科大學的學生。他在隔壁學校教英語。我們每隔幾天就會在同一個地鐵站相遇。一段時間后,我們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幾乎要不由自主地朝對方打招呼了。當然,我是不會主動和他打招呼的。他個子太矮,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更主要的是,我當時有個男朋友,是同校的研究生,西安人,姓雷,人稱“雷神”。這不是什么好稱呼。因為他打呼嚕特別響,一打就是一整夜,同宿舍的人忍無可忍,就給他傳出了這個綽號。我和雷神談了兩年戀愛,也沒有什么機會領教他大名鼎鼎的雷鳴般的呼嚕。即使有機會過夜,那時候也是通宵不眠不休,然后就回到各自的宿舍。所以,深受其苦的,還是他同宿舍的同學。如果有人告訴我,那個地鐵站碰到的南方人,會是我的下一任男友,我會不以為然,甚至會生氣的。然而……(停頓)

【“智慧之燈”滅一盞。】

周一潔:然而,那一年的秋天,一個星期二的晚上,我在地鐵站又碰到了香港仔。他手里捧著玫瑰花,站在過道中間,似乎在等人。我打算從他身邊繞過去。可是我沒能繞過去。我看見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把花舉過來,對我說:生日快樂。那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好像沒什么特點,沒胡須,沒有痘痘,只有一臉“和氣生財”式的微笑。也許鮮艷的花朵總能讓人開心。我竟然沒有拒絕,伸手接了過來。我沒有說謝謝。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有男朋友”。他笑著回答,“木有問題啦”。這時,一個老年乞丐走向他,一手端著茶缸,另一只手哆哆嗦嗦伸到他眼前。……他順手掏出一百元,卷成香煙模樣的一根紙棍,扔進了茶缸,還愉快地說了一句,祝您愉快。那個乞丐當然愉快,千恩萬謝。而我,比他還要愉快。

那天我和男朋友雷神約好在新街口的土豆餐廳見面。我捧著玫瑰花就去了。我也許應該先回一趟宿舍,把花放下。可是我覺得有點遠,就沒管那么多。也許我那時太愉快了吧。

主持人:這下有戲了。

周一潔:我沒管那么多。就這么去了。我暗中和香港仔來往了一段時間。大約有兩三個月。雷神是個粗心的人。我和香港仔處理得也比較謹慎。那段時間,我很愉快,成天容光煥發(fā),體重減了好幾斤。大家都說我練了什么寶典了。然而……

【“智慧之燈”連滅兩盞。眾人小聲驚呼。】

周一潔:這段時間并沒有延續(xù)下去。

主持人:被雷神發(fā)現(xiàn)了?這不稀奇啊,紙包不住火。

周一潔:(根本不看主持人,伸手撫一下短發(fā))那段時間,我真的很愉快。(停頓)我說過,雷神是個粗心的人。他把我身上散發(fā)的香港仔的香水味兒,理解成我對香氣類型的新取向。他說他不介意。他知道我是一個善變的人。然而,我比他說的更善變。有一天,我主動對雷神說,在他之外,我還愛著另一個人。那一天南京下雪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雷神對著我張了張嘴巴,幾片雪花正巧飄進了他的嘴角。他張了張嘴巴,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了。從此不再和我聯(lián)系。第二年,他畢業(yè)了,去了深圳。他在那兒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我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我和香港仔的關系一下子“浮出水面”。我們在地鐵站不再是“邂逅”,也不再裝作是偶然相遇。那個地鐵站成為我們不言而喻的“老地方”。實驗室里任務重,吃飯逛街都成了奢侈。香港仔表現(xiàn)出應有的紳士風度,既耐心,又細致,對我的愛護幾乎算得上“見縫插針”,不失時機。我的體重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又增加了好幾斤。然而,我愉快的心情卻漸漸黯淡了下來。(停頓)我又想起了我母親的那句話。我想要試一試。【暗場】

【背景影像:出租車行駛中的車窗。機場登機處。起飛的客機。舷窗邊的浮云。】

周一潔:我約前男友雷神去云南和四川旅行。他什么也沒說,就答應了。我好不容易抽出一個星期的假期時間,他的假期也只有一個星期,所以我們的旅行也只能一個星期。他似乎還挺開心的。他說,一個星期是極限,每天在一起,超過一星期,我們就會再分一次手。我們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一樣,去了昆明和成都。

旅行是我安排的。每一天的行程也是我事先定好的。所以去的地方,玩的內(nèi)容,都以我的興趣為主。在昆明,我們逛了當?shù)氐牟┪镳^和書店。有特色的當?shù)孛朗常斎灰膊粫e過。我買了一本當?shù)卦娙擞趫缘脑娂H际嵌淘姟T谝患也蛷d里,我還相當流暢地彈了一支鋼琴曲,那是考10級的曲子。(稍停,臉上露出短暫的陶醉神情)【由遠及近傳來肖邦《幻想即興曲》(作品66號)的典型旋律,很快又減弱,像隨風飄走了】上中學的時候,我參加鋼琴比賽,彈的就是這個曲子。雷神自然就大加贊賞,好像我就是莫扎特、貝多芬。更令人滿意的是,雷神在整個旅行期間,沒有打過雷。傳說中的雷鳴,消失在天際。在我們嘗試了許多新的做愛姿勢后,他很快就進入愉悅的夢鄉(xiāng),呼吸平穩(wěn),只有微微的鼾聲。在成都的三天,我們?nèi)绶ㄅ谥啤2粌H逛了博物館和書店,還去女詩人翟永明的“白夜”酒吧坐了坐。回來后,有人告訴我,“白夜”酒吧早就關了。不存在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白夜”真的不存在,那天晚上,我和雷神究竟坐在哪里呢。我們在那兒坐了兩個小時。旅行到了尾聲。假期行將結束。雷神坐在我對面。他比上學時更帥了。他對我說,你這個醫(yī)生,倒像個詩人。他說我像個詩人。接著他說,你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虛構了我們的蜜月之旅。他說,和我戀愛時,這樣的旅行,就是他的夢想。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實現(xiàn)了。他說的“情況”,當然指我們早已分手,不再有未來。甚至,他說,這就是我們最后的相聚了。說這些話的時候,雷神哭了。(停頓)我沒哭。他一米八三,體重180,我一米六二,體重98。我沒哭。他哭了。哭得很奇怪。因為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是非常好看的微笑。我想擁抱他一下。也許白天逛的地方太多,我忽然覺得雙腿發(fā)軟。我坐在那兒對他說,不會的,這不是最后,我們都還活著,又年輕,就不可能是最后。我保證……(停頓)他忽然站了起來,對我說,從此以后,他保證不再見我。他保證也讓我見不到他。“我保證!”(停頓)他說。(停頓)最后一個晚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也沒有洗澡,也沒有做愛。睡到第二天凌晨,雷神發(fā)威了。曾經(jīng)讓他同宿舍的同學深受其害的雷鳴般的呼嚕聲,忽然響起,經(jīng)久不息。

【背景影像:飛機起飛。舷窗邊的浮云。機場跑道,燈光。出租車窗外街景。】

在飛機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一只粉嘟嘟的小豬突然出現(xiàn)在機艙過道里,氣喘吁吁地跑著。在它的身后,一群人舉著明晃晃的刀子和叉子,同樣氣喘吁吁,追趕過來。

王馨:(激動地站起來)二花,我的二花!

眾人噓。

王馨:可是我的二花……

周一潔:那只小豬經(jīng)過我身邊時,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豬的眼神和人類嬰兒的眼神那么相似。又單純,又深邃,好像能看見你最里面的心思。最奇怪的是,那只小豬,它正在被追趕,眼神里沒有一點恐慌,只是充滿了單純、好奇和調(diào)皮,就像參加游戲的孩子。它只看了我一眼,就跑過去了。后面一群舉著刀叉的人也追了過去。那群人的面孔,好像蓋著一層面膜,看不清五官,不知道為什么,我在夢里哭了起來。可能我的哭聲太響了,醒來的時候,一個空姐正在輕輕拍著我的肩膀。

【背景影像:地鐵站。出口臺階。一大束玫瑰,出現(xiàn)在紛紛來去的人群中,格外奪目。】

周一潔:(停頓)我回來的時候并沒有通知香港仔。他在“老地方”竟然接到了我,捧著花,滿臉笑容。也許我真是個難搞的人。我看到花,看到笑臉,竟然惡心到想吐。(停頓)不是想吐,我真的沖到外面的公廁里吐了個痛快。我想洗個臉,發(fā)現(xiàn)水龍頭全壞了。我也顧不上,又沖了出來。我沖著香港仔嘰哩哇啦一通嚷嚷。大概的意思就是,你真以為我和同學去旅游了嗎?要是你知道我是和前任男友一起去的,你還會捧著花來接我嗎?你真的是那樣的人嗎?你以為滿臉堆笑就可以冒充那樣的人嗎?我沖他嚷嚷的時候,嘴角一定還掛著沒弄干凈的嘔吐物。因為我看見香港仔的臉上,掠過一絲古怪的表情。就像看見我臉上沾了臟東西。公廁里的水龍頭沒一個好的。沒一個好的,我有什么辦法?當時我們站在大街上。周圍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沒一個停下來。情侶吵架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有人仔細聽了我的胡言亂語,也許會感興趣吧。誰知道!反正那天我們沒有吵下去。香港仔當時一副受氣包的樣子。他站在那兒,垂頭喪氣,好像他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當時正好下起了小雨。過了一會兒,他額頭上的頭發(fā)開始滴水。他反復用手捋那一撮頭發(fā)。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抹著眼淚的小屁孩兒。我心里一軟,停止了嚷嚷,向前抱了抱他。等我平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那一大束玫瑰花被扔在人行道上,濺上了泥水,變得慘不忍睹。

【背景影像:濺上泥水的玫瑰花,疊顯醫(yī)院急診部的紅十字。救護車鳴笛聲,閃動的燈光。擔架床上的患者。飛速旋轉的床輪。】

周一潔:那以后的一段時間,我們相處得很平靜。既沒有吵架,也沒有分手。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香港仔還是那么溫和體貼。我被分在省人民醫(yī)院實習,動不動就要值夜班。香港仔發(fā)揮了南方人最可愛的特長,就是煲湯,煲各種各樣的湯。還放上當歸、枸杞、人參、山藥。結果是,我這個極其辛苦的夜班實習醫(yī)生,不但沒有瘦下去,反而猛增了十幾斤的體重。別人說,有這么好的男朋友,真是修來的福氣。說這話的人,都是分享了“午夜愛心湯”的女同事,尤其是單身女同事。

周一潔:(停頓)有一天深夜,急診部接到兩個奇怪的病人。也許真正奇怪的,只是其中一個叫“光頭”的人。“光頭”是他的綽號。因為“光頭光頭”喊著順口,他的真名似乎都不重要了。他被送來的時候,昏迷不醒。我們使用了各種醫(yī)療手段,一直忙到天亮,他也沒有醒過來。我們做了各項檢查,都正常,所有的指標,比其他人還要正常。按常理,他應該活蹦亂跳,做他的生意,喝他的酒,也許還來看看這場戲。聽說他是在自己的生日聚餐會上突然昏倒的。他正端著酒杯,哈哈大笑,就倒下了。我們也做了全面的毒理檢查,那杯酒顯然沒問題。反正他就這么倒下了,到現(xiàn)在還在ICU躺著呢。(停頓)和光頭一起送來的病人,其實不算奇怪。胰腺癌,急性胰腺癌。患者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拒絕了一切治療。他說六個月的時間到了。他一直說,時間到了。(停頓)聽說他很快就要走了。

【背景影像:老丁離家時的村口空鏡。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樹,如今十分茂盛。】

周一潔:也許我不應該學醫(yī),不應該做醫(yī)生。更不應該到急診部來實習。周圍的同事都好像沒問題。尤其是女同事,那些年輕的小護士,還有和我一樣來實習的同學。她們的工作很辛苦。可是她們的心態(tài)很正常。她們格外喜歡談論體重、談論護膚、談論化妝品,還喜歡“八卦”別人的男朋友。

(停頓)自從香港仔送了幾次“午夜愛心湯”之后,她們談起我來,滿臉滿嘴都是羨慕嫉妒恨。好像有了這樣的男朋友,整個人生就功德圓滿了。誰都不知道!那段時間,我過得有多郁悶。(停頓)回南京后,我再想聯(lián)系前男友雷神,已經(jīng)沒那么容易了。他再也不接我的電話。他再也不回我的短信、微信。還有其他任何方式的聯(lián)系,也似乎一夜之間,被拉上一道厚厚的閘門。我像瘋了一樣,只要有空,就給他打電話,給他留言。但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答復。也許我自己還沒意識到,那一次旅行,真的是最后的相聚。相比之下,香港仔就對我太好了。既沒有要我交待和前男友的旅行情況,也沒有表現(xiàn)出醋意十足的埋怨。我覺得,他打定主意,把我視為一個病人,需要額外的關照。那些“愛心湯”,要從早上一直熬到晚上,火候才夠,口感才鮮,營養(yǎng)才充分。幾個月的時間,我竟然變得面色紅潤,臉蛋變圓。這讓我有些惱火。我覺得自己應該骨瘦如柴,讓我的外形和我的內(nèi)心相吻合,相一致。可是我發(fā)胖了。我討厭這個開始發(fā)胖的實習醫(yī)生。我討厭同事和同學對我情感處境的贊美。更讓我討厭的是,我沒法討厭香港仔,沒法討厭任何人。

(停頓)這種郁悶一直持續(xù)下來。直到有一天,我想翻看一下手機上的通話記錄。我想給自己一個徹底絕望的理由。一個具體的數(shù)字。我想知道,到那一天為止,我究竟給該死的雷神打了多少次未被接聽的電話。如果滿了一千次,我就把他徹底忘掉。當我翻看到兩周前,記錄忽然到了盡頭。我這才想起,我的手機最多只能保留100條通話記錄。第二天,我到營業(yè)廳去,讓他們打印了近半年的通話清單。我打算一條一條地數(shù)。當我準備讓自己著手這項繁難工作的時候,一條通話記錄像自己跳了出來,每個細小的數(shù)字,都發(fā)出綠色的熒光。那是我回南京的第二天,時間是凌晨兩點鐘,和雷神通話的時間長達40分鐘。

【背景影像:手機,通話單,用綠色熒光筆涂染過的一條通話記錄。】

(停頓)我知道,這個電話不是我打的。我還記得,那天我特別累,不到10點就睡著了。我還沒有瘋掉。我不可能在夢里和雷神通話那么長時間,卻一點印象都沒有。(停頓)除了我自己,只有一個人知道我手機的密碼。當我問起這件事,香港仔沒有隱瞞。……

楊明:主持人,主持人!

主持人:什么事?安靜。

楊明:哎,你這個人,我怎么不安靜?我不一直很安靜嗎?你讓大家說!

主持人:(不耐煩)好好好,那你什么事?

楊明:沒什么事。

主持人:沒什么事,你喊什么!

楊明:我沒喊。我是想問你,什么時候才輪到我。

主持人:我們是按照順序來的。

楊明:(站起)順序?什么順序?你說是按什么順序?

主持人:(揚一下手里的名單)按照名單上的順序!怎么?!

楊明:(不屑)怎么?不怎么!你們的順序排得奇怪!

主持人:(想站起來,忽然意識到腰疼,扶著腰坐下)怎么奇怪了?

助手:(這才停止看手機,附和)對呀,怎么奇怪了?

主持人:(擺擺手,助手退下,又繼續(xù)看手機)唉,這還是第一次,還沒人說過這種話呢。

楊明:那我問你,今天的順序,你是怎么排的?按年齡?按身高?按男女?還是……

主持人:(忽然氣惱)不按什么,就按我的興趣。你想怎樣?

助手:(端著手機,抬頭)對,你想怎樣?

楊明:我不想怎樣。我就是想搞清楚,你這順序是怎么排的,是按男女,按身高,還是按年齡?

主持人:(泄氣)好了,好了,好了,等周一潔講完,你就上,行嗎?

楊明:這不是誰上不上的問題。我就是想弄明白,這個順序是怎么排的。是按照身高、體重,還是職稱、血型,還是按照星座、性別?(被眾人勸服,坐下)

周一潔:(漠視身邊的喧鬧,似入夢幻)我的父母生我很晚。非常晚。他們能生下我,就是個奇跡。

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到學校來接我,同學們都以為他們是我的爺爺奶奶。

我父親很早就是白頭發(fā)了,不過當他們生下我的時候,他的白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理所當然了。

我母親比較年輕,身材比較高,現(xiàn)在看上去,顯得比我父親還高。

因為我的父親,腰背已經(jīng)開始彎曲了下來。

整個中學,我都在學校寄宿,周末才回家,我既盼著周末,也害怕周末。

我的父母和其他晚來得子的人不一樣。他們一點也不寵我。他們對我很嚴格。比老師還嚴。

有一次,我周末回家,看見父親正在打點行李。父親是個細致的人。他每收拾一樣東西,就會告訴母親,這樣東西放在哪里,怎么用,無論這樣東西有多么微不足道。

我父親每說一句,我母親就在一旁很認真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記住了,像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小女孩。

等父親打點完行李,我才問,他們是不是要一起出門旅行。怎么只收了母親的東西,而父親一件換洗衣服都沒帶。

父親微笑著告訴我,不,孩子,是你母親要出去旅行了,她要和一個叔叔一起去旅行。

于是我這才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沙發(fā)上,還坐著另一個人。那人比我父親看上去要年輕一些,頭上的黑發(fā),雖然不多,卻很柔軟,很亮。

父親告訴我,那人是我母親當年的初戀情人,兩人感情很好,只因為母親后來愛上我父親,才放棄了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

我母親和那個叔叔分手之前,正在計劃著一次最甜蜜的旅行。因為我父親的突然出現(xiàn),他們的計劃自然也就中止了。

后來,母親回憶往事的時候,向父親提起過,這樁心頭的遺憾。母親一定認為,時過境遷,這樣的事,也只是說說而已了。好幾十年前的事了,還能想得起來,就不錯了。再說,我母親當年對父親完全是一見鐘情,義無反顧。沒有過一絲一毫猶豫,就撲進了他的懷抱。

可是,你父親就是個魔術師,他為我們安排了一次旅行,和我們當年所計劃的,一模一樣。

母親這么說的時候,臉上忽然有一種癡憨的表情。說白了,我覺得她就像個傻瓜。一個自私透頂?shù)纳倒稀?/p>

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母親一把摟住我,在我耳邊說,再也找不到像你父親這樣的男人了。再也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不理我母親。我很生氣。我大聲對父親喊叫。我說,誰讓你這么做,誰讓你這么做,你知道嗎,你就不是個男人。

(停頓)父親驚訝地看著我。他的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很深很深的疼愛。他放下手里的幾個藥瓶,站直身體,嚴肅地對我說,孩子,你怎么這么說,是誰讓你這么想,讓你這么說。

然后,父親對我說,不,孩子,一個人不應該只是男人,還應該是一個人,首先應該是一個人。他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你看,你母親,她有多開心。你知道嗎,我比她還要開心一百倍。

不知為什么,我在那一瞬間,忽然閉上眼睛,張開嘴巴,哇哇大哭起來。

(停頓)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哭。我也聽不懂父親的話。我只想知道,我母親為什么要對我說那樣一句奇怪的咒語。我恨她。我只想知道,我為什么要恨她。

(停頓)關于通話記錄的事,香港仔沒有隱瞞,他堅持認為,他沒有錯。背著我打電話沒有錯,借送愛心湯來跟蹤我也沒有錯。他還寬大地認為,雷神也沒有錯。他也沒說是我錯了。他一直說,他愛我。他希望我一直是他的女人。他會愛我一輩子。他一邊說,一邊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得了胃潰瘍的病人。

(停頓)當天晚上,他就正式成為了我的又一個前任男友。就在他背著我和雷神通話之后六個月。就在我知道這件事情整整六個小時之后。那天夜里,我又想起了母親對我說過的話。

(稍停)從那以后,我成了一個“前任旅行愛好者”。我想試試。我不過是想試一試。我早已不計成敗。

【暗場。轉場音樂起。】

楊 明

【轉場音樂。暗場。】

主持人:(大喊)楊明,楊明上。

楊明:(不緊不慢)急什么?我這就上。

主持人:剛才你不是著急得不行嗎?

楊明:(依然不緊不慢)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我想逼一逼自己的急性子……

主持人:我說你,你是不是故意來搗亂的啊?

楊明:(更加不緊不慢)哎,我說這位主持人,你太性急了。你能不能改一改自己的性子啊?

主持人:你跟我來勁是不是?那好,下一位,下一位……下一位是誰?我看不見!喂,能不能幫我照一下?!

【助手打開手機電筒,幫著照亮主持人手中名單。】

主持人:下一位是……

楊明:停。我來了!(燈光應聲亮起)

楊明:我是個急性子的人。我性子急,走路很快。我的個子不算高,腿也不算長,但和別人一起走路時,總是控制不好節(jié)奏。走著走著,一轉眼的工夫,就把別人甩得看不見人影了。我只好在一個必經(jīng)路口等著。別以為這是件容易的事。有的時候,我把他們甩得太遠了,一等就是半小時。要是秋高氣爽,氣候宜人,那算我的福氣,可以坐在路邊看看美女,看看風景。初春的時候也不錯。如果是冬天、夏天,或者梧桐樹、楊樹開始落“毛毛”飄白絮的季節(jié),坐在路邊,日子就太難過了。有時碰巧,路邊有快餐店,我索性進去,點上一杯飲料、一包薯條,倒也自得其樂。(停頓)別以為這事就這么完了。后來,大家都知道我性子急,走路快,就有了默契。有一次,朋友們約在一個朋友家吃飯。那個請客吃飯的家伙,是個暴發(fā)戶,人特別機靈,特別會賺錢。對朋友還不錯。總是請我們喝老酒。原來廉價的酒,放上20年,身價自然就不同嘍。他家住在中山陵景區(qū)里面,離靈谷寺不遠。我們下了地鐵,就有人提議說,時間還早,我們步行過去吧。一路上風景又好,車又少,大家一致同意。我最喜歡走路,自然也同意了。不出所料,剛走了一會兒,這幫人就給我甩得看不見人影。好在通往那個小區(qū)只有一條路,而且是“斷頭路”,只有一頭開放,另一頭被水泥墻封死了。我坐在開放那一頭的路邊石墩上,抽抽煙,悠然自得。可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開始著急了。這幫龜孫子,用手爬也爬到了,怎么這么慢!(停頓)我在心里勸自己,不要急,不要急。反正只有這一條路。再慢也能等到這幫人。然后天就慢慢黑透了,星星都冒出來了。我覺得自己坐在那兒,已經(jīng)睡了一覺,還是沒等到他們。一開始,還不時有一輛車從路邊開過,其中還有一輛救護車。后來,那條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這下我可真急了。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我獨自一個往朋友家的小區(qū)大門走去。老子不等了。一幫死蝸牛。你們就慢慢爬吧。

【救護車鳴笛聲。燈光閃動。】

(停頓)等我走到那個朋友家院子里的時候,一輛救護車剛剛開出了小區(qū)。再一看,那幫龜孫子,全都在那兒,一個都不缺,都已經(jīng)喝得滿臉紅光了。只有主人不在場。他們告訴我,剛剛拉走了。

(停頓)剛才說到我的那幫朋友,其實我的朋友并不多。在路上遇到的人,幾乎不可能成為朋友。我要交朋友,必須在一個穩(wěn)定的地點,一起坐著,這樣我的急性子才能平定下來。走路的時候不行,乘坐交通工具的時候更不行。在那樣的場合,我的心情無法真正平定下來,無法和別人說話。

主持人:(不以為然)那長途呢?譬如從南京到拉薩,要坐三天兩夜的慢車。譬如從中國到美國,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你都沒法和別人交流嗎?

楊明:哎,你這人,故意抬杠是吧?

主持人:誰和你抬杠。我只是懷疑,而且是合理的懷疑。事實上,我有幾個很要好的朋友,就是在飛機上認識的,還有幾個,是我在大街上走路認識的。

楊明:你還說不是抬杠,你還說你不是抬杠?我有沒有說過,必須在一個穩(wěn)定的地點?我有沒有說過?你讓大家說,我有沒有說過?你是不是抬杠?

主持人:好好好,算了算了,你繼續(xù)。你還是說完吧。別一會兒又吵吵。

楊明:(得意)那我來給大家說一個故事吧。

主持人:(對眾人攤手)他要說故事。他說他要說故事。你受不受得了!

楊明:(溫和調(diào)侃)又急了,主持人?別急,我的故事很短。

【主持人無語,做了個“你請吧”的手勢。】

楊明:(慢條斯理地)從前有個人,他是個急性子。他走路特別快。他在路上走著,剛想和別人打招呼,卻已經(jīng)和那人擦肩而過。甚至已經(jīng)走出老遠了。于是,他迎面看不清別人的面孔,總是看著別人的背影,心里默默打著招呼——嗨,親愛的朋友,你好,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后來他越走越快,再也無法憑面孔來確認別人的形象,只能從背影來辨認了。其實“目不識丁”的成語就是這么來的。他每次都悲哀地看著那些人的背影離去。別人喊他的名字時,他停不下來。等他停下來,太遲了,太遠了,都沒法打個招呼了。即使大聲喊叫,別人也聽不見了。他希望自己能夠慢下來,不要那么急。為了讓自己慢下來,他費了不少心思,也吃了不少苦頭。終于有一天,他在自己腳踝上,系上粗粗的木頭,那是兩段梧桐樹的樹干,足足有他的小腿粗。(停頓)嗯,這一回,這個性急的人慢了下來。他拖著兩截木頭上路,腿是邁不快了。可是他的心還是那么急。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他不斷地在路上摔跟頭。簡直是五步一小摔,十步一大摔。他不斷對自己說,你只是需要適應一下。等他終于適應了,卻發(fā)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情況!(停頓)他發(fā)現(xiàn),不是他性急,也不是他走得快,而是路上遇到的人,個個走得比他快。這個頓悟,并沒有讓他感到釋然。因為他的問題是,能不能讓他和迎面而來的人,好好打個招呼,讓他擺脫只能看見別人背影的命運。那些背影,那些遠去的背影,個個讓他傷心。

【音樂起。暗場。】

老 丁

【老丁肩扛輸液桿,緩上。身著保安制服。桿頭掛著五顏六色的輸液袋,隨著走動,一搖一晃。

兩個小孩嘰嘰喳喳,打鬧追逐,興奮地穿過舞臺。一小孩奔跑中撞到老丁。后者一下子跌坐在地。

老丁想站起來,試了試,沒有成功。兩個小孩停下,看著他。有人要向前扶,有人勸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心碰瓷,現(xiàn)在這種事越來越多了。有人說:當著這么多人,不會碰瓷的。】

老丁:(喘過氣來,回身對小孩說)小朋友,撞疼了嗎?

【小孩連連搖手,搖頭,跑開。老丁看著小孩遠去,笑一笑,開始收拾散落的輸液袋。然后,他撐著輸液桿,慢慢站起。】

老丁:(彎腰撣衣服)我欠他們的。我的孩子們。我欠他們的,我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我也欠她的,我的孩子們的媽媽。她在十五年前就死了,可是人死賬不爛,我欠她的。

我也欠他的。我的小韋。我的另一個兒子,我的兄弟,我最后的牽掛。

20年前,我離家出走,帶了一只行李箱。

20年前,行李箱,空空蕩蕩。

20年后,行李箱,還是空空蕩蕩。

就像我昨天把它拉出門,今天又把它拉回來了。

根本沒有打開過。

20年前,我離家的時候,在村口碰到了我的兩個孩子。

另一個孩子,被他們的媽媽帶回娘家了。那個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我離家5年后,他就夭折了。

我在村口碰到了我的兩個孩子,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弟弟。

我放下行李箱,想和他們說幾句話,可我說不出一個字。

我就要離開他們了。我就要離開他們和他們的媽媽了。

我就要離開那個家了,就像從那兒路過的陌生人。

我就這樣,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姐弟倆。

村口有一棵松樹,歪歪扭扭的一棵松樹,我看見弟弟蹲在樹蔭下,行李箱的旁邊,用什么很小的東西,往行李箱的鎖孔里戳。

我也蹲下來,看見他的小手里,握著一根細軟的松針。他翻來覆去地嘗試著,想把那松針戳進鎖孔里。就好像那是一把神奇的萬能鑰匙,能打開所有的鎖。

我看著他,他卻不看我,一眼都不看,全神貫注地嘗試著他那把萬能鑰匙,那根細軟的松針。

好像他很快就能打開我的行李箱,阻止我離開,或者把自己裝進去,讓我把他帶上。

我伸手想摸摸他,摸摸我的孩子。這時,姐姐過來,一巴掌打掉弟弟手里的松針。

弟弟哭了。姐姐很兇地罵他,沖他喊:不要哭!那語氣神情,像她后來死去的媽媽。我想停下來,結束這還沒開始的行程。

可是我拎起行李箱,邁開大步,離開了。

走了很遠之后,我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了,才回頭望了一眼。

【背景影像:村口空鏡,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樹。】

我看見,剛才停留的地方,有一棵瘦弱的松樹,歪歪扭扭地長在那兒。松樹下沒有人。孩子們走了,松樹下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了。

主持人:你為20年前的事而來嗎?

老丁:(從回憶中擺脫出來)不,不是。

主持人:那你,還有別的事要說?

老丁:別的事?不,我沒有別的事。我只有一件事。現(xiàn)在,我只有一件事了。(停頓)醫(yī)生說,我還有半年,我還能再活半年。最多就這么長時間。確診的那一天,醫(yī)生問我有沒有家人陪同。我往診室的門外看。診室的門關著,淺藍色的門。我好像透過門板,透過墻壁,看到走廊邊的一排塑料椅子。小韋就坐在那兒。他送我來的。他在等我。

醫(yī)生說,我這種情況,應該立即住院治療。我心里說,不是只有半年嗎?還治什么。所以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那個醫(yī)生一頭白發(fā),他先搖搖頭,又點點頭。

在走廊里,小韋問我怎么樣。我說,還好。小韋說,哥,我看你不好。這個小韋,他喊我哥。我的年紀能做他爸。又顯老。喊我老伯才合適。可他這么些年,喊我哥。這個小韋。他說,哥,我看你臉色不好。我笑了,說是餓的。一大早起來,不吃不喝,到醫(yī)院來,還被抽了一罐子血呢。小韋說,我們吃東西去。他夾著我的一條胳膊,扶著我。好像我隨時會散掉。我們走得很慢。走廊里的其他人,看見我們就主動讓開。也許他們一眼就看出了苗頭。我活不久了。我是半死的人了。我們走出醫(yī)院,走上街頭。小韋夾著我的一條胳膊,扶著我,又用力,又不敢用力。隔著衣服,我感到年輕人的體溫傳過來。小韋的體溫。還有小韋身上柔韌的肌肉。小韋的心跳。還有保安制服上透出的汗味。我依靠在他身上。舍不得離開。

主持人:(打斷,遲疑地)你和小韋,是不是有點……有點特殊的關系?

葉輝:尊重一下人家的隱私吧。

主持人:你什么意思?他能說,我不能問嗎?

葉輝:他可以說,你不可以問。尤其是一些特別的話題。

主持人:你主持還是我主持啊?我看今天來的人,說的話題都挺特別!

老丁:這幾年,我和小韋一起上班的小區(qū),是一個很牛逼的小區(qū)。誰都想不到,在中山陵風景區(qū)里,有這么一個小區(qū)。全是別墅。很大很氣派的別墅。那些業(yè)主,當然個個有錢。其實有錢還不算,那些人還都特別有面子。他們可不是什么企業(yè)老總,也不是什么局長、廳長。據(jù)說他們都是藝術家。有名的畫家、書法家、導演什么的。他們也是有錢人。可他們的錢不一樣。他們的錢,都是榮譽。

主持人:說什么呢,說什么呢,說你自己的事!

葉輝:(和邊上的人議論,指著主持人)他們家也在那個小區(qū)。

老丁:小區(qū)圍墻外面,原來有一家汽車修理廠,搬走了。我和小韋就在那兒租了一間空房子。剛搬進去的時候,我們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在每扇窗戶上都糊了便宜的毛邊紙,還用撿來的木板,鋪了幾平米的一個小平臺。那些木板都是小區(qū)里人家裝修丟出來的剩料。我們那個小平臺可真舒服啊。我們喝酒聊天都在小平臺上。下班之后,那個廢棄的修理車間,就是我們的天堂。

這個小韋。對誰都愛搭不理,就對我一個人好。聊天的時候,我就跟他說,我最喜歡別人撓我的腳心。他不相信,就撓我的腳心。說實話,這還真是我的一個怪癖。剛結婚的時候,我讓孩子他媽給我撓,被她臭罵了一頓。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為一個人撓腳心,是件了不起的事。這個小韋,他一開始不相信,以為我在開玩笑。可是他輕輕撓了幾下后,我快樂得像過節(jié)一樣。他見我這么快樂,就繼續(xù)給我撓。后來就每天給我撓。他也不嫌累,一直撓到我呼呼睡著才停。我說那個房間是天堂,不是白說的。

別人也在議論。說我們的關系不正常。物業(yè)公司的夏主任,還當面問過我。他問,你們什么關系?我說,同事關系。他搖搖頭,走開了。可是那以后,同事們之間就開始議論我和小韋的事了。再后來,有些業(yè)主都知道我和小韋的事了。他們說我們關系不正常。其實,他們就是說我倆同性戀。一開始,我可生氣了。我覺得他們是在造謠。我和小韋雖要好,可我們并不是同性戀。我們相互喜歡,這不假,可我們也沒有那種關系啊。

主持人:什么關系?那種關系是什么關系?

葉輝:你他媽成心是吧?那種關系還要問。

老丁:有一次,同事在背后說我們的事。關鍵是,他們不僅在同事之間議論,還在和業(yè)主聊天時,把我們的事當作新聞。我氣得不行,差點和他們干一架。我氣呼呼回到住的地方。正好趕上小韋要去換班。那段時間,他值夜班,我把事情對小韋說了。一邊說,一邊捶桌子打板凳。(停頓)可是,這個小韋。他讓我坐下來。他坐到我對面。他抓起我放在桌上的雙手。就那么握著。一動也不動。他用眼睛看著我。仔仔細細地看。我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靜場。鬧鈴突然響起。】他什么也不說,站起身。時間到了,他要去換班了。(往臺側看,仿佛目送小韋,喃喃自語)他走路的樣子真好看。

主持人:唉……真是搞不懂你們哦。

老丁:在醫(yī)院確診的那一天,我把診斷書扔在了診室的紙簍里。所以小韋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有多嚴重。公司也不知道。要不然我就要被趕走了。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小韋。再說,我能到哪兒去呢。

我離開那個家都20年了。孩子們?nèi)⒌娜ⅲ薜募蓿叶紱]有回去看一眼。我想把我的病情瞞下去,瞞到死。可是,終于有一天,我瞞不下去了。

【背景影像:在遠處,一幢別墅,一樓燈火通明,時有笑語傳出。】

那天我值夜班。有一戶業(yè)主家請客,來了好多人。小區(qū)里停滿了車子。我正在巡邏,忽然嗚啦嗚啦開進一輛120救護車。車頂上藍燈閃啊閃的,閃得人頭暈。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那戶業(yè)主家門前的路上,停滿了小車,救護車進不去。我趕緊跑到那一家院子里,想讓里面的人出來挪車讓道。救護車上跳下兩個人,手里拿著擔架,沖進了那戶人家的客廳。不一會兒,他們抬出一個人來,急急忙忙奔向救護車。就在那個時候,我眼前忽然發(fā)黑,一頭栽倒。(停頓)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救護車的地板上。旁邊的擔架床上,躺著那個業(yè)主。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頭上一根頭發(fā)都沒有,我們背后都叫他“光頭”。我醒了。“光頭”在擔架床上一動不動,只有一只胳膊懸在床邊,晃來晃去的。旁邊座位上,坐著他老婆。又年輕,又漂亮,又有氣質,待人也和氣。可是那天在救護車上,她像變成了木頭人,扭著頭,一直往車窗外面看。后來我知道,那天正好是“光頭”的生日聚餐會,喝酒的時候,他忽然倒下了。(停頓)我也倒下了。兩個人被一起送到了醫(yī)院。我躺在救護車的地板上心想,我的事這下子瞞不住了!

【丁小瓜急上。主持人的助理在看手機。主持人大喊:攔住他!助理如夢初醒,不情愿地起身,拉住丁小瓜往臺側走,被后者一甩胳膊擺脫。】

丁小瓜:我是你們請來的!

主持人:(查看名單)你叫什么名字?

丁小瓜:丁大瓜,西瓜的瓜!(一指老丁)我是他兒子!

老丁:(雙手捂臉)小瓜……

主持人:好好好,丁大瓜,你先到那兒坐下來,我們要按照順序來,你是6號,下面就輪到你了。

【丁小瓜走向老丁,將他捂著臉的雙手輕輕拉開。老丁微微側過身,不與他對視。】

丁小瓜:爸,你怎么又跑出來了?醫(yī)院里到處找不著你人,姐都急死了。

老丁:(眼睛看著別處)小瓜,我對不起你們。我欠你們的。我知道你們恨我。你們就放我走吧。

丁小瓜:放你走?你能走到哪里去啊,爸?你又要去找那個小韋嗎?

老丁:我不再找他了……

丁小瓜:你說我們恨你。我們是恨過你。20年前你走的那一天,我恨你,我姐也恨你。我媽活著的時候,沒說過她恨你。但我知道,她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你。可是,你知道嗎?自從你生病被送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和我姐就不再恨你了。自從我們喊你一聲“爸”的那一刻起,我們的恨就沒了。我們想對你好,給你看病,不管看得好看不好,我們只想你活下去,哪怕你多活一天,我和我姐就有一個爸。

【老丁向一側走幾步,又用雙手捂臉,蹲了下去。】

主持人:丁大瓜,你真是個孝順孩子。你先坐下,讓你爸把話說完。他也沒有多少機會說了。你讓他把話說完,好好聽,沒準兒這就是最后一次了。

【丁小瓜看看老丁,點點頭,找位置坐下。主持人向前,拍一拍老丁的背。老丁放開捂臉的手,在主持人攙扶下緩緩站起,走回剛才站的位置。】

老丁:我不會去找小韋了。我不去找他了。上一次,我從醫(yī)院跑出去找他。我到我們一起住的地方去,那兒的門鎖著。我去問小區(qū)里原來的同事。他們說小韋從那兒下班了,一定是去附近的那家銀行加班去了。他現(xiàn)在打了三份工。我問他們,小韋干嘛要這么拼。他們看著我,搖搖頭。有一個同事忍不住告訴我,小韋想存些錢,為我治病。(停頓較長)這個小韋。那天我在銀行找到他。我隔著玻璃門看見他。我看見他穿著一身不一樣的保安制服。那套保安制服比小區(qū)保安的制服要洋氣一些,正式一些,小韋穿著更精神。可是他比以前瘦了。小韋本來個子就不高,現(xiàn)在瘦了一圈,看上去像個童工。我敲敲玻璃門。小韋看見了我。這個小韋,慌忙走過來,他差點兒撞上玻璃門。他紅著臉,走了出來,看著我。我張開雙臂。他也張開雙臂。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也許是忽然意識到,兩個從來沒有擁抱過的人,要他們當街擁抱,是多么不適應。我們一下子放下了手臂,幾乎同時,放下了。我靠近他,轉過身,想把他背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想這么做。可是沒法把他背起來,我沒有力氣了,什么都背不動了。這時候,小韋一轉身,雙手兜著我的大腿,一下子把我背了起來。這個小韋,他背著我,在街上走了幾步,忽然對我說,哥,你好輕啊,輕得像沒有了一樣!哥,我怎么覺得你沒有了,一點分量都沒了!我趴在他背上,用手拍一下他的腦袋。別瞎說,我不是在這兒嘛!我趴在他背上,不知為什么,像瘋了一樣,一口咬住他右邊的肩膀。(停頓)這個小韋。(停頓)他一聲不吭,輕輕把我放下。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不會再去找他了。我不會再見他了。(停頓)這就是我們的最后一面。那時的心情,沒法說,比我老母親去世,還讓我難過。

【暗場。轉場音樂起。】

老 丁

“丁大瓜”:我叫丁大瓜。其實我是丁小瓜。我奶奶去年過世了。我奶奶是我害死的。

主持人:(看著名單)丁,大——瓜——!

小瓜:哎!是我,我叫丁大瓜。

主持人:你剛剛說什么?其實你是丁小瓜?

小瓜:是啊!我是丁小瓜。我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我叫丁大瓜。我是丁小瓜。

主持人:好好好,那我們叫你大瓜還是小瓜呢?

小瓜:你問我啊?

主持人:可不是在問你嘛?

小瓜:要是你問我,我希望你叫我丁小瓜。

主持人:為什么呢?

小瓜:我不是正要說嘛,你這人,急什么!

主持人:(無奈)好好好,我不急,你說,你說。

【助理走近,對主持人耳語幾句。】

主持人:(轉向小瓜)等一下。

小瓜:(不滿)又怎么了?

主持人:你剛才還說,你奶奶是你害死的?

小瓜:是啊!我說過。

主持人:這可并不是開玩笑。到底怎么回事?

小瓜:我不是正要說嘛!你這人……

主持人:(伸出一只手,擋住小瓜下半句)好好好,你說,你說!

小瓜:我叫丁大瓜。我是丁小瓜。【主持人捂臉】我奶奶去年過世了。她是我害死的。事情是這樣的。我今天非要說不可。

【其他演員:你說呀!】

20年前,我爸離家出走了。【停頓,臺上眾人視線落向老丁】我恨過他。我想過他。我想的最多的是,為什么,他為什么一定要走。我想了各種原因。后來發(fā)現(xiàn)都不是。后來我知道,這件事沒有原因。我們弄不懂,是因為它壓根兒沒有原因,就是這樣發(fā)生了。

我媽恨他。因為她認為一定有個女人,把我爸勾走了。我姐也恨他。因為她覺得我爸是因為不再愛我們了。也許是討厭我們才走的。你瞧,想出一個原因,就有了恨的理由。

這件事,我想通了,就是沒什么理由。我結婚成家有五年了。大家別笑話。村里人結婚都早。我是20歲結的婚。我挺愛我的老婆。可是五年里,我至少有50次想過離家出走。有什么理由呢?有個屁理由。

(停頓)要是非要說個理由,也許真有一個。我要說的話,和這件事有些關系呢。

20年前,我爸離家出走。15年前,我家里一下子死掉兩個人。

死人的事,和我爸沒有關系。這個先要講清楚。一點關系都沒有。

15年前,溫泉鎮(zhèn)上出了大事,死了幾十個,也許是幾百個,報紙上登過的。

我家不在鎮(zhèn)上。可是離鎮(zhèn)上很近。村里的人經(jīng)常到鎮(zhèn)上賣菜,順便買早點。

15年前的那一天,奶奶托鄰居家到鎮(zhèn)上帶了早點。我和我的孿生哥哥,他叫丁大瓜,一直在奶奶身邊住。我們沒有了父親,奶奶覺得她的兒子對不起她的孫子,就特別疼愛我們。經(jīng)常讓鄰居從鎮(zhèn)上給我們帶早點吃。那天早上,鄰居帶回來油條和麻團。

(停頓)大瓜只比我大兩個小時,卻一直都讓著我,像個真正的大哥。那天早上,他讓著我。我要吃麻團,他就讓我吃麻團。我吃麻團的時候,他就吃油條。奶奶牙不好,在一旁喝稀飯,吃腐乳。

那天早上,天氣挺好的。樹上的知了一早就叫了起來。大瓜吃得快。我剛吃完一個麻團,他已經(jīng)吃完了三根油條,最后一根抓在手里。我看著大瓜在我面前倒了下去。(停頓)倒了下去。(停頓)我以為大瓜又在跟我“哄(hòng)”著玩。他總是“哄”著玩。有時把我逗急了,又趕緊安慰我。那天早上,我不想上當。我不理他,開始吃我的第二個麻團。我吃完了第二個麻團,躺在地上的大瓜還是沒有起來。在一旁喝稀飯的奶奶眼神不好,以為躺在地上的是我,嘮嘮叨叨地罵,小瓜,死小瓜,好好的躺在地上干嘛事啊,快起來。這時候,我看見大瓜躺在地上,渾身一抽一抽的,兩只腳在地上劃來劃去。我覺得滑稽,剛想笑,忽然看見他的鼻孔、嘴角滲出好多血,耳朵眼兒里也有血,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響聲,像只下蛋的老母雞。我開始有點害怕了。這時候,幫我們帶早點的鄰居韓二叔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嗓子都跑調(diào)了,也不知在喊了些什么。韓二叔沖到我面前一把奪走我手里的麻團,狠狠摔到了地上。我傻站在那兒,看見二叔蹲下身子,用手撥弄大瓜的腦袋。我看見他站起來,跺了跺腳,好像在說,孩子沒了,沒了!

(大停頓)我和大瓜一起被送到了溫泉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救護車開進醫(yī)院的時候,我看見一片球場大的空地上,躺了很多人,有幾百個,都和大瓜一樣,身體一抽一抽的,兩只腳在地上劃來劃去,七竅流血。那一年,我和大瓜10歲。現(xiàn)在我都25歲了,還會做噩夢,夢見那片空地,夢見那些躺在那兒等死的人。

(停頓)我媽和我姐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大瓜已經(jīng)被搬走了。我被安排到大廳里抽血檢查。我媽上來就抱住我哭喊:大瓜呀,我的大瓜呀!我想告訴她,我是小瓜。可是,我怕我說了,她會更加傷心,也許會傷心得死掉。

(停頓)我和大瓜一母所生,長得一模一樣。區(qū)別在于,我比較悶,大瓜比較活潑。我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大瓜總是說個不停,把大家逗得哈哈笑。我記得從小時候起,我媽就偏心,疼愛大瓜,不怎么待見我,甚至覺得我這個晚兩小時出來的小瓜,可有可無。她生我爸的氣,跑回娘家的時候,只帶著她的大瓜。我和我姐就好像不是她親生的。這事你說怪不怪,能有什么理由?沒理由。

(停頓)后來,我對我媽說,我是小瓜,我不是大瓜,她的大瓜已經(jīng)死了,埋掉了。我媽甩手給我一耳光。我想哭,可是我媽先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點頭。后來她不哭了,只是點頭,一直點啊點的,點了有一個小時。然后她鐵著臉,警告我,不許說自己是小瓜,小瓜死了,埋掉了。大瓜還活著。你是大瓜,她說,你就是大瓜。我說,我不是大瓜,我是小瓜。結果,我又被抽了一記耳光。我媽說,你是大瓜,你一定要是大瓜。我反問她,這是為什么呀?我媽長嘆一口氣,對我說,要不然,你就會害死你奶奶。你想害死你奶奶嗎?

(停頓)我不想害死我奶奶。我知道,奶奶以為死的是小瓜。她太老了,眼神不大好,腦子也糊涂了。奶奶為小瓜哭了好幾天。我親眼看見她哭了好幾天,差點哭死。要是現(xiàn)在告訴她,死的不是小瓜,而是大瓜,她一定搞不清楚,就像我媽說的那樣,我奶奶會以為大瓜、小瓜都死了,一條老命就保不住了。

(停頓)我守口如瓶。從那以后,我就是大瓜了。我奶奶的老命保住了。可是,誰想到呢,我媽的命沒保住。那一年冬至,她忽然死了。我媽沒病沒痛的,她一死,讓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只有我知道,她得了什么病。我記得,有一天夜里,我媽盯著我看來看去,把我看得發(fā)慌。我說:媽,你看什么。我媽扭過頭去,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嚇我一跳。她說,你和大瓜一起來的,現(xiàn)在沒有一塊兒走,大瓜會想你的。

(停頓)從那以后,我就是大瓜了。在學校里,我是丁大瓜。結婚的時候,我還是丁大瓜。唯一知情的,是我姐,她和我一起守著這個秘密。

結婚幾年了,我老婆對此毫不知情。她都和我生了孩子,還被蒙在鼓里。我心里有些覺得對不起她。明明嫁給了小瓜,還以為嫁給了大瓜。后來我也想過,小瓜小瓜,不過是個代號,沒什么了不起。可是,每當夜里我們親熱的時候,我就特別想讓她喊我一聲小瓜。她不知道這件事。做得快活的時候,她總是一聲接一聲地喊:大瓜,大瓜!有一次,我終于受不了啦。我覺得我在那個我的嫂子,這個念頭差點把我弄瘋了。我實在受不了。我對她說,大瓜死了,別喊了。大瓜早就死了。她不理我。她沖我直笑。我忍無可忍,把她狠狠地揍了一頓。

(停頓)第二天,她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奶奶。因為我奶奶特別喜歡她,總是護著她,不讓她受委屈。她哭哭啼啼地向我奶奶訴苦。比起15年前,我奶奶現(xiàn)在更老了,更糊涂了,只聽到“大瓜”死了。當時她老人家就哭得老淚縱橫,喊著:大瓜哎,我的好孫子哎,你怎么也死了。老天爺哎,你把我的兩個孫子都搶走了。

奶奶年紀太老了,哭了幾句,就咽氣了。

我忍了十幾年,還是害死了她老人家。

【音樂起,燈漸暗——】

主持人:慢著,慢著,這一節(jié)還沒完呢!

【音樂停,燈復】

主持人:你們當臺下坐的都是白癡嗎?就這么一暗場,一起音樂,就完了?

工作人員:(從臺側)有什么問題嗎?劇本是這么寫的,也是這么排的,有什么問題嗎?

主持人:這么嚴重的問題,你們沒有注意到么?(轉向觀眾)你們也沒有注意到么?(停頓)好吧,我給你們一個提示(對了,還是有明白人。問得好,但我最想問的是) ,大瓜和小瓜都吃了早點,為什么一個死,一個活?

【有人議論紛紛】

主持人:(舉起雙手,大喊)別吵,安靜,這一節(jié)的主角是丁大瓜——好吧,是丁小瓜,我們請他把故事講完!丁小瓜,丁小瓜人呢?

丁小瓜:(從臺下某處答)我在。幸虧我沒走遠。你們這幫人,做事不靠譜。

【燈暗,燈亮,丁小瓜站在臺上】

丁小瓜:那天早上,鄰居韓二叔去鎮(zhèn)上賣豆腐,順便給我們帶早點。鎮(zhèn)上有一條老街,兩邊都是老店。整個老街上,有兩家賣早點的小吃店。它們門對門,只隔著一條街。一家叫“正武”,是老板的名字;一家叫“菊紅”,是老板娘的名字。“正武小吃店”的早點生意太好了,麻團更是搶手,天天排長隊,早早就賣光了。馬路對面就是“菊紅小吃店”,門前卻是冷冷清清。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的。誰都不知道為什么。

那天早上,鄰居韓二叔在“正武小吃店”只買到了油條,就到對面的“菊紅小吃店”買了幾個麻團。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天早上天亮之前,“菊紅小吃店”的老板出于嫉妒和憤怒,悄悄給“正武小吃店”的面粉和米粉里都下了毒,是劇毒的老鼠藥,吃了“正武小吃店”早點的人,有幾百個。我本來也會吃他家的麻團。結果是,他家的麻團賣光了。我吃了“菊紅”家的。韓二叔的女兒,韓娜姐姐,那幾天也回來住。她剛考上了外國的大學,過幾天就要出國了。韓二叔驕傲得不得了。那天早上,韓娜姐姐吃的早點也是兩個麻團。那天早上,好多人倒下了,大瓜也倒下了,我就是這樣僥幸活了下來。

【臺上一陣騷動。原來是老丁忽然昏倒了。眾人七手八腳,幫著抬起老丁。丁小瓜背著老丁,匆匆下。暗場,轉場音樂起。】

水 手

【一輛改裝過的三輪電動車停在舞臺上。車身經(jīng)過涂裝,有醒目大字:水手快遞公司。

一個年輕人正在車旁分揀包裹。他喊著在場角色的名字。被喊到的人都向前領取一個快遞包裹。觀眾席上也有人被喊到名字。上臺領取。

經(jīng)過一陣忙碌,年輕人已是滿頭大汗。他從褲兜里掏出半瓶純凈水,仰頭喝了起來,又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汗。】

水手:這里的人從來不叫我的名字。他們只叫我水手,或者,“小水手”。因為我是“水手快遞公司”的快遞員。好吧,我就叫水手。我送過成千上萬的快遞包裹。有的重如磐石,有的輕如鴻毛。

【背景影像:堆積如山的包裹,布滿銀幕】

不管多大多小,是輕是重,我知道,每一個包裹,都意味這一個人的等待。正如人和人不一樣,等待和等待也不一樣。有的全神貫注,度日如年。有的漫不經(jīng)心,若有若無。

【又有人上臺來,領走一個包裹。】

現(xiàn)在快遞員多數(shù)都把包裹往云柜里一塞就算送到了。這樣就不用和那么多人啰嗦了。這個小區(qū)也有兩組云柜。前不久才建的,總是出故障,用戶氣得投訴不斷。我只好又像以前一樣,在小區(qū)門口分發(fā)。一個一個地等著收件人來拿。

(停頓)剛才說等待。還有的人,等著等著,就忘記了。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拿起一個包裹,仔細看一看單子,打電話。無人接聽。水手又看看單子,再打電話。】

馬余:(口袋里手機振動著,掏出手機,小聲接聽)喂?喂?

水手:有你包裹,大門口!(隨即掛機)

馬余:(慢慢上,對水手)你好!我從來不網(wǎng)購,哪來的包裹?你搞錯了吧?

水手:您是叫馬余嗎?201室馬余?【馬余點頭】那就錯不了。

【水手用兩根手指夾著一個很小的紙盒,遞給馬余。

馬余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小紙盒輕輕落在馬余掌心。馬余疑惑地撕開封帶,打開紙盒,取出一個粉色信封。馬余遲疑了一下,撕開信封。好像是空的。馬余用手指夾著信封,輕輕一抖。一小團卷曲的毛發(fā)從信封里滑落,慢慢飄向地面。

影像特寫:毛發(fā)飄落的過程。

馬余蹲下身,撿起那團毛發(fā),打量著,似乎想起什么。

影像:一只手;馬余用手指梳理著卷曲的頭發(fā)。女性裸露的背部。

馬余猛地將那團毛發(fā)甩到地上。甩了好幾次才離手。】

水手:(一直在一旁看著,這時自言自語)看來,這不是馬余先生喜歡的包裹。

【馬余下。臨走前,又回身用手機拍了一下送快遞的電動車。】

水手:(目送馬余下,回過身來)人各有等待,說得出的,說不出的,等得到的,等不到的。暫時等不到的,永遠等不到的。

很多人都在等。說白了,在等好事。我有點不同。也許只是我認為有點不同。

我從很早開始,等來的都是壞消息,都是噩耗。

(停頓)上小學的時候,我想要個新書包。我想要一只桔紅色的、上面有卡通圖案的、背帶上有厚厚的海綿墊子的那種書包。我表哥丁大瓜就有一只那樣的書包。他爸爸離家出走了。他沒有爸爸。可是他媽媽給他買了一只那樣的書包。有人說,那本來是小瓜的,后來小瓜死了,他媽媽就讓大瓜背了。我不信。表哥臉上驕傲的表情告訴我,那一定是一只新書包。我對我媽說,我也想要。我媽說去問你爸。我就去問我爸。我爸摸著我的腦袋,說還是等過年的時候吧。我好開心。我對要好的同學都說了這件事。我心里想,還是有爸爸在身邊好。大瓜的爸爸不在家,大瓜雖然背上了新書包,但他還是很可憐。(停頓)從那一天起,我一直盼著過年的日子。我總覺得那一年特別長,春節(jié)特別晚。(停頓)終于過年了。爸爸不提書包的事。我想問,又不敢問。后來媽媽告訴我,家里蓋房子欠下的債還沒還完。我一下子就哭了。幾乎等了整整一年,我就等來了這樣的消息。爸爸看我太傷心,就到大瓜家去商量,把大瓜那只書包借了回來,說開學之前,我可以背一整個星期。(停頓)大瓜的媽媽那年冬天的時候也死了。大瓜變得更加可憐了。他還愿意把書包借我背一個星期。聽說是他姐做的主呢。我沒有理由再說什么了。我媽媽還在,我爸爸還在。我高高興興地背起那只好看的書包。第三天,我又高高興興地還了回去。

【剛才撞倒老丁的兩個小孩,穿著校服,背著水手描述過的桔紅書包,手拉手,蹦蹦跳跳地穿過舞臺。】

一開始,我也和別人一樣,總是等好事。我想著,等我長大了,我會賺很多錢,可以買各種各樣好看的書包。我要把書包送給那些想要一只新書包的孩子。我悄悄地把書包掛在他們家的大門上,院子里的樹杈上。或者直接放在村口那棵松樹下面。他們上學時,總會路過那兒。書包很多很多,每個人都會有,再也不用去向別人借了。早上的太陽照著一群孩子,他們都背著新書包,一路上蹦蹦跳跳。我還想送一只最好的新書包,給我的表哥丁大瓜。他已經(jīng)用不著了。他的孩子都快要到上學的年齡了。我想讓他知道,他把書包借給我的那兩天,我有多開心。

(停頓)可是,現(xiàn)在我長大了,我一直在等的那個長大的自己,現(xiàn)在就站在我面前了。(對著快遞車的后視鏡,凝視片刻)他觍著臉對我說,即使你長大了,也賺不到那么多錢。

(停頓)說來也怪,從小到大,我等來等去,沒等到過一件好事。好像只有那些壞消息,才和我有緣分。

(停頓)我有個女朋友,叫王麗。這可能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我家住在溫泉鎮(zhèn)的古泉社區(qū)。我女朋友家是墳頭村的。我們一起上的小學,一起上的初中。從小就是她欺負我。她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幼師,讀中專。我也不再上學了。因為家里人每天都對我說,你讀書有什么用,看看人家韓二叔家的娜娜,讀書讀到外國去,那才叫讀書呢。你讀什么書,在班上成績倒數(shù)!說得我煩了,就對他們說,要是我成績好,讀書讀到國外去,你們幫我交得起學費嗎?我這么一說,他們就都不開口了。我是故意這么說。誰都知道韓二叔現(xiàn)在不賣豆腐了,在城里開著一家美容店,幾乎是我們古泉社區(qū)最有錢的人。幾年以后,韓二叔在南京城里買了房子,把家都搬到城里去了。見我這么說,家里人果然啞巴了。初中畢業(yè)的時候,王麗走了,去外地上學,我也離開了學校。我年紀小,打工人家不要我。家里待著又煩,我只好成天到溫泉鎮(zhèn)上晃蕩。【背景影像:溫泉鎮(zhèn)街邊店鋪掠影】溫泉鎮(zhèn)上的店鋪,沒有一家我不熟。我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有兩種店鋪最多,賣手機的和賣泳衣的。不知道為什么要開那么多。其次就是賣糕點的,都取了洋名字,叫什么“克里斯蒂娜”、“藍蒂斯”。曾經(jīng)毒死人的那家小吃店早就不存在了,現(xiàn)在開了一家鮮花店。在家里人的眼中,我就是個百無一用的三流子,比二流子還低一等。只有我的女朋友王麗從來不嫌棄我。只要一放假,我們就膩在一起。王麗長得很漂亮。她從小就漂亮。沒人知道她為什么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她實在是太漂亮了,心地又善良。別說那些可愛的小貓小狗了,就是一只小小的蟲子,她也心疼得不得了。有一次,我看到一只蜈蚣,就脫下拖鞋,準備一下子拍死它。可是王麗攔住我。她說,這也是一條命。她從小就吃素。大家都說,她前世一定是個尼姑。王麗這么漂亮,又這么善良。按理說,她的命應該特別好才對。誰知道呢,也許我們實在太傻,不懂什么是命。我只知道,王麗的命一點都不好。她父親很年輕的時候,就得了糖尿病。等她畢業(yè)參加工作了,也有了收入,家里的生活本來會過得挺好的。誰知道呢。她剛剛參加工作,父親就有了并發(fā)癥。他父親的病,幾乎像埋了一串“定時炸彈”。(停頓)真的像一個又一個的定時炸彈。

主持人:喂,快遞哥,我們的節(jié)目時間有限啊。你能不能只說你自己。你女朋友如果愿意呢,就讓她參加我們下一期的節(jié)目。你覺得呢?

水手:(脾氣好)好的,主持人,我知道。可是,我女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說她的事,就是在說我自己呀。你覺得呢?

主持人:(夸張地聳肩,無語)好吧,不好意思。

水手:(停頓)一開始,我只是每天擔心著我女朋友的事,漸漸地,我就每天都等著,因為沒準哪一天,就會傳來一個壞消息。一開始,還算是小事。比如說,她的銀行卡插在ATM機里忘了取了。她的醫(yī)保卡又丟了。她的新手機忘在出租車上了。她的家門鑰匙找不到了。她收養(yǎng)的一只流浪狗走丟了,再也找不到了——那只流浪狗叫小黑,非常可愛的一只小狗,王麗還認為它特別漂亮。關于小黑的故事,我能說上兩個小時——主持人,您別急,我今天不說小黑的故事了——后來就不再是這些小事了。(停頓)王麗畢業(yè)參加工作那一年,她爸爸的眼睛出問題了,是糖尿病的并發(fā)癥,眼底出血,醫(yī)生說需要手術。那時我們都沒錢。手術費要兩萬塊錢。我想找一個同學借。他算是個有錢人了,因為他家里很有錢。我陪那個同學下象棋,故意輸了好幾盤,一直到半夜,該散了,我才說出借錢的事。那個同學立即表示很為難。他家里每個月給他兩萬塊錢吃飯。他說他現(xiàn)在身邊只有一萬多,還不知道怎么混這下半個月呢。(停頓)后來我和王麗兩個人透支了兩張小額信用卡,才順利地給她爸爸做了手術。恢復得還不錯。后來她爸爸沒有按照醫(yī)囑注意飲食,中了一次風,手腳就不太方便了。后來是因為手腳不方便,摔了一跤,骨折了。又要做手術。摔得又不巧,說是可能會股骨頭壞死。(停頓)要是真的壞死了,從此只好坐輪椅。幸虧在網(wǎng)上找到一位神奇的老中醫(yī),開了幾副中藥,竟然保住了她爸爸的股骨頭。可是,聽說他的血糖指標,最近又開始變得不太穩(wěn)定了。

(停頓)我很喜歡王麗。我的女朋友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漂亮的女孩兒。有的時候,我忍不住在心里想,要是她和一個更有錢、更有能力的男人在一起,會不會活得更容易。有一次,我對她說了這個話。我們兩個都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說,她不能沒有我。

(停頓)我想知道的是,有誰能讓我改變一下么?能讓我打心眼里去等一件好事、一個喜訊,哪怕是一個不可能兌現(xiàn)的好消息么?

【音樂起。暗場。傳來酒瓶輕輕撞擊的聲音。】

馬 余

【馬余上場,用手機亂拍。

一對青年男女走過,勾肩搭背。男在女屁股公然撫摸著。女將頭靠向男肩。兩個人粘在一起,走路的樣子有些怪。

馬余跟上,悄悄用手機拍照。又到側面偷拍。男發(fā)現(xiàn),停下,松開女。】

男:喂,你拍什么呢?!

馬余:沒,沒拍什么。

男:我親眼看見你在偷拍。

馬余:(心虛地)真沒拍什么。我想積累一點素材。

【男上前,欲奪馬余手機。馬余閃避,狼狽。漸漸有人圍觀。】

女:(忽驚訝,喊)馬老師!

【男停手,和馬余拉扯忽然中止,尷尬的片刻凝固。雙方松手。

馬余整理自己,遲遲不答。】

女:馬老師!

馬余:(無奈轉身)我……

女:(一小跳,拍手)真的是馬老師。

男:(拉女,小聲問)他是你老師?

女:(夸張點頭)我的寫作老師。

(轉身)馬老師,我上過您的課,聽您講過荒誕派。對了,貝克特!

馬余:(漸漸忘了眼下尷尬)哦,有印象,你是文科班的班長!

女:(開心地)哇,老師記得我!

馬余:記得。你總是坐在第二排。

女:也坐第一排!

馬余:可是,我從來不認為貝克特是荒誕派。

女:是的,您講過的……(越挨越近,頭頂快碰到馬余下巴)

男:(拉一拉女,假咳一聲)我們還有事呢!

女:(突然想起什么,俏皮地揮手)馬老師再見!

馬余:(松口氣)好,再見!

【男女又粘在一起,勾肩搭背,下。馬余目送,又抬手看看手機,慢慢將手機放入口袋。圍觀者散。】

主持人:你就是馬余?

馬余:不好意思。我是馬余。

主持人:說說你的情況。

馬余:我的情況?我有什么情況?(垂首片刻,似乎下了什么決心,抬頭)是,我有情況要說,其實我有很多情況。我剛剛離婚,就在去年12月份。

主持人:離婚不是好事兒,都說離婚的人要倒霉三年,但也算不上什么災難吧。

馬余:我剛剛離婚,去年12月份。原因很復雜。歸根結底,是我不好。我做不了一個好丈夫。我什么都做不好。辦手續(xù)那天,沒想到是12月13號。辦完手續(xù),我開車上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應該不應該回那個名存實亡的家。開著車,我覺得自己差點睡過去。

【有人喊:好危險!有人喊:醒一醒!汽笛聲響。】

馬余:(猛地抬頭,像被驚醒)我覺得自己差點睡過去。忽然被凄厲的警報聲驚醒了。

我不知道那天是12月13日,是公祭日。

我被響徹全城的警報聲驚呆了。

前面的車紛紛打起雙跳,減速靠邊。

我也跟著靠了邊。

前前后后的車子開始一起鳴笛。

我也跟著鳴笛。

其他車子繼續(xù)上路了,我還停在原地,雙手摁著喇叭不放。

我握著方向盤,忽然哭了起來,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我想起那么多人都死了,慘死,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卻活得不像個人樣,連家都沒了。

其他演員:會過去的,馬余!

馬余:(停頓)是的,會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后,我收到一條短信。一開始我弄不清是誰發(fā)的短信。那是個陌生號碼。短信只有三個字:你好嗎。我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半天,忽然想把手機砸了。我好嗎?我不好。幾分鐘后,我平靜下來。我重新打量那三個字,還有那個陌生號碼。我知道是誰了。我的心不禁狂跳起來。

主持人:女人,嘿嘿,一個女人。

馬余:你怎么知道?

主持人:我怎么知道,告訴你,我經(jīng)歷過的事情,整臺戲都說不完。別看你留了胡子,你就是個孩子,天真的小男孩兒!

馬余:(停頓)發(fā)短信的人,是我的前女友。

主持人:(一攤手)怎么樣?(不出所料的得意)

馬余:我沒想到是她。我不可能想到是她。我不允許自己想到她。

主持人:弄半天,你就這情況?

馬余:不,我的情況才開始。

馬余:當時我已經(jīng)搬到湖邊的一個單室套公寓房里過渡。那是離婚協(xié)議上給我的房子。單室套,古怪的裝修,還有可變顏色的彩燈。按一下開關,燈光是淺藍的,按第二下,燈光是粉色的,第三下是暖黃的,第四下是白光。那兒有點潮濕,有點霉味。但是餐廳里的窗戶視野不錯,穿過兩幢獨立別墅之間的小空隙,能直接看到湖面,像貼在墻上的一枚小小的風景照片。臥室里有一張大床。臥室朝北,空調(diào)壞了,霉味特別重。剛搬進去的時候,地板縫里長出銅錢大小的綠色的蘑菇。我坐在那張大床上,仔細看那三個字。

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

我流著眼淚,在心里模仿她的嗓音,反復念這三個字。

我的模仿越來越拙劣。因為她的嗓音,在我記憶里,越來越微弱。

我只記得,她的嗓音滄桑、慵懶,帶著沙啞,帶著一點哭腔,又帶著一點挑逗的意味。

多年前,我為了聽一下她的嗓音,會不停地撥打她已經(jīng)關機的電話。我會在她父母家的樓下,等一整夜的時間,等早餐攤位開張時,買上剛炸的新鮮油條,讓她還沒刷牙的嘴巴里,吐出那種含糊的,令我銷魂的嗓音。一整夜,我都坐在路邊的水泥墩子上,小腿被蚊子咬得稀爛。

主持人:哎,哎,打住,打住。我知道你以前是個作家——當然現(xiàn)在不是了,你十幾年沒寫東西了。我是說,你別跟這兒寫小說了,簡單說一下相關的情況就可以了。

馬余:(停頓)我寫了,只是沒有發(fā)表。不,我發(fā)表了,只是沒有簽我的名字……

主持人:好,好,服你了,馬老師,你尊重一下我們欄目,簡單說一說你的相關情況就可以了。

馬余:(停頓)不好意思。(停頓)簡單說,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幾天后,我和漢娜約在阿姆斯特丹見面。我的前女友名叫韓娜,幾年前去北歐留學時,為了方便,就取了個外國名字,叫漢娜。我們見面的溫泉酒店,叫“阿姆斯特丹”。所以,我們是在南京的阿姆斯特丹見面。我沒有去荷蘭。韓娜剛從荷蘭留學回來。她是從阿姆斯特丹飛回來的。

主持人:太繞口了。馬老師,簡單,簡單!

馬余:我們在一家叫“阿姆斯特丹”的溫泉酒店見面,那家酒店的樓頂平臺上,建了個溫泉池,四邊還點綴了假山和竹子。那天不是周末,所以人少,幾乎沒有人,價格也便宜。我們坐在池邊,裹著浴袍。天氣陰沉沉的,有點冷。韓娜說,她已經(jīng)絕經(jīng)了。她說自己絕經(jīng)的時候,表情很古怪。但是她的嗓音,依然很性感。她才30出頭,她說她絕經(jīng)了。

主持人:(過來人的樣子)也許是有原因的。其他人噓他。

馬余:我驚訝地看著她的臉。她的臉有些發(fā)胖了。以前棱角分明的腮骨,幾乎淹沒了。氣色卻很好。我又看看她的腹部。她穿著比基尼。我對她說,不可能。我說,你不可能絕經(jīng)。這么說的時候,我覺得古怪極了。多年不見的人,當年瘋狂相愛的人,久別重逢,卻面對這樣的話題。

(停頓)我說不可能,你不可能絕經(jīng)。你這么年輕。她有點惱火。她惱火的樣子,和從前一樣。她說,我自己身體的事情,難道我不知道。

【韓娜走出,馬余看著她。韓娜走近,坐在馬余身邊,伸手摸摸馬余的頭發(fā)。】

馬余:娜娜……

韓娜:你還是那么傻。我沒有絕經(jīng)。我懷孕了。

馬余:娜娜……

韓娜:回國之前,我參加了學校舉辦的畢業(yè)聚餐會。

【有人嘀咕:又是聚餐會。有人提醒:不是同一次。】

韓娜:所有的留學生都參加了。有來自各個地區(qū)的,有各種膚色的。畢業(yè)聚餐會很熱鬧。第二天各奔東西,從此天各一方,也許正因為這種隱隱綽綽的傷感情緒,聚餐會后來變成了狂歡會。喝了各種酒,唱了各種語言的歌,抽了各種牌子的香煙,還有大麻。直到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我在一個酒店房間里醒來,一絲不掛,房間里還有十幾個男女同學。也許我是第一個離開的,我醒了,跟誰都沒打招呼,穿上衣服就走了。臨走時我掃了一眼那個房間,小小的空間里,有十幾個人,再加一個人進來,幾乎都不可能了。

馬余:那個房間里有一個人,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韓娜:有一個男人……

主持人:(嘀咕)那倒也是。女性沒法給你那只甜蜜的精子。

韓娜:我知道自己懷孕后,一直在猶豫,該怎么辦。

馬余:你想怎么辦呢?

韓娜:(停頓)我想請你做這個孩子的父親。我愿意讓你做他(她)的父親。我期待你成為Ta的……

馬余:父親。

韓娜:是的,你,父親。我選中了你。

馬余:選中?

韓娜:嗯,是這樣的,我認為做愛是偶然的,隨機發(fā)生的,錯誤在所難免,而生育,應該是理性的,充分理性的。選擇一個正確的人來做父親,是生育這件事的要點所在。你知道嗎,我一直認為,你一定是那個正確的人。在一場糟糕的球賽中,最后一分鐘的撲救也會成為亮點,令人贊嘆。

馬余:(一只手舉起,放在兩人之間)韓娜,你知道,這不是一場球賽。

韓娜:我當然知道,這是一部舞臺劇!

馬余:我是說孩子,你肚子里正在成形的孩子。

韓娜:我當然知道。(停頓)知道嗎?

馬余:什么?

韓娜:知道嗎?我當初離開你,就像離開了父親。很長時間以來,我覺得自己孤孤零零的,像個棄嬰。所以,我要為這個孩子,(摸一摸腹部)找一個好父親,找一個配做父親的人。

馬余:(無語。用食指輕輕擦一下眼角。停頓)娜娜……

韓娜:(一只手輕輕放在馬余胸前)我知道,你會是一個值得期待的父親(收回手,轉身,正常步態(tài),下。回頭,稍停頓,沒有其他動作,下)。

馬余:(輕撫韓娜的手剛剛觸碰之處)這個說法真好笑。我是一個值得期待的父親。無論怎么想這句話都很可笑。(停頓)可是,這句話像是有一種難以理解的魔力。

主持人:你是著魔了!

馬余:又好像帶有某種奇怪的信息。

主持人:還不夠奇怪嗎?

馬余:也許這句話,是一個咒語。我一連好幾天,都在琢磨這句話。我坐在床邊,坐在那個單室套公寓揮之不去的霉味里。我像老僧入定一樣,默念著這句話睡去,默念著這句話醒來。幾天后,我給韓娜發(fā)了一條短信。我發(fā)了三個字:我期待。

【電話鈴響起,光頭打來的。

光頭:認識你很高興,再見。

馬余:(聽著掛機后的嘟嘟聲,自言自語)我也很高興……我是說,我期待那個孩子的到來。我是說,我期待那個來自陌生國度的孩子,就像親生父親一樣,興奮難耐。

我開始想象他的膚色,想象他的眼睛和頭發(fā)。我想象他的小心臟,小拳頭,小腳趾。我想象他的第一聲啼哭。

我想象,韓娜的子宮里,正孕育著雙胞胎,兩個男孩,或者兩個女孩,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或者完全不同。為此,我想象了兩部嬰兒車,或者是專為雙胞胎準備的雙位嬰兒車,兩個孩子并排躺在里面,含著奶嘴,流著口水。我推著他們,走在明媚的陽光下,走在怡人的樹蔭里。他們一個是碧眼黑發(fā),一個是通體黝黑,一個是黃白混血,一個是黑黃融合。他們是人類之子,而我是被選中的父親。

主持人:神經(jīng)病!長期不寫的作家,都會得神經(jīng)病!其他人噓主持人

馬余:(忽然從亢奮中跌落,頹然坐下)大約一個月后,我收到韓娜的短信。三個字:結束了。她說,結束了。這三個字,我很熟悉。多年前,她離我而去的那一天,就留下這三個字。和那時一樣,我再打電話過去,再也沒有人接聽。這一次,我更加絕望,更加瘋狂,我連續(xù)一晝夜,撥打她的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然后,我又接到她的短信……她的短信,只有三個字。她說,謝謝你。我不傻,也沒有發(fā)瘋。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只是弄不明白,那充滿了我想象的孩子,為什么突然消失,就像從未來過。

水手:不要等了,沒了!

馬余: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廉價的氣球。誰都能吹它一口,讓它鼓起來。誰都能戳它一個眼兒,讓它轉瞬間就變得破爛不堪,不值一提。我想和他談談……

主持人:和誰?和韓娜?她躲著你呢,你找不到的。

馬余:不,我是想和——智慧嘉賓——談談,我只是想問問他,那個充滿我精神的東西,那個讓我有所期待的消息,那個聽起來可笑,卻讓我幸福的說法,那句話,還有那兩個孩子,怎么就沒了?消失了,無影無蹤了,就像個無足輕重的謊言。(停頓)我現(xiàn)在還不死心。我在想,也許幾天后,又會收到她的短信。就像從前,她捉弄我之后,會得意地對我哈哈大笑,她會笑著對我說:騙你的,傻瓜!孩子還在,他們就要出生了!

主持人:還真是傻瓜!

【暗場,轉場音樂起。】

Steven

Steven:(搬一箱酒上)Hello,everyone!Good evening!(又用德語說一遍)誰在等好消息?誰說好消息都無法兌現(xiàn)?我會給每個人帶來好消息。相信我,親愛的朋友,這個世界上,不僅有好消息,還有比好消息更好的東西!(放下酒箱,從酒箱里掏出一瓶酒,展示給臺上的人和臺下觀眾)那就是一瓶好酒,一瓶德國原裝的好酒!這么多人的聚會,一定需要酒。正好你們的朋友——Steven——我來了。酒的問題,我給你們搞定。都是德國原裝!(開始介紹德國酒的好處)大家都知道,德國技術的精細嚴謹,而這款產(chǎn)自德國Mosel(莫澤爾)地區(qū)的……

主持人:(如夢初醒)對不起,這位先生……

Steven:(左手指一指胸口,很客氣地)Steven,叫我Steven!

主持人:我們這是一個很嚴肅的欄目,誰讓你隨便上臺的?要推銷酒水也得看看場合,呃,Steven先生?

Steven:(環(huán)顧舞臺,又向臺下觀察,然后轉向主持人)場合呀?您是說場合?

主持人:(嚴肅地)對,場合!

Steven:您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場合嗎?難道這樣的場合,就不需要喝一點德國原裝的好酒嗎?

主持人:(不耐煩)不需要,你快下去!

助手:(從手機上抬起頭)對,快下去!

Steven:主持人先生,你確定你不需要喝一瓶德國原裝的好酒嗎?這款酒產(chǎn)自德國Mosel(莫澤爾)地區(qū)……

主持人:(氣得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忽然意識到腰傷,緩緩坐下,沖臺側喊)保安,保安!【無人應答】誰放他進來的?【無人應答】快把他帶下去!

助手:(用右手攏著嘴,似乎要悄悄告訴主持人,但實際上嗓門很大)剛才我收到一條短信,說我們欄目的保安全都罷工了!

主持人:什么?罷工?(壓低聲音)怎么回事?

【助手又用手攏著嘴,靠近主持人耳朵,被后者一把推開】

主持人:快說,有話快說!

助手:(生氣,大聲地)我不說了!

主持人:(疑惑又惱火)為什么不說了?

助手:(一屁股坐下,示威地掏出手機,伸出食指開始胡亂地刷上刷下)我TM也罷工了。

【主持人一下子不知所措,四處張望,好像尋求著不存在的救兵】

Steven:喂,主持人,主持人先生!

【主持人沖Steven擺擺手,扶著腰慢慢站起,向舞臺一側走去。Steven好意地向前攙扶,被主持人一把甩開。Steven堅持著又伸出雙手,做出準備攙扶的姿勢。主持人顯然沒了脾氣,輕輕地擺手,繼續(xù)向臺側走去。劇組一工作人員向前勸阻,主持人不理,下。工作人員陪下。】

Steven:主持人先生,您有事先走了?您慢走。再見,再見!(又用德語說一遍)再見!

【主持人默下,Steven目送】

Steven:(轉向觀眾)不瞞你們說,我覺得這個欄目特別好。真的特別好。剛才我聽了馬余老師的故事,非常非常激動。馬余老師和我住在溫泉鎮(zhèn)的同一個小區(qū),我們都住在“紫麓華庭”。我認識他,我知道他以前是個了不起的作家。他可能不認識我。他也從來不和鄰居們交往。我想這可能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名人的緣故。可以理解。德國有一個哲學家,很有名,他就搬到黑森林的大山里面去住了。今天我看了馬余老師的表演,心情很激動,原來像馬余老師那樣了不起的名人,也有很多煩惱。這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那就是,做人不能浮躁,遇事不能放棄。

我覺得這個欄目非常好。我是真心誠意來送酒助興的。我一直有個夢想。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站在舞臺上,講一講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面對黑暗中的觀眾,雖然心里發(fā)慌(掏紙巾擦汗),但也會很興奮,很痛快!

(停頓)我在歐洲生活過一段時間。在德國的科赫姆小鎮(zhèn),我生活了五年。我在一家精品酒莊里打工。莊主人特別好,對我講了不少人生的道理。那兒的同事也很好。對我這個唯一的中國人,他們都很友善。雖然一切都很好,那里的工作可不輕松。每次到了收葡萄的季節(jié),苦日子就來了。收葡萄可不是件輕松浪漫的事,勞動強度特別大。有一次,因為前一天沒睡好,我有點犯迷糊,結果一剪刀下去,差點兒把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給連根兒剪下來。流了好多血。還有一次,因為在一天之內(nèi)要搬太多的酒,大概有上千箱,我的腰不小心扭傷了,一個星期都沒法恢復。我在酒莊里什么都干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挺辛苦的。我家里一直留著一張照片,那是我和同事的合影。【背景影像:照片,內(nèi)容如述,Steven左手背在背后】我們站在一輛大型的紅色拖拉機前面。拖拉機是鮮紅的顏色,映著后面的白云藍天,形成一幅特別美好的畫面。我和兩個同事,站在紅色拖拉機前,臉上都露出笑容。看照片的人都說,像個童話世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藏在背后的左手上,裹著很大一塊創(chuàng)可貼。那塊創(chuàng)可貼下面,蓋著我隱隱作痛的大拇指。

(停頓,表情又變得開心)也有輕松愉快的時候,比如我開著Volks-Wagon去附近的飯店送酒的時候,雖然搬酒很累,但心情總是愉快的。那些客戶一定很奇怪,這個中國人為何臉上總是掛著笑。記得有一次,莊主派我一個人去意大利出差,聯(lián)系一筆業(yè)務。我聽到這個消息后,幾乎興奮得睡不著覺。我想象著意大利的優(yōu)美風光,想象著獨自辦理一筆業(yè)務之后,那種自我肯定的小小成就感。那次出差還沒有開始,我就感到了滿足。

(稍停頓)我去的地方是意大利的蒙特比亞諾。我住進了一家叫做“崖頂”的山區(qū)酒店。懸崖的崖,禿頂?shù)捻敗D羌揖频暾f起來還真是名副其實哦。它真的建在懸崖頂上,只有酒店大門正對著下山的路,其余三個方向,都在懸崖邊緣。所以很多房間的窗戶,都用鐵條封死了。我住在三樓,從窗口往下看一眼,心里都會發(fā)慌。我去的時候,好像是當?shù)氐穆糜蔚荆偌由夏且荒辏麄€歐洲的經(jīng)濟都不景氣,游客寥寥無幾,那家酒店,竟然只有我一個客人。入住的第二天,酒店里所有的員工都不見了。只剩下酒店老板一個人,興高采烈地上樓來,嘰哩哇啦對我說了一通意大利話。我對意大利語可是一竅不通。他對德語也懂不了幾句,更不用說中文了。我看著他興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樣子,猜想一定是什么讓人高興的事,就一個勁地點頭,微笑,連聲說“Ja, Ja, Ja,Das ist Ok”。他沖上來和我緊緊地握了一下手,轉身又興高采烈地沖下樓去。我站在那兒一頭霧水。耳邊只聽得大門上鎖、電動卷簾落下的聲音。接著是摩托車興高采烈的轟鳴聲,漸漸遠去。

(停頓)意大利人是這樣,意大利語也是這樣,發(fā)音響亮,興高采烈。酒店老板就這樣騎著他的大“哈雷”興高采烈地走了。酒店里空無一人,不,只剩下我一個人。整個酒店簡直是萬籟俱寂。當我意識到自己還沒吃早飯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我轉來轉去,終于在二樓看到一個像是廚房模樣的地方,可是不銹鋼門緊鎖著,一點縫隙都沒留下。到了傍晚的時候,我餓得不行了,甚至想到像流浪貓一樣扒垃圾。可是,我打開酒店里的垃圾桶,里面竟然空無一物。他們的清潔工作做得真好,員工離店之前,一定很仔細地把垃圾都清理掉了。

(停頓)到了第二天,酒店里還是沒有任何人。事實上,我連一條狗都沒見到。第二天中午,我已經(jīng)頭暈眼花,躺在房間里。我開始想到求救了。我拿出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完全沒信號。我仿佛記得走廊里有一臺座機,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想打個電話,卻連怎么撥外線都不會。我像夢游一樣,站在走廊里發(fā)呆,又搖搖晃晃走回房間。

就在房間的一角,我發(fā)現(xiàn)抽屜里有一包袋泡茶,一包速溶咖啡,還有一小包白糖。在那一剎那,我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父母的收入低。不知道為什么,我小時候特別容易餓,感覺一秒鐘就突然餓了,而且餓得受不了。家里沒什么錢,沒法給我買零食。看我實在餓得難受了,我母親就會在涼開水里放上一勺白糖,讓我喝下去。這個辦法挺靈的,我一下就覺得沒那么餓了,起碼不那么難受了。(稍停頓)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小小的糖包,倒進水杯里。我舍不得一口就喝光。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因為喝著糖水的時間里,我就不那么驚慌了,就像小時候,我母親就站在我身邊,疼愛地看著我。

(停頓)我喝完半杯糖水,在床上躺下來,安安靜靜地躺著,甚至不敢隨意地翻身。我想,店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我只有這一杯糖水了。每翻一次身,也許就多消耗一點熱量。我安安靜靜地躺著,側過臉,看看窗外的天空,有幾朵漂亮的白云,正慢慢地移動著,它們移動得很慢,幾乎像是靜止的。我就那樣眺望著它們,覺得自己漸漸地和它們一樣,無比舒展,無比緩慢,無比安靜。

(停頓)也不知躺了多久,我忽然聽見餐具的響聲,特別清脆,特別好聽。我渾身的細胞突然活躍了起來。我翻身下床,順著那清脆好聽的響聲走去,走到一樓的大廳里。恍惚之間,我覺得自己是去參加一個隆重的聚餐會。我記得,大廳里燈火通明,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各種美酒,食物也非常豐盛。我去的時候,聚餐會已經(jīng)進行到尾聲。因為桌上的食物,雖然種類繁多,卻都所剩無幾,那些好看的盤子,在燈下和我一樣發(fā)出璀璨而冰冷的光芒。我覺得有點奇怪,餐桌邊圍坐的人,都是中國人,甚至連一個意大利人都沒看見。參加聚會的人,已經(jīng)意興闌珊,有的人打起了哈欠。這時候,忽然有兩個戴著面具的人,抬著閃閃發(fā)亮的不銹鋼器皿,從門外走進來。他們的腳步很莊嚴。帶有鐘形蓋子的不銹鋼容器,幾乎紋絲不動地被放到餐桌上。當鐘形蓋子被揭開的時候,大家一齊驚呼起來。原來里面趴著一頭小豬。我看見,那小豬忽然揚起粉色嬌嫩的鼻頭,在空氣中嗅來嗅去。所有人睡意頓消,重新拿起刀叉,向小豬那兒擠過去。他們圍在小豬周圍。我聽見刀叉和容器碰撞的聲音。

王馨:(忽然發(fā)出凄厲的喊聲)可是那小豬是活的呀,可是我的二花是活的呀!

Steven:(停頓)那小豬是活的。太殘酷了,怎么會這樣。我一定是在做夢。可是我太餓了。我一邊反胃,一邊也拿起刀叉。我正想擠過去,就看見從人群的肩上,飛出一個東西,落在我腳邊。我低頭一看,天哪,是那只胖嘟嘟的小豬,它像貓一樣敏捷,向餐廳外面跑去。所有的人都舉著刀子、叉子追了出去。一個小女孩也哭喊著跟在人群后面,追了出去。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帶著難以忍受的饑餓感,站在餐桌邊發(fā)呆。我想在那兒找點剩下的食物,可是餐桌不知什么時候,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空空如也,還換上了潔白的桌布,擺上了鮮花。

(停頓)我醒來的時候,在醫(yī)院里,確實有一瓶鮮花,就擺在我的床頭,他們找來了一個翻譯,是個中國游客,能說流利的意大利語和德語。他們七嘴八舌,對那個充當翻譯的游客嚷嚷了幾分鐘。后者點點頭,轉身對我解釋說,碰巧了,這是當?shù)氐馁愜嚬?jié),當?shù)厝藭B續(xù)狂歡三天,所有的部門都會放假,所有的店鋪都停止營業(yè)。粗心的酒店老板以為我聽懂了他的話,就急著趕去賽車,卻把我鎖在了那個崖頂酒店里。他們?nèi)熘蟛呕厝ィ匆娢野胨啦换畹靥稍谀莾海瑖樍艘惶s緊把我送到醫(yī)院來了。他們說,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床頭柜上還放著半杯糖水。

(停頓)不久之后,我就決定回國了。在蒙特比亞諾的那次經(jīng)歷,雖然很意外,倒也有驚無險。只是那個奇怪的夢,常常讓我難以忘懷。

【暗場。音樂起。】

呂墨谷

【燈光漸亮,呂墨谷上。主持人不知何時已悄悄回到臺上,手持話筒,撐腰站起身來,想說什么,被墨谷先生輕輕一揮手,就擋了回來——話筒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嘯叫,很快平靜了】

呂墨谷:(微微側身)我知道你是誰。我還知道,你被他們請過來,也是不得已。

【觀眾席上一陣騷動。有人忽然喊:是誰?有人趕忙制止:不許問!還有人喊:不許說!】

【這時,只見“智慧之燈”一下滅掉了四盞】

【主持人向助手招手。后者一直在看手機,被喊聲驚動,正抬頭四顧,一臉茫然。主持人又加大幅度,向他招手】

助手:(懶洋洋地)什么事?我不是罷工了嘛!

主持人:(繼續(xù)招手,直到助手湊近)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

助手:(攤手)你問我,我去問誰?

主持人:(用話筒打助手)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助手:(一把搶過話筒)記住,我不再是你的助手了!

【觀眾席上一陣哄笑,議論紛紛】

呂墨谷:(輕撫“智慧之燈”,用食指按著其中唯一還亮著的一盞)好,把它也滅了罷!

【只見那盞燈忽明忽暗,終于穩(wěn)定下來,發(fā)出異常明亮的光。】

呂墨谷:(輕輕讓食指離開那盞燈,轉身)王馨,我沒有見過你的二花,可我知道二花的消息。

王馨:(驚喜,跳起)真的嗎?(忽又低頭)我不敢聽。

呂墨谷: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王馨:(點頭)好!

呂墨谷:(讓小女孩在“演講臺”邊緣坐下,面對觀眾,然后也坐下)我的故事,是從一個朋友那兒聽來的。我的朋友是一個神奇的人。他住在一幢很高很高的大樓上。他會彈吉他,還會唱歌。他唱歌很好聽。他也是個很和善的人,對朋友們十分熱情。他住在鬧市區(qū)。他經(jīng)常讓朋友在家里玩一個通宵,然后請大家到樓下吃香噴噴的油條,喝熱乎乎的豆?jié){。

王馨:(點點頭)那個叔叔人真好。

呂墨谷:是啊。(停頓)有一天,他從高樓的窗口飛了出去,一直飛到白云里。

王馨:(擔心地)可是,那個叔叔會不會掉下來呀?

呂墨谷:(微微一笑)不會的,王馨,那個叔叔不會掉下來。因為他有個秘密。一個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

王馨:秘密?

呂墨谷:是的,一個秘密。他悄悄地長出了一對翅膀。那是一對透明的翅膀,如果在陽光下展開,誰都看不出來,那對翅膀的存在。也有人說,這還不是真正的秘密。

王馨:真正的秘密?

呂墨谷:是的,有人說,那個叔叔跳出去的時候,身體會在一瞬間變得很輕!

王馨:比羽毛還輕嗎?

呂墨谷:比空氣還輕,所以他就能在空氣里游泳。

王馨:他會一直游嗎?

呂墨谷:不,他也不需要一直游。更多的時候,他會自由自在地飄著,像一簇小小的云朵一樣!

王馨:(輕輕拍手)好可愛!(忽然發(fā)愁)如果那個叔叔比空氣還輕,那他想下來的時候怎么辦呢?

呂墨谷:飛到天上的人,很少想再下來。如果真的要下來,對他來說,就太簡單了。只要他讓自己產(chǎn)生一個念頭,整個人就會往下沉。

王馨:為什么呢?

呂墨谷:那是因為,一個念頭雖然很輕,卻總是要比空氣重一點。

王馨:(深深點頭)對哦!

呂墨谷:自從他飛走以后,大家都很想念他。有的人因為想念他,都流下了眼淚。

王馨:(贊同地)因為他是個好人。

呂墨谷:是的。(停頓)有一天晚上,我站在窗口,好像在沉思,又好像什么都沒想。

王馨:叔叔,你是在發(fā)呆吧?

呂墨谷:對,我在發(fā)呆的時候,忽然覺得窗戶玻璃上,映著一個人的影子。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因為燈光的緣故。可是,幾秒鐘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那是另一個人。當我仔細地打量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長翅膀的叔叔就停在我的窗戶外面。我要講的故事,就是那個叔叔對我說的。(停頓)其實,他并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要說的話了。

王馨:(輕輕地拍手)哇,好神奇。

呂墨谷:(壓低聲音)我看懂了,他是在說,請你告訴王馨小朋友,我看見二花了。這個時候,我就知道了那個故事。(停頓)二花從聚餐會上跑了出來,那些人跟在后面拼命追。

王馨:(急切地,小聲地)怎么辦呢!

呂墨谷:你別急。二花跑的時候,一點都不害怕。它覺得那些人只不過是在和它玩游戲。而且它跑得很快,沒有人能追得上它。可是,它跑著跑著,也覺得累了,就一頭闖進了一座房子里。原來,那是一家米店,專門賣各種好吃的大米。那家米店的后院,還有一間房子,里面堆放著很多大米,散發(fā)出清香的氣味。大米堆得很高很高,可是二花一個箭步就跳了上去,用鼻頭拱出一個橢圓的窩。它躺在那個小窩里,一會兒就睡著了。

王馨:可是,那些人會追上來的!

呂墨谷:是的,他們追了上來,手里舉著刀子和叉子,吵吵嚷嚷,想沖進米店。可是,他們哪里知道,米店老板可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只見他從米堆抓起一把大米,向那些人頭頂撒去,那些人躲閃不及,每個人頭上都落了幾十粒大米。我忘了告訴你,那些大米都是有魔法的,當米粒落在那些人頭頂上的一瞬間,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王馨:我知道了,那些人自己全都變成了和二花一樣的小豬!

呂墨谷:沒有。(停頓)那些人因為頭上落了大米,忽然忘記自己為什么要跑到這家米店來。他們呆呆地站在米店門口。有的人開始打起哈欠。最后,他們覺得自己這么晚了,還站在一家米店門口,實在是太傻了,就摸摸腦袋,回家睡覺去了。

【全場寂靜。呂墨谷拉起王馨,慢慢地走出了舞臺】

【燈漸暗。趙雷《辭行》響起,隨著歌聲,背景出現(xiàn)特別鳴謝及演職員表】

花 絮

主持人:(急忙搶過助手話筒,大聲宣布)現(xiàn)在有請智慧嘉賓出場!

【背景出現(xiàn)“垂首佛”巨大影像】

【觀眾席一片驚呼】

主持人:(回頭觀看,大吃一驚,但很快強作鎮(zhèn)定)不二法門,喚醒智慧,照亮人生!我們的智慧嘉賓雖然低下了高貴的——腦袋,可他的智慧永照人間!

【觀眾散亂,喧嘩】

主持人:最后,我要宣布一項非常重大的決定。由于今晚“猜嘉賓贏大獎”活動中,無人提交正確答案,本期20萬元大獎,將自行滾動至下一期的拍攝現(xiàn)場。歡迎大家,再次光臨!祝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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