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說的北族,指分布在漢族居住區以北的諸少數民族,東至東北與朝鮮半島,西至羌區及蒙古草原西部;本文所涉及的北族,最早的是東漢的羌人,最晚的是遼代的女真人,大體而言,時間跨度自2世紀至11世紀;本文所說的前國家,指這些少數民族既不是某一政權的統治民族,也未成為其他政權所屬編戶齊民的時期。本文的研究主旨是,討論北族在沒有進入國家管理體制時其所通行的社會組織的狀況,并嘗試對之進行類型的歸納和規律的總結。北族建立本族政權之后的史事與其成為其他政權屬民時期的史事,皆不在本文討論的范圍之內,因這一時期的北族社會組織恐怕已經受到國家體制的改造,不再具有原生性和典型性。
一
關于北族前國家社會組織的比較詳細的史料,最早見于范曄《后漢書》卷87《西羌傳》對尚未建立自己國家的羌人社會組織的記載。東漢羌人最大規模的社會組織,中原史家稱之為“種”,其首領稱“酋豪”。從理論上講,“種”由同一始祖的子孫后代組成。由于始祖諸子后裔發展的不均衡性,強大的支系會從原本的“種”中分離出去獨立發展,另立自己的首領,此即“強則分種為酋豪”。盡管為同一始祖的后裔,在裂變為不同的“種”之后,彼此間即不再存在特殊關系,各自獨立發展,此即“子孫分別,各自為種”。在各個“種”競爭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衰落的、弱小的“種”無法自保,即依附于強大的“種”,成為其依附部落,即“附落”,此即“弱則為人附落”。在“種”之上,不存在穩定的社會組織,此即“不立君臣,無相長一”。故《后漢書·西羌傳》稱羌人共150種,都是以“種”為統計單位,亦可以證明羌人不存在“種”之上的社會組織。
在經歷“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的裂變與聚變之后,“種”逐漸分化為兩種類型。一種類型是由同一始祖的后裔構成的種,也是原生形態的種,可稱單一型種;另一種類型則包涵種和其領導下的“附落”,即由若干個單一型種合并而成,可稱復合型種。羌人獨立種共89個,“附落”共52個,可見單一型的種占多數,但勢力皆較弱,復合型種雖然比較少,但都是強大的種。因復合型種內部包涵不同的“種人”,故也被稱為“雜種”。復合型種如果衰落也會成為其他種的“附落”,這種“附落”也稱“雜種”。也就是說,“附落”也可以分為兩個類型,一個是單一型,史書通稱“附落”;一個是復合型,史書也稱“雜種”。
可與《后漢書·西羌傳》所載羌人社會組織狀況相參證的是王沈《魏書》所載烏桓人的社會組織狀況。王沈使用的概念與范曄略有差異,王沈筆下的“族類”,內涵等同于范曄筆下的“種”。“族類”或“種”的首領,王沈稱“大人”,范曄稱“酋豪”。王沈記載的“族類”之下的烏桓社會組織“邑落”,顯然相當于范曄所說的羌人的“附落”,而其首領即“小帥”。透過《魏書》、《后漢書》所用概念的差異可以發現,活動于公元二三世紀的羌人和烏桓人的社會組織是極其相似的。
羌人堪稱高原、高山河谷游牧民族的代表。自甘隴河湟的羌人至西南夷的夷、羌、氐諸族,最大規模的社會組織都是包涵部落的復合型種,而這些民族的生計類型多與羌人類似,也就是說,高原、高山河谷游牧民族的前國家社會組織通常是“種”、“部落”兩級。
烏桓人則是丘陵森林草原游牧民族的代表。由烏桓、鮮卑的情況可以推斷,丘陵森林草原游牧民族的前國家社會組織通常也是“種”、“部落”兩級。關于正北方典型草原游牧民族的社會組織,《晉書》卷97《匈奴傳》記載:“北狄以部落為類,其入居塞者……凡十九種,皆有部落,不相雜錯。”亦體現著“種”下為“部落”的結構,則“以部落為類”,只能是以部落構成類的意思。由此可證,北方草原民族前國家社會組織通常也是“種”、“部落”兩級。
《晉書》卷3《武帝紀》咸寧三年:“西北雜虜及鮮卑、匈奴、五溪蠻夷、東夷三國前后千余輩,各帥種人部落內附?!弊C明西北、西南、東北諸族以及典型的游牧民族匈奴、鮮卑各部,最重要的社會組織都是兩級:種、部落。種下轄的部落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依附部落,即“附落”;一類是本種的宗族組織,即“種人”,也是種的首領所屬的部落,其部人都是種的首領的同宗,因此也稱“宗族”、“宗種”??梢?,中古北族通行的前國家社會組織是種、部落二級制。
從《晉書·匈奴傳》的記載來看,19種內“皆有部落”,說明草原民族最大規模的社會組織是復合型種,這是草原民族與羌人社會組織的最大區別,羌人的種仍以單一型居多?!逗鬂h書·西羌傳》反映的是東漢時期羌人的情況,《晉書·匈奴傳》反映的是晉代草原民族的情況,時代有早晚之別。另外,《晉書》反映的是匈奴帝國瓦解之后的情況,經歷過草原帝國的草原民族顯然經歷了更多的裂變與聚變。無論是從時代先后還是從其演進過程來看,都可以證明《晉書》所載草原民族的社會組織是《后漢書》所載羌人社會組織的下一發展階段。也就是說,北方民族規模最大的社會組織種,經歷著由單一型向復合型的演進。
如果我們引入文化人類學的概念進行描述,一個單一型種就是一個父系繼嗣群,而復合型種則包括若干個父系繼嗣群;單一型種尚保有親屬譜系,其成員彼此間認同這種真實的或想象的親屬關系,而復合型種內部的親屬關系已經相當復雜。
二
關于復合型種的進一步演進,我們首先以拓跋鮮卑為例。《魏書》卷113《官氏志》記:“至獻帝時,七分國人,使諸兄弟各攝領之,乃分其氏。自后兼并他國,各有本部,部中別族,為內姓焉?!鲍I帝的改革內容主要是三項。其一,自統本種,命自己的兄弟分別統率7個附落。估計獻帝改革以前,拓跋鮮卑應是保留附落原有的統治結構,只是滿足于征收貢賦,而此次改革卻是將附落首領皆更換為拓跋氏的親屬。其二,給予附落和拓跋本種同等的地位,應該還構建了一種想象的親屬關系,認為本種與附落皆出自同一始祖,故規定“與帝室為十姓,百世不通婚”。通過這種改革將原來的本種和附落整合為一體。其三,承認7個原附落與本種共為8部的現狀,但想象為已經裂變為8個單一型種,此后8個部皆可以擁有自己的附落,即“兼并他國,各有本部,部中別族”,所謂“本部”,即8個部的本種;所謂“部中別族”,即依附于8個部的附落。改革之后的拓跋鮮卑社會組織演變為三級,最大規模的社會組織是八氏十姓組成的集團,下面才是原有的兩級社會組織——種、部落。
獻帝的改革與種的自然裂變之間最大的區別在于,自然裂變之后的各種,雖出于同一個母體,但裂變后彼此間不存在隸屬關系,原母體瓦解,新生成的各種獨立發展,在這種狀況下,社會組織始終維持兩級制;獻帝改革后的拓跋鮮卑不僅保留了原母體,甚至是強化了拓跋宗族對各種的統轄關系,母體內部的凝聚力得到加強,其社會組織演進為三級。經歷此改革之后,拓跋鮮卑成為種之上的社會組織,這是人為構建的種之上的社會組織,已經開始掙脫血緣關系的束縛,向早期國家演進了。
突厥是與拓跋鮮卑類似的另一個例證。《舊唐書》卷104《哥舒翰傳》有記載:“哥舒翰,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之裔也。蕃人多以部落稱姓,因以為氏?!北狈矫褡灞緹o姓,受漢族姓氏制度影響,才以部落號為姓,因為只有部落才是北方民族的宗族組織,是血緣組織,其上的種以及類似于拓跋鮮卑在種之上構建起來的另一級社會組織,都已經不是血緣組織了?!氨钡乙圆柯錇轭悺币彩菍Υ爽F象的描述??梢哉f,北方民族一姓就是一個部落,就是一個單系繼嗣群、一個宗族,這是北方民族最基本的社會組織。
拓跋鮮卑和突厥代表著北族前國家社會組織演進的一種模式,通過加強對附落的控制,不是通過裂變而是通過聚變的形式,人為制造出一個新的種,原來的本種與附落則被改造為新的種的內部支系,這些支系又可以擁有自己的附落,由此形成新的種-支系(原來的本種和附落)-附落(新接納的附落)三級社會組織。
復合型種的演進,另一種模式是諸種通過聯合的方式生成更高級的社會組織,茲舉兩例。
鮮卑檀石槐,“為庭於高柳北三百馀里彈汗山啜仇水上,東西部大人皆歸焉”,建立起鮮卑諸種聯盟。此后的軻比能“本小種鮮卑,以勇健,斷法平端,不貪財物,眾推以為大人”,出身于一個小種的軻比能,通過與檀石槐類似的途徑,建立起鮮卑諸種的聯盟。學界傳統稱檀石槐、軻比能建立的聯盟為部落聯盟,揆諸史籍,恐怕是不準確的。
回紇的出現,《新唐書》卷217上《回鶻傳上》:“韋紇乃并仆骨、同羅、拔野古叛去,自為俟斤,稱回紇。”韋紇、仆骨、同羅、拔野古不僅見于回鶻15種,亦見于《隋書》卷84《鐵勒傳》所載鐵勒諸種,即鐵勒的幾個種聯合反抗突厥處羅可汗,形成一個種之上的集團,推舉了自己的可汗,并確定集團名號為回紇,由此發展出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
綜上,復合型種的演進主要有兩種模式,如拓跋鮮卑、突厥,可稱為衍生型;如檀石槐、軻比能、回紇,可稱為聯合型,其社會組織最終皆由兩級發展為三級,至此已走到國家形成的前夜了。復合型種衍生發展的典型例子還可以舉出契丹、女真。
女真人最大的特點是一種一姓,其下的部落皆同姓,因此才要對種內各部作進一步區分?!督鹗贰ね觐佦脗鳌酚涊d“凡部族,既曰某部,復曰某水之某,又曰某鄉某村,以別識之”,反映的就是這種情況?!督鹗贰ぷ谑冶怼罚骸敖鹑顺跗鹜觐伿?,其后皆以部為氏,史臣記錄有稱宗室者,有稱完顏者。稱完顏者亦有二焉,有同姓完顏,蓋疏族,若石土門、迪古乃是也;有異姓完顏,蓋部人,若歡都是也?!薄白谑摇薄ⅰ巴铡奔础胺N人”,“異姓”即附落、“部落”。
通常情況下,種之下的部落都是血緣組織。也有無親屬關系者聯合為一部的例子。如柔然。但這種情況是極為罕見的。一般來說,部落僅有裂變、沒有聚變。單一型種實際就是一個獨立的部落,就其內部結構而言,二者并無本質的不同,因此,單一型種也是僅有裂變、沒有聚變。單一型種或者復合型種中的宗種部落,導致裂變的主要原因是權力繼承,以及對資源的再分配,特別是對牧場的再分配。在資源充分的情況下,種與部落的裂變總是傾向于達到最大限度。
種的裂變的最大限度也受制于人口基數。大體上說,單一型種的平均人口,東北諸族為2000戶、北方草原諸族為3000戶,西南民族的數字介于二者之間,最少的是羌人。由此來看,弁韓、辰韓“大國四五千家,小國六七百家”,可能正是單一型人口的上下限。換言之,少于六七百家的單一型種很難生存,這是下限;達到四五千家的單一型種則面臨裂變,或是向三級社會組織演進,這是上限。
由于是“弱則為人附落”,復合型種內部每個“附落”的人口數字可能是遠遠低于本種部落的。由契丹人的情況推測,本種與“附落”之間的人口比例,大體在1∶1至1∶2之間,可能這是本種得以控制附落的正常比例。超出這種比例的話,要么意味著復合型種的裂變,要么意味著復合型種演進為三級組織。
結語
中古北族步入國家形態以前,最基本的社會組織是宗族組織,也就是父系繼嗣群。宗族首領往往習慣由同一家族產生,但卻并不存在明確的繼承原則,首領威權不足即導致宗族的裂變。在自然資源相對于人口顯得過剩的地區,宗族組織傾向于最大限度的裂變,這也是更好地利用自然資源的最佳方式。當人口相對于自然資源顯得過剩時,宗族組織之間自然因對資源的競爭而形成對抗,這種外在的壓力迫使宗族組織擴大規模、彼此吞并。弱小宗族無法保持獨立,只有被迫或自愿地依附某一強大的宗族才能生存下去,這就是《漢書》卷87《西羌傳》說的“弱則為人附落”。強大的宗族組織規模越來越大,內部構成也越來越復雜。簡單地說,是以強大宗族為核心,控制一些弱小宗族,形成一個宗族群,也就是我們前面說的復合型種。史書稱這樣的強大宗族為“宗種”、“種人”、“宗族”等,稱其控制下的宗族為“附落”、“部落”,當然,這兩種宗族組織史書中也皆稱之為“部落”。這種宗族群成為凌駕于宗族之上的新的社會組織,并逐漸成為中古北族通行的社會組織。
中古北族除羌人以外,其他民族最大規模的社會組織可能皆以宗族群為主。換言之,北族前國家時代最普遍的社會組織可能是兩級制,即宗族群下轄宗族的模式。
控制力和威權不足導致的宗族“強則分種為酋豪”的裂變,與資源和人口壓力導致的“弱則為人附落”的聚變,成為中古北族社會組織變遷的主旋律。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埃文思·普里查德對非洲努爾人的研究表明,努爾人宗族組織的演變是以裂變為主,不存在明顯的聚變趨勢,這可能是努爾人始終停留在前國家社會的最重要原因。中古北族則存在比較明顯的聚變趨勢,這是其向國家演進的內在動力。
宗族群的進一步發展至少可以分為衍生型、聯合型兩種類型。宗族群的衍生型發展,第一步是主導宗族群的宗族,即“宗種”,以自己首領的兄弟子侄取代依附宗族即“附落”的原首領,將控制變為統治。為完成這一轉變,一方面要利用宗族的傳統,將本不同源的“宗種”和各“附落”想象為出自同源的裂變,另一方面則要發明起源神話,以證實這種想象的裂變,以此為依據,打造出包涵若干“宗種”的宗族群。這種新型的宗族群我們可以稱之為宗種群。第二步,宗種群下的每一“宗種”都通過吸納或征服擁有自己的“附落”。至此,社會組織發展為三級制,宗種群(種)-宗族群(支系)-宗族(附落)。
宗族群的聯合型發展,往往是幾個宗族自愿形成聯盟,并由最強大的宗族中推舉產生聯盟的首領,由此發展出社會組織的三級制,聯盟-宗族群-宗族。衍生型的典型個案是拓跋鮮卑,聯合型的典型個案是契丹八部。
不論是衍生型三級社會組織還是聯合型三級社會組織,經歷進一步的改造都可以形成早期國家,但其也皆是不穩定的社會組織,首領威權不足時即宣告瓦解。最典型的個案是鮮卑檀石槐建立的大聯盟,王沈《魏書》有記載:“檀石槐年四十五死,子和連代立。和連材力不及父,而貪淫,斷法不平,眾叛者半。靈帝末年數為寇鈔,攻北地,北地庶人善弩射者射中和連,和連即死。其子騫曼小,兄子魁頭代立。魁頭既立后,騫曼長大,與魁頭爭國,眾遂離散?!比壣鐣M織要么向早期國家演進,要么退回到二級社會組織,這種不穩定性導致其具有明顯的過渡時期的特點,是由前國家形態向早期國家演進的過渡時期。由此看來,草原民族前國家形態下最典型的社會組織是兩級制,宗族群-宗族。明白這一點,才能真正理解,史料中一些特殊概念的內涵可能是研究北族社會史的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