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群群
在我家櫥柜里有一塊珍藏多年的小案板。這塊小案板是爺爺親手給我做的。
我的爺爺生前是一個木匠。
那年中原地區鬧饑荒,爺爺和奶奶拖家帶口一起踏上了逃荒的路,在親戚幫助下,他們在依山傍水的垣曲尋到了溫飽,并在那里落戶扎根。窘迫的生活讓爺爺重操舊業,拾起了他青年時的手藝——木匠。
從記事起,老宅院最靠西的一間窯洞里就擺滿了各種木料,緊挨著的一間窯洞是爺爺專門做木活的地方,每天天不亮他就上工了,終日在昏黃的電燈里鑿刻著時光。切木料、搖墨斗、拉大鋸、推刨子、鑿切口等等,窯洞里會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有的悠揚,有的短促,有的尖銳,有的低沉,在完美配合中演奏出抑揚頓挫的木活歌。
爺爺做木活的工具有幾十種,五六個原木箱子里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工具,寬的、窄的、大的小的斧頭鐵青著臉閃著清冷的銀光,刨子有長刨、短刨、彎刨、細刨、圓角刨等十幾種,木銼也有二分、三分、四分長度不等,鋸子有大的、中等的、微中、小的等幾種,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型號錘子、角尺、鑿子等工具。兒時最吸引我的則是爺爺用來在木料上彈線的墨斗。那裝著粗棉繩的黑匣子里一倒入墨汁,我便知爺爺要彈線了,我總是飛快地跑去搭手,使勁兒將墨斗搖的“咕嚕—咕嚕”響,看它鬧肚子似地拉出細細的墨繩,直到爺爺喊停,叫我拿穩墨斗,他用手輕輕一彈墨繩,微微泛黃的板材上便打下一條筆直的線痕。可別小瞧了這條線痕,它是一塊木料的生命線,有了它,形狀不一的木板只半分鐘功夫便在鋒利無比的電鋸下被切割成大小統一的可用板材。其實由普通木料到有用之材,這期間在爺爺腦海中經過了多少衡量和盤算,我是不得而知的。爺爺熬制棕黃色扁球狀的水膠時,我還會湊湊熱鬧把許多廢棄木塊粘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搭房子、做匣子等等,物質貧乏的年月里我幸運地擁有著最原始的積木。
午休時候,每每奶奶準備做飯,我和弟弟都會爭先恐后的用竹筐去盛木花,房子里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木料香味,各種大小、各種材質的木花散落一地,大的卷小的卷,長的卷短的卷,像掛歷中摩登女郎時髦的頭發,慵懶蓬松,一腳踩上去松軟至極。黑黑的灶膛似乎對木花別有情愫,就連一個七歲的孩子也絲毫不必擔心生不著火的尷尬,只要大把大把地將木花喂進灶膛的肚子,擦一根小小的火柴,哧——嘩一聲,便讓灶膛漲紅了臉一口吐出紅紅的舌頭來,噼噼啪啪撒了歡地唱起來。
爺爺做木匠活的手藝非常精湛,桌椅、長條板凳、木制沙發、床、柜子、箱子等等,都做得精細結實,遠近聞名,一年到頭上門請活的人非常多,少有日子停歇。爺爺不但心靈手巧,而且非常熱心。村里誰家板凳壞了、桌子缺腿、新買了鋤頭需要安個鋤把等,都會來找爺爺,爺爺不管手頭的活有多忙,都會樂呵呵地應下來,總是及時耐心幫忙修好。
那年月,木匠是門很吃香的手藝,常有年輕人前來拜師學藝。十三四歲的小伙子由父母帶著,背著一床鋪蓋,提著一吊豬肉、一瓶白酒、一條香煙,便上門拜師了,在堂屋里供奉的魯班祖師爺像前一柱香、三叩首,就正式入門了,往后寒來暑往吃住都在師傅家里。
爺爺對學徒要求非常嚴厲,每天天剛蒙蒙亮,爺爺就在窗外叫學徒,十三四歲的孩子難免有貪睡的時候,爺爺總說:“匠人手下一厘功,背地要下十年功,家里人送你來學徒,學出個樣子才好交待!”一兩個月過去,不等爺爺叫,小徒弟自己就早早起床上工了。每日晚飯過后,爺爺還會教小徒弟畫圖紙,各種家具的圖紙要畫的熟記于心,各種角度、各種細節分厘不差。榫卯結構是木匠手藝的精髓,凸出為榫,凹進為卯,一凹一凸緊緊相擁便成就了兩塊木頭的陰陽,一轉一折巧妙銜接便彰顯出木匠雅致的手藝。在制作過程中,爺爺會一鑿一斧傳授手藝,一榫一卯之間讓小徒弟領悟到木匠手藝的靈魂和一絲不茍、實實在在的做人品質。
那時經常有人請活,爺爺拉著工具箱挨家上門去干活,學徒也就跟著四處為家,直到各種手藝基本上都掌握、各種家具物什都能獨立制作也就出師了。爺爺中年時期收了六個徒弟,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外出打工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搬家、結婚也開始興起買時髦的衣柜、包頭床、皮沙發和玻璃茶幾等,木匠手藝的活路也就越來越窄,只是偶爾有人家做些桌椅板凳、案板、柜子等零碎木活會找上門來。
那會兒家境窘迫,爺爺雖已過七旬仍不肯停歇,只要有人家上門請活,無論工期有多急,他都會應下來,每日清晨五六點就開始忙碌,通常午間都不休息,辛苦勞作所得的微薄收入都用來貼補我和弟弟上學所用。
大學畢業后,我走上工作崗位,置辦了簡單的灶具,和同事搭伙做飯。已經80歲的爺爺特意挑選了一截柳木根給我做了一塊小案板,樸實精致。爺爺說,“我一輩子和木材打交道,你看那深山里的松柏耐得下性子,生長雖然緩慢,但結實耐用,價值也高。你現在從事紀檢工作,要學松柏,哪怕在最不起眼的崗位,只要能扎扎實實、一步一個腳印,也能長成有用之材,還要懂得發現別人的長處,取人之長補己之短,這樣才能長成參天大樹!”
爺爺去世后,那塊柳木案板便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在我心中,那是前行路上爺爺指引我方正做人、實在做事的一片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