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遠
我和布倫達是同一天搬入學生村6號院10號房的。
伊麗莎白港大學學生村是6座四合院似的院子,院里的房子皆為紅屋頂?shù)膯螌觿e墅公寓,房間分單人、雙人和三人間三個型號。
10號房為雙人公寓,我和布倫達各有自己的臥室,共用廚房、洗手間、浴室和客廳。布倫達是約翰內(nèi)斯堡人,祖魯族,學醫(yī)藥學。她個子高挑苗條,頭發(fā)扎成一綹一綹的短棒槌。
那個時候我對黑人的頭發(fā)已有所了解。從外貌特征上,黑人跟白種人和黃種人的最大區(qū)別,不僅在于膚色,還在于頭發(fā)。
黑人頭發(fā)極細極絨,猶如化纖和羊毛,比玉米穗更為輕和軟,因此不易養(yǎng)長,也沒有垂墜感。有的人頭發(fā)稍長就自動一團一團糾結起來,成簇地立于頭頂。也有女人將自己頭發(fā)養(yǎng)到齊耳長,仔細梳得平整順滑,但發(fā)梢卻是向上翹起而垂不下去。黑人們在頭發(fā)上用的工夫相當多,發(fā)式也花樣百出,假發(fā)是最常用的美發(fā)用品,方法是把假發(fā)一綹一綹固定在自己真發(fā)的發(fā)根上,編成細長辮子,或短棒槌。編辮子的式樣有多種,露出頭皮和不露頭皮的。露出頭皮的又分豎杠、斜杠,看去就像田埂明晰的水田,發(fā)辮開始緊貼頭皮編,到后頸處才撒開,整個頭顱的形狀因而也渾圓地昭顯。編短棒槌也分為隨意型和條理型,此類發(fā)型讓頭頂看上去茂密旺盛。另外是不用假發(fā)的發(fā)型,將細絨頭發(fā)抓成小塊扎緊,呈西瓜狀,井田狀,顯出涇渭分明的頭皮。頭發(fā)被那樣緊密地抓或編,看著總讓我覺得揪心。不過問他們,沒人說疼。還有人將半長頭發(fā)直立梳在頭頂,好像一團燃燒的褐色或黑色火焰。
所以我的朋友,另一個住學生村的中國留學生彭有次感嘆,“哎,他們的頭發(fā)真的是叫人嘆為觀止呀。”
當天布倫達的男朋友也來了。一個膚色較淺的黑人,斯文細瘦,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發(fā)型是最簡單的那種,理得短短的只剩覆蓋在頭上的一層絨毛。后來我發(fā)覺這個簡潔的發(fā)式倒很配他懶散、率真同時頑固的性格。
他對我說,“嗨,我叫如果(Zuko)。”
我一陣笑。如果。這名字的發(fā)音讓我覺得好玩。不過我也知道,我名字的發(fā)音對他們也一樣,肯定屬于稀奇古怪的一類。
一直沒取英文名。每次回答了叫什么的提問后,我總要做一番解釋:Yuan Yuan在中文里是不同的字,不同的意思。有次一個黑人女孩,因為聽到好些中國人的名字是疊音的,便問我,假如塞西莉(一個中國留學生)回中國后,是不是要被叫做塞西莉.塞西莉呢?
Zuko住在學生宿舍。那邊的條件偏于簡陋,房金也便宜。他當然喜歡往我們這邊跑。進門只要見到我,必然笑瞇瞇鄭重喊一聲:“Yuan Yuan!”
我想Zuko內(nèi)心里是得意的,因為他能把我的名字念得接近準確。而這兩個字對很多人來說,屬于高難度發(fā)音。
布倫達只喊一個字:Yuan。
布倫達性情安靜,喜好睡覺。她的安靜使我對這種同一屋檐下的合居沒感太多不適應。Zuko話也不多。他和布倫達在一起時幾乎沒有打打鬧鬧的事,也很少展示親密舉動。兩個都是有點羞怯的人。
搬入學生村三個月后,每套公寓都配上了電視機。安裝電視機那天,布倫達簡直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布倫達對電視有著絕對的癡情,Zuko可以不必隨時在身邊,電視卻是她時刻依賴的。早上起床后,布倫達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中午一定要看完一場每日播放的脫口秀節(jié)目,才去趕下午的課。沒課的時候,她會一心一意把時間全用來看電視,一副長相廝守永不厭倦的勁頭。
有了電視后,Zuko天天過來。他們的夜晚全在電視機前度過。電視機使他們把沙發(fā)在功能上變?yōu)榱舜玻瑑蓚€人半躺在沙發(fā)上,蓋上毛毯,對著電視一直看到頭暈眼花非睡覺不可。
電視使學生村的生活走向有聲有色,令多數(shù)人心滿意足。同院的小伙蓋來自蘇丹,做過記者,總是一邊看書一邊看電視,并且也愛好蓋條毛毯臥在沙發(fā)上看。布倫達極少在公寓里看書,公寓就是休息處,除非考試前,但只要看書她肯定是把電視也開著。就好像吃西餐的人喜歡用飲料將食物沖下喉嚨,我的這些黑人朋友看書則必然用電視節(jié)目將書本內(nèi)容送進大腦,一個道理。彭的同屋是肯尼亞人,據(jù)彭說也是不折不扣的電視迷,熱衷過屏幕生活,并也以同樣躺在沙發(fā)上的姿勢和形式看電視。有的夜晚,肯尼亞小伙身上蓋條毯子半躺在沙發(fā)上,可以對著那臺聲音開得極細微的電視,邊看邊睡地打發(fā)整個夜晚。
電視連續(xù)劇是布倫達的最愛。那些劇都是拉拉雜雜的都市劇,布倫達看得非常投入,誠心誠意地為人物命運擔憂。傍晚我在與客廳相連的廚房做飯時,總聽到她嘖舌嘆氣,“喲,多麗絲,他是騙你的!”“唉,約瑟芬,別做傻事。”若聽到某句有道理的話她便自己點頭,道,是的,對的,唔。
Zuko天天過來吃晚飯,但他既不做飯,也從不洗碗。總是布倫達做好,把盤子端到電視機前的Zuko手上。我說Zuko,“你干嗎不勞動啊,光吃不做心安理得嗎?”
布倫達高興地在一邊點頭贊同。Zuko一點沒料到我竟然提出這種問題,他問,“中國男人做家務?”
我說當然,不做飯也要洗碗。誰讓你要吃呢。
Zuko不吱聲了。過一會兒,他想到了一個理由,對我說,“你看,將來我娶布倫達的時候,我要支付給她父親20頭牛。”
我說那有什么,就是付100頭牛,該你做的你也要做。
Zuko分辯說,他也做飯的。布倫達也替Zuko說話,背后對我說,她到Zuko那去,就是Zuko做飯給她的。
不過因為那次談話,Zuko認定我不理解非洲文化民俗,以后有機會他就歌頌南非,對我進行南非的愛國主義教育。我們倆唇槍舌劍,布倫達只在一旁笑。
某日布倫達的一個女友來了,滯留到晚飯時間。布倫達依然做的是兩份飯,Zuko自己一盤,布倫達和她的女友合吃一盤。兩個盤內(nèi)的食物一樣多。自始至終,Zuko也不問一句,你們夠嗎?
那些朋友來時,我們的客廳常常充滿科莎語、祖魯語、英語、別的什么語言或這些語言的混合語。南非有十多種語言,而他們每個人都是操幾種語言的天才。Zuko說句科莎語,問我知道什么意思嗎?我說不知。Zuko又說句祖魯話,問我明白意思?我依然不知。Zuko就十分得意。我承認,跟他們相比,在語言學習上我是自愧弗如的。布倫達和我用各自的語言互教對方數(shù)數(shù),我先用漢語念了一道從一到十的數(shù)字,布倫達說,怎么聽起來像一個單詞啊。我放慢語速再念一道后,布倫達就可重復到六。而布倫達用科莎語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教我,等她教到十,一的發(fā)音我又忘了。如此教了兩遍,都是學到十,忘了一。
我自己找的理由是,科莎語的數(shù)字都是多音節(jié)發(fā)音,而且發(fā)得古怪,也怪不得我學不會。
至今我能說的科莎語也只是一個“摩羅(你好)”。而在伊麗莎白港,自從中國留學生一撥一撥來了后,隨處我們都能聽到迎面而來的黑人用漢語打招呼,說“你好”,“早上好”,“下午好,”“你很漂亮”,以及“謝謝”,“別客氣”。這幾句漢語幾乎成了某種范圍里的一種普及的公共用語。驚人的是一次我在電腦設計室做海報設計的作業(yè),等我弄完要離開時,旁邊一個戴耳環(huán)的黑人男生突然用標準的漢語完整地問了一句:“你要回家了嗎?”
到我們公寓來找布倫達或Zuko玩的人,最愛問我的問題是,你會找個黑人男朋友嗎。我不知道。這個回答不讓他們滿意,但我無能為力。一個叫久久(Jojo)的小伙子跟我們同一個院,他的房間在我們的斜對面,中間隔著草坪。那晚他待在我們的客廳聊天,又有人跟我提到黑人男友的問題。久久說,“我還沒有女朋友。”見我沒有反應久久又說,“我想找個中國姑娘做女朋友。”
Zuko在一旁幫腔說:“這里就是一個。”
我故意不懂他什么意思。
Zuko的中介不成功,但久久毫不介意。久久是個熱情開朗的人,那次熟起來之后,只要看見我站在房間門外抽煙,他必然隔著老遠大喊一聲,“又在抽煙!”然后穿過草坪走過來,和我聊會兒天。久久苦口婆心地勸我把煙戒掉,他喜歡跟我談什么是幸福生活。
有段時間我沒看見久久。一個周六的中午,我搬了張椅子到門外,坐在陽光下吃午飯。久久那邊的房門打開了,久久走出來,見我大聲問候,“你好嗎?”他跑過來,我們天南海北說了一陣話,突然久久告訴我,“我妻子現(xiàn)在和我住一起。”
我忍不住大笑。盡管知道這里好些人喜歡把關系確定的女朋友叫做妻子,但久久這關系也來得太快了。我說,“你一個多月前還在找女朋友呢,現(xiàn)在就有妻子啦?”
久久說是啊。理所當然的神情。結束談話時久久說:“享受你的午餐。”
我說:“享受你的妻子。”
久久本來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聞言又轉(zhuǎn)過來,大張著嘴,問:“怎么享受?”
我又一陣笑,久久也笑。我說:“那是你妻子,你問我怎么享受?”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到周六的夜晚,布倫達和Zuko就玩起了一種奇怪的游戲。半夜Zuko不停地打電話進來找布倫達,而布倫達又偏不去接他的電話。電話鈴在客廳里響,布倫達的臥室門卻緊緊關閉。電話鈴一直響,掛斷后又響,掛斷后又響,我只好去接,然后叫布倫達聽電話。兩次后,布倫達說,不要去管那個電話。
我并不想去管,但那鈴聲完全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架勢,吵得我無法入睡。他們之間估計是鬧了情人間的小矛盾,可為什么總在周六?Zuko身上看不出的固執(zhí)在打電話這個事情上表現(xiàn)得十分顯著。如果電話不被接起來,他會讓電話一直響,甚至響一刻鐘。再不被接聽,他就讓電話歇半秒鐘又響,歇半秒鐘又響,反正是不斷地打。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拿起電話第一句話就是,“你瘋了嗎?”第二天Zuko見了我,馬上對我道,“你瘋了嗎?”
接下來的一個周末,凌晨不到1點,Zuko的電話又來了。我告訴他布倫達不在,可能在她哪個女友那兒。等我剛回到床上,電話又響了。Zuko再次表示找布倫達,我說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啊,她不在。再次回到床上,還沒躺到兩分鐘,電話跟那死不了的妖怪一樣,嘟嘟嘟地又叫了。
我坐在床上。電話鈴一聲一聲,不緊不慢地叫。我跟那聲音對峙著,看誰抗得住。大約10分鐘左右,它總算斷氣了。我下床走出臥室,到客廳電話機那正準備拔掉電話線,門上突然響起辟辟剝剝的敲門聲。Zuko在外面說,“是我,Yuan Yuan。”
我無可奈何,再說什么也是無用的。Zuko直接走到布倫達臥室,他開始敲門。他輕輕地,耐心地,持之以恒地敲。他停了下來,不一會兒他又在敲布倫達的窗戶了。他敲會兒窗戶,又過來敲門;再去敲會兒窗戶。我心里懷著氣惱佩服這個家伙,他怎么做得到完全不顧屋里沒人的事實,好像只要不停地敲,布倫達就會突然變出來,為他把門打開。
那一次 ,Zuko孜孜不倦折騰了一夜。以這種方式打發(fā)周末之夜,對誰都不是個美妙的事。比較起來,布倫達在兩個人的相處上則顯得從容自在一些。假如Zuko幾天不現(xiàn)身,或者周末也不過來,她從來沒有非要找到他,并因此聲討他的舉動。還是那么雷打不動地自己看電視,一副安安穩(wěn)穩(wěn)自娛自樂的樣子。
不管怎么說,布倫達和Zuko都是恩愛的一對。他們希望盡早結婚,建立一個孩子成群的大家庭。Zuko希望有12個孩子,考慮到生活的壓力,又把數(shù)字減到6。布倫達對家庭主婦的角色滿心盼望。藥劑學專業(yè)?那算什么呀。
只有一種情況Zuko對呆在我們的客廳毫無興趣,那就是布倫達做頭發(fā)的時候。幾個女孩前來為布倫達編滿頭細辮子,那會是從下午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凌晨的工作,她們邊吃東西邊弄頭發(fā)邊聊天。這個時間是一點都不夸張的,我問過另一女孩,她的滿頭辮子是在美發(fā)館做的,4個美發(fā)師用了7個小時時間來完成那個工作。
我服氣的是她們的耐心。做一次頭發(fā)的時間簡直比做一次大手術的時間長出一倍。這樣的頭發(fā)怎么洗呢,女孩們說,通常的洗法呀。花那么大力氣編出的辮子,布倫達也就保持兩個月左右,然后也不拆,直接用剪刀嚓嚓剪掉。反正都是假發(fā)編的。下一次想換發(fā)式了,再買假頭發(fā),再花個十幾小時做就是了。
到11月下旬放長假,大家都得搬出學生村,那些小別墅都要作為臨時的假日公寓出租給旅游者。我和布倫達的合居也就結束。來年我不再住學生村,不過好幾次在學校電腦室碰到Zuko,他依然那么笑瞇瞇喊一聲我的名字。
很少見到布倫達。想必她還是那樣,整天坐在電視機前,津津有味享受她那由一張熒光屏傳遞出來的有聲有色的室內(nèi)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