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泉
對于我的大學和大學生活,我是不太愿意提起的。每憶及一次,記憶里的人事好像就會被盜走許多,生怕最后再也沒有可以想起的過往,再也沒有可以揮霍的牽掛。畢業(yè)20年同學會的冊子過去整整一年了仍在我這里拖著沒有做成,大抵也是因為同樣的“私心雜念”——有形的冊子很難逃脫壓箱底的命運,我拖延著,同學們就會念念不忘那冊子,就會想起我,即便是被恨著,也應算作一份幸運吧。實話實說,這一年來,我已經記不清多少次翻出保存在電腦里的那些海量的同學會照片了,每看一次,都有一種多活十年的充實感,以及私欲被充分滿足之后的曠達和飄逸。所以我更愿意背著同學們對我的“罵名”,讓所謂的“青春”深深烙印在我生命的底片上。但最近的一件事情,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
前不久搬家,不經意地揀出了21年前的畢業(yè)紀念冊。在這本紅色緞面、標注了那個時代最熟悉的科學、知識、友誼圖案的“重慶師范學院畢業(yè)紀念冊”里,我的“三哥”鄭紹華“拾掇著心緒,為你留言,行包陡增沉重的負荷,我卻不會回頭。因為走到天涯海角也終有分手的時候,每人自有自己的天地”的仁壽縣口音聲猶在耳,可誰能想到他患癌離世已經十多年了!那個稱我為“透明的紅蘿卜”的小韓,誰又能想到,經過了二十年的輾轉流變,她會“從終點回到起點”,和我親愛的“四哥”白勇續(xù)得前緣,共修白頭之好,只是這曲折的“劇情”含了怎樣的悲愴、苦痛乃至傷害,又有幾人說得清楚?!
在這本紀念冊里,我又遇見了唯獨叫我“石頭”的一班班長權可富,笑話我“瘦得像根干柴棍”的羅小平,叫我猜下聯(lián)的譚詠梅,牌友唐云,酷似買買提的林靜,自稱愛好“研究女人特別是中國女孩”的彭澤虎,在我留言冊上留下“天上的云化為泉,便是你和我了”名句的肖云,自稱“老楊同志”的楊慶艷,忌憚我“時不時自摸一把的魔爪”的馬成金,黃梅戲唱得出神入化的趙麗軍,好踢足球時常抱怨中國男足是一坨屎的劉曉濤,承認我“曾經輝煌”、希望我的未來“充塞美女”的皮忠倫,驚詫“瘦削的詩人身材竟能在球場上生龍活虎”的團支書曹玲,夸贊我有“派頭”、就像世界名雕《思考者》的劉梁,佩服并且羨慕我有“才氣”的李容琴,畢業(yè)時才表現(xiàn)出不凡詩才的馮晟,在留言冊上不著一字的謝劍,告誡我“不要害氣管炎”的秦大明,譽我“緩緩流進心田”的鄭開泰,祝愿我“寫出更多更好的詩句”的大姐鄧亞梅,自謙“以能容納圣潔與污穢滾滾向前而顯壯觀”的鄧大河,希望我“別忘了給將來要讀重師的兒子向上一巴掌”的易勁松,盛贊“合作每次都很愉快,更默契”的班長瞿亞紅,自卑地疑慮“女人為什么喜歡瘦弱”的柯勇,預言我“會成為當代著名詩人”的蘇細華,“希望今后能常在一起玩”的蔡曉蘭,總覺得我身邊“若有若無地有一群女人”的師弟凃遜,稱我為“詩人同志”的石世明,祝我“鵬程萬里,生活幸福”的譚紅,愿我“繼續(xù)用筆寫出生活中的真善美”的歷史系師弟張正華,謬贊我“在領悟奧秘和情感的領域里造詣深厚”的王開國,諷我為“老煙棒”、“整個人黑黑瘦瘦長長就是一根撥火棍”的劉翔,祝我在“詩壇上光芒萬丈”的鄧波,說出“詩與歡樂、痛苦同在”大實話的岳俊友,“非常不好意思在本上涂上亂糟糟的字”的楊柳,祝我“萬壽無疆”的鄒梅,“頗有不屑地擦肩而過”的明婭……
是這些海枯石爛之后也不會被我忘記的名字,是這些蘊藏著火般熱情與溫暖的言語,是一個個生動的人,是我親愛的同學們,是我仍在生活著的、給予我存在感的母校,是仍在默默關注著我、緊要時刻給予我有力托舉的老師們……給了我敞開心扉的勇氣,盡管說出口永遠不能代替存于心,盡管表達之后的無力許是無法彌補的遺憾,但我終是決定了,且讓那些絮絮叨叨的文字,作為我靈魂的海天片羽,去自由地飛,自在地墜,流轉于時空的疆域,盡興馳騁一番吧……
從讀書到留校,我已在重慶師范大學校園里生活了二十五年。她就在歌樂山腳下,是一所建校近60年的老牌高師院校。幾經沉浮,現(xiàn)在已難覓多少帶有歷史刻痕的物事。但一說起這所學校,這里的人們還是能馬上撿拾起不少記憶的碎片。而首當其沖的,便是那消失了的半月湖、中心花園、四教樓……為什么?就是因為這里同樣連接著愛與哀愁。
大學四年,我一直暗戀一女生,但因為自卑,所以從沒想過找機會表達愛意,任內心如蟲子噬咬,實在憋不住了,我就跑到半月湖邊,對著一池靜水,狂呼大叫一番,把自己的影子攪得七零八落……我在想,正因為這里從來都不缺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我的母校才與歌樂山具有了同樣的文化意義和精神象征。
建筑是有聲的,是實實在在的語言藝術。它通過時間告訴我們,流逝的其實不是歲月,而是“謊言”和沉疴。曾經無數(shù)次,我對我居住過的男生一舍發(fā)出過詛咒,詛咒它是“巴士底獄”,是“豬圈”。但當我在這里工作多年之后,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這“豬圈”的氣息竟是那樣迷人,那樣具有吸引力。所以索性就有人在學校旁邊豎起了“豬圈火鍋”的牌子,生意竟十分火爆。我在想,十之八九,這些踴躍來捧場的食客都和重師有過某種不用多說的關系。
讀大學時,春游是件很大的事情。十八、九歲的我們,真正上心的其實是那個“春”字,因為春游是以學習小組為單位的。彼時的學習小組,由一個男生寢室和一個女生寢室組合而成。我們的學習小組一共14人,男6女8,這是師范院校常見的比例。據(jù)說是因為有兩個女生當時已墜入愛河不屑或無暇這種活動,所以那次春游,正好是6:6。我得承認,我們男生是帶著想入非非的心情去長壽湖的。之所以選定長壽湖,只有一個原因——那里可以劃船,船是只載兩人的小船,劃船距離超過學校附近的沙坪公園中心湖數(shù)十倍。想想,槳聲燈影,小船兒悠悠,要多浪漫就有多浪漫,要幾多情調就有幾多情調。
長壽湖并非天然,是為攔截龍溪河水發(fā)電而生的一座人工淡水湖,因地處長壽縣而得名。它的水域面積65.5平方公里(約10萬畝),庫容10億立方米,是我國西南地區(qū)最大的人工湖,湖內港汊縱橫交錯,200多個大小島嶼星羅棋布。那時的我們對這些旅游基礎知識并不感冒,我們的興趣都在“春游一刻值千金”的惴惴心跳里。滿腦子想的,盡是如何在這浩渺的水波里,書寫一段小小的“傳奇”。
跟我同船的H,和我一樣是文學青年。靠筆說話的我倆,嘴巴的功能許是主要為吃飯準備了,所以那天在船上其實都挺沉默的,甚至有點沉悶。唯有槳聲,快,而且亂,缺乏節(jié)奏,也缺乏手段。等船兒離另外五對同學遠遠的了,等斜陽傍晚了,等……等得急了,我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猛地從船上站了起來,H花容失色,慌慌地驚叫起來:“你……你要干什么?”我臉漲得通紅,眼睛緊盯著她:“我……我扎個猛子給你看!”趕緊立即迅速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啪嗒”,像門板拍在巨大且厚的布袋上,除了悶響,連水花也沒濺起幾個來。我確信,這是史上最失敗的一次跳水表演。
二十年后再遇H,已嫁作他人婦的她在同學會上當著眾人面打趣我:“小子,那回你不是真想跳水吧?”因為喝了酒,我依然臉紅紅地告訴她:“當然不是啦,我的姐。當時實在是憋不住了,內急!”接下來那一頓實實在在的老拳粉拳啊哈……
2012年,七月之末,酷熱。為期四天的重師中文八八級畢業(yè)20年同學會終于來了。我們組建了以班長瞿亞紅、團支書曹玲為“主任”的同學會籌委會,其中,瞿亞紅負責統(tǒng)籌頭兩天,曹玲負責統(tǒng)籌后兩天,劉鴻負責財務,何雷負責外聯(lián),胡小軍負責節(jié)目,王開國負責內聯(lián),劉清泉管宣傳。四天,正是一首詩 “起承轉合” 完成所需要的節(jié)奏和篇幅。
為方便兩個班(總人數(shù)為140人)一起與當年的老師們敘舊座談,我們把同學會的第一站放在了沙坪公園。沙坪公園是重師的后花園,這里有聲名日隆的紅衛(wèi)兵墓,曾經輝煌的世界著名微縮景觀,簡樸的春來茶館,這里更是不少同學當年談戀愛的首選約會場所。譚詠梅同學帶著她的寶貝女兒第一個來報到,很讓籌委會的同學著急了一陣子。經與沙坪公園榕湖賓館緊急磋商,譚同學順利入住。隨著劉曉濤、劉翔、鄧大河、楊慶艷、明婭、鄧亞梅、余洪金等外地同學的如約而至,當天晚上,沙坪壩及附近區(qū)域的同學紛紛趕來,大家一起共進晚餐,大呼小叫,喝酒吃菜,不亦樂乎。
第二天的主題是“懷舊”。上午,四十多名同學在沙坪壩老校區(qū)聚集,等待,喝著礦泉水,撿起昨天的話頭子,繼續(xù)海侃神聊。沿著操場散步,緬懷一番“巴士底獄”的光輝歲月,然后走進食堂,時隔多年以后重新品嘗“大鍋飯”的滋味。下午,同學們來到大學城新校區(qū),參觀了校風墻,校友會堂,校史陳列館,尤其是在“流金歲月”展區(qū),坐坐當年教室的“條式椅”,看看當年寢室睡過的雙層木床……熟悉的場景、故事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樣的生動、鮮活、雋永!傍晚時分,回到沙坪公園,在一個可容納百人的大會議室,我們把當年的老師全都請上主席臺,隨著典禮主持人瞿亞紅、寇錦一聲令下,“老師好!謝謝老師!”的歡聲響徹公園。在這里,我們又看到了精神矍鑠的老師們,又聽到了他們用性靈、用學養(yǎng)、用真情上的“永恒一課”。董味甘、尹叢華、楊成章 、歐恢章、何明新 、劉登東、彭永昭、徐光烈、黎新第、戴少瑤、彭斯遠、周曉風、黃良、趙新林、余志平、王于飛、黎洪澤、袁勤華、何昌福、張家恕、范太前、馮承藻、郝明工、金潔等24位老師來到了現(xiàn)場。這是歷屆同學會中邀請最多老師到場的一次。王于飛老師代表文學院致辭,周曉風老師代表學校講話。一班班長權可富、二班團支部副書記蘇細華代表同學們發(fā)言。同學們還向老師們贈送了禮品,向學校和學院贈送了紀念品。會后,師生合影留念,共進晚餐。餐會上花絮多多。由于畢業(yè)多年,許多同學尤其是分屬兩個大班的同學,這次是畢業(yè)20年來的第一次相聚,再加上歲月的魔手使不少同學“變形”,對面不相識、張冠李戴、名不副實等情況便屢屢發(fā)生,于是,眾人起哄,“罰酒!罰酒!”之聲此起彼伏,幾成一景。“千巡酒不醉,一步多恍惚。”帶著綿綿密密的情誼,我班(二班)童鞋乘車夜奔南濱路,賞重慶夜景,喝夜啤酒,唱大風歌,又是一番歡蹦亂跳,一夜難眠。
第三天,我們“轉戰(zhàn)”重慶市區(qū)之外,目的地是萬盛黑山谷,一個休閑度假納涼避暑的好地方。遺憾的是,班長瞿亞紅公務在身去了外地,張榮光昨夜染疾出現(xiàn)身體不適,未能同往。途經曹玲書記老家綦江,在她的精心安排下,既觀賞了享譽中外的農民版畫,又吃到了遠近聞名的“北渡魚”。下午抵達目的地,稍事休息,戲水照相,漫步群聊,私人小聚,甚至亂開玩笑,“打情罵俏”,惹得笑聲瑯瑯,羨煞黑山谷里的萬千生靈。晚上照例是大酒大肉,胡吃海喝,觥籌交錯,杯盞嚶鳴。令人感動的是,羅曉平處理完當天的公務,趕在酒過三巡之前來到了同學們中間。餐后是聯(lián)歡會,在胡小軍主持下,看宣傳短片,聽自我介紹,演小組節(jié)目,猜互贈禮品。楊柳、王向利、鄧亞梅等幾位女同學淚灑當場,感動了一屋子的“大爺大嬸”。更有遠在北京的趙麗君通過電話現(xiàn)場連線,勾起無數(shù)男女傷心事,“淚飛頓作傾盆雨”,把整個聯(lián)歡會推向了高潮。
第四天,上午步行游覽黑山谷景區(qū)。一路上繼續(xù)胡亂照相,背拉抱拽,藤橋晃悠,左攙右扶,其樂融融。中午聚于南山豬圈火鍋,喝幾瓶啤酒,說幾句心里話,再來幾多“熊抱”……然后互道珍重,相約再見,完成了20年同學會這首曠世奇詩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