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澀的頌歌

楊章池

小學二年級，夏小青老師執掌了我們班。

不過30歲的她，膚色白皙，衣著整潔，梳一頭齊耳短發，縱算不上美麗，至少也是清秀的。但傳說中的這個人，是個六親不認、性烈如火的女人，曾經把一名學生的耳朵揪掉半只。第一次課，我們發現她的主意是那樣的高，眼神是那樣的犀利。我，以及班上所有的調皮生都自覺背起了手，不敢越“雷池”半步。放學時，她以一種“你們試試看”的威脅口吻警告我們，明天檢查家庭作業和聽寫。

前一晚，我們還把夏老師的“嚴”當成一種純粹的新聞向家長發布，第二天，大家就在一陣壓抑的啜泣聲中顫如秋葉了。作為序曲，6個沒做完家庭作業的，被惡狠狠地牽著耳朵拖到走廊上。然后，上刑場的時候到了，所有的語文書被收上講臺，45位同學，依次被點到黑板前，聽寫昨天所學的生詞。寫不出的，面對的是一雙噴火的眼睛，一句刺耳的辱罵：“蠢豬！”加上一記響亮的巴掌，或者一記沉悶的栗暴——把手指曲起來，用突出的關節猛敲你的額頭。最后，還得站著聽課。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著。終于輪到我了，我做夢一般飄上講臺，老師報生詞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模糊，卻又帶著巨大的轟鳴。我的心縮成一團，拿著粉筆的手毫無意義地在黑板上比劃著。奇跡不可能發生了，“啪！”一只巨大的巴掌呼嘯著撞上我的臉，把我送進一個繁星滿天的世界，霎時間天旋地轉。“滾下去，跺起聽（跺：詈詞，站之意）！”夏老師柳眉倒豎，睜目欲眥。我捂住火燙的臉，眼淚奪眶而出。

那一天，我們全班除了4位優等生，其余的，全部慘遭“毒手”。當晚，我們被留了校，一遍一遍地讀、寫，直到所有的生字都能聽寫出來，課文倒背如流。夜里，我花了半宿的時間，把每個生字多寫了五十遍，直到那盞菜油燈油枯燈滅。

第二天照例聽寫，10位同學受罰后站在座位上聽課，我則輕易輕易過關。夏老師審慎地看著我，好半天。我暗自發著恨，同時覺得后脊梁一陣陣發涼。這以后，日子就在恐懼、慶幸交織的軌道上穿行。多少次，游戲的歡樂被突如其來的閃念掐斷：作業還沒做完！多少次，我在半夜驚叫著“書還沒背”而醒來，睜大了茫然的雙眼；多少次，鉛筆、作業本用完了，小賣鋪又關門了，我會急成一個徹底的精神病人：“怎么辦，怎么辦？完了！”活潑、調皮的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安靜、怯懦、提心吊膽的小大人。

而這又算什么呢？夏老師反復強調：“老師是吃飯了沒事干才打你們的嗎？是怕同學們學不到東西啊。大人出錢讓你們讀書，養兒不讀書，不如喂頭豬。你們不努力，今天學的，明天就還給老師了，久而久之，你們就是睜睛瞎，就是文盲！”她對自己寫的字不甚滿意，要求我們寫字時一定要注意間架結構，要“頂天立地”。她教我寫自己的名字，“楊章池”的“章”字，上面那一點“一點就是一點，不是趴著的，是站立著的，像人一樣！”至今，我所寫的所有的“點”都是直直地豎著，顯得正直、生硬而倔強，怎么改也改不掉了。

我真正的“夙興夜寐”，未敢一刻忘功課，成績一下子上來了，不僅語文冒尖，算術也是頂呱呱，成了班上的標兵。夏老師漸漸對我青眼有加，儼然把我當成了得意門生。“你呀，給人家倒洗腳水都不配！”她一次次地打擊我的朋友們，用我做最好的典范和最有力的武器。我想說，夏老師，不要這樣“表揚我”！這樣的“表揚”只能使我無地自容！可我不敢，我只有更加努力。可面對伙伴們，我始終有著一種“變節”式的心虛。他們并沒有說什么，只是不自覺地疏遠了我這個“優等生”。我變得形單影只，落落寡歡。我怎么能夠想象，她對我過高的期望會最終導致師生之間的決裂呢？

三年級上學期的一天，我最親愛的外婆過世了，我痛不欲生，哭得像個淚人兒。接連幾天晚上做法事，敲鑼打鼓，我和爸媽作為孝子賢孫，跟著不斷地磕頭，一磕就是大半宿，但我并沒有因為悲傷和疲憊而耽誤學習，只是在外婆下葬時請過半天的假。兩天后的一次語文聽寫課上，一位同學在“毀滅”的“毀”字前卡了殼。在一巴掌打出五指的形狀后，夏老師電光一樣的眼神開始向全班掃射：“誰會寫！”“我！”不少同學爭先恐后地回答。“毀……”我在心中緊張地嘀咕著，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我是班上的學習大王啊，怎么能……我咬咬牙，猶豫地舉起了沉重的手。這時，夏老師期待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

當我磨蹭著挪到黑板前，憑一些微弱的記憶，在黑板上劃出一個似是而非的形狀時，夏老師的話語里明顯地透著焦急和不安：“是這樣寫的嗎？再想想！”我顫抖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粉筆灰沾了一手。“是不是哪里多了一劃，哪里又少了一劃？”夏老師定定地看著我，緊張中竟流露出幾分企求：“仔細想想，我昨天還在課堂上撕了一個煙拿的，那就叫作毀呀！”我的手更抖，心更顫，終于停止徒勞的動作，低下頭來，等待最后的宣判。

這時，夏老師碎玻璃一樣銳利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爆發了：“騙子，你是一個騙子！我不打你，你不值得我打！一個不誠實的人沒有資格站在我面前！”

全班死一樣地沉寂。從云端猛地摔回塵埃的我徹底現了原形，罪人一樣低著頭，眼前閃現著同學們一張張幸災樂禍的臉。“是的，你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而且你有特殊情況，外婆去世了，但那不是理由。在知識面前，沒有特殊情況，你沒有理由對老師撒謊！”夏老師怒吼著，受傷的神情籠罩著整個教室。

她恨我！這感覺如此強烈。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為大家不齒的癩皮狗，一只臟臭的豬！是我破壞了我和她之間長期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脆弱的平衡，撕碎了她對我近乎依賴的信任。我多么希望她能舉起手來，狠狠打我幾巴掌，揪爛我的耳朵，甚至一腳踢死我！但她沒有，她只是站在高高的講臺上，冷冷地睥睨著我，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突然，我暴怒地摔掉了所有的課本，發瘋似地奔回家中，痛哭不止，一天一夜，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只是一遍遍地說：“我死也不讀書了！”第二天，父親終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沒有多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下午，他把我帶到6里以外的東升小學。從此，我有了新環境，新的老師和新的同學，惡夢依舊頻頻，每每深夜驚起要點燈復習功課時，母親會溫言慰撫：“你已經轉班了，忘了么？朱老師不嚴的，媽媽和他說過。別怕，乖！”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慶幸中似乎也夾雜了些說不請道不明的悵惘和失落，那些，以我的年紀和心智當然是捉摸不了的。

從呆板、沉郁的狀態中走出來，我已步入少年時代。當然，“輝煌”也已不再，我再也沒有當過優等生。以后，我遠離家鄉，再也沒有見過夏小青老師。前幾日，老家來人，偶然談到她，說那個很嚴的夏老師死了，你知道么！我愕然。原來，夏老師于去年冬天跳進堰塘里，再也沒有起來。是為了她的小兒子。她用拳腳和棍棒教育法把三個兒子逼成了大學生，兩個兒子絕對成功了：一個博士，一個留學生。可小兒子大學畢業之后卻因壓抑過分而精神崩潰，成了一個整日口中念念有詞的“文瘋子”。這是夏老師怎樣也承受不了的結局啊。

唉，夏小青老師，你所有過激的行為和近乎殘暴的教育方法都源于愛啊，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極端的愛。“教育”是你的全部寄托和希望，你全身心地投入這項事業，啟蒙大家，教誨大家知識面重要，做人要正直，為人要誠實，這些都是正當而且必要的。但，你所有的教育都是建立在對受教者自尊的傷害和個性的壓制的基礎上的。猶如一柄鋒利而脆弱的雙刃劍，你滿懷熱忱地撲向對方，刺傷對方，也重重地傷了自己。當你親眼看到自己奉行一生的信條遭遇慘痛失敗時，你的內心坍塌了。夏老師，你和你的故事都屬于過去的年代了，只是，撥開時間的迷霧，我不知該為你唱上一曲酸澀的頌歌，還是一曲悲壯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