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朝軍
一如《大湄公河》這個名字,黃風和籍滿田二位長期深耕于報告文學、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非虛構文學領域的踏實踐行者,已然借筆下湄公河之“大”完成了他們寫作的轉折和突破。這是一種不拘泥于我們通常所認知的報告文學的廣義性寫作,是一種包羅萬象、又有準確而沉穩的著力點的大氣象寫作,是一種超越他們以往所有作品、又獨具這唯一性的里程碑式的寫作。當我們還在為《靜樂陽光》下的苦難與希望而唏噓時,還在為《滇緬之列》的忠魂禮贊時,還在為《黃河岸邊的歌王》俯首沉思時,《大湄公河》以其并不華麗卻雍容磅礴的氣勢,給了我們重重一擊。原來,他們在這里等著我們,在《大湄公河》的急湍險灘處等著我們,在這豐沛得無以復加的大文本中等著我們。滄海巫山,聚水攬云,若是真的“取次花叢懶回顧”,可千萬別怨我,要怨就怨這黃、籍二君。
發生在2011年10月5日的震驚中外的湄公河慘案,是創作《大湄公河》的緣起,“13條鮮活而無辜的生命”讓他們在悲痛之余,意圖用手中的筆,為這轉瞬逝去的生命畫出魂來。我想這樣的初衷,包括兩位作者也是不能否認的。但寫有個寫法,“怎么寫”,或許就在這個要寫的念頭剛剛蹦出來時,便成為縈繞在他們心頭的問號。接續以往,勢必落入窠臼;創新創意,那就得拿出點不畏難的精氣神兒來。這或許就是他們三次深入湄公河采訪的動因所在。有了這些扎實的底子做準備,形之于文本,便有了底氣,也便有了方向。
二位的選擇很是精妙。兩條線索,一乃事件本身,在不違背歷史事實的前提下,大量運用虛構的手法,來描寫幾乎是每位遇害者的生前身后——當然,這里存在個主次先后詳略的問題。但我們還是在其中看到了中國傳統小說敘事中類似《水滸傳》式的聯綴式敘事的影子,黃勇、楊德毅、文代洪……一個個,因親緣或工作關系的紐帶而漸次出場,又因處于同一事件的旋渦中,而在敘述中相互交錯,相互聯結。翁蔑、坤沙、糯康等,這些施害者,雖然著墨力度稍遜,但也有極為細膩的刻畫和描寫。反而是雙方“短兵相接”時,作者并沒有刻意地渲染其慘烈和悲情的一幕。我想,這便是作者的有意為之了。他們力圖避免的是,將慘案單純地描述為一種祥林嫂式的淺薄的悲憫,而是要在更廣闊的縱深,探究湄公河慘案的“源頭”。這便涉及到第二條線索。即圍繞湄公河展開的對其地理、歷史、經濟、文化、風俗的全方位敘述。這樣一種敘述,也并非是通常意義上的學術研究,而是對既有資料占有基礎上的類似文化大散文式的演繹。無論哪章哪節,都可以獨自成篇,又有機地綴在《大湄公河》的整個圖景之上。在這里,需要著重強調的是,從這一條線索出發的敘述,并沒有割裂與湄公河慘案的聯系,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比如,在作者宏闊而富有節制的敘述當中,罌粟這種“惡之花”的身影常常從不經意的角落閃現,自英國殖民者四百多年前將罌粟帶入這片土地及流域后,其惡的一面就被一再地發酵和膨脹,禍害了一方的生靈,也擾亂了一方的社會發展。撫今追昔,新的替代種植和新的秩序正在悄然建立,大湄公河將不再是罪惡的溫床,而是越來越沐浴著陽光和佛光的所在。同樣,湄公河慘案在此流域的歷史長河中也并非是一個孤立的慘烈事件,它的意義或許要在湄公河的歷史、現實與未來中不斷求索和確證。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湄公河慘案是一堵墻,一面大到全中國人都無法釋懷的血跡斑斑的墻,那么對湄公河地理、歷史、經濟、文化、風俗的探究和鋪陳,便是穿透這堵墻的一線堅硬的光,它以其勇力和智慧,為湄公河不斷的涅槃新生而一往無前。
這是湄公河的智慧,是湄公河流域各個國家的智慧,同樣也是黃、籍二人的智慧,他們高標的視野和胸襟,撫觸的是整個湄公河,是來自歷史源頭的河流之錚錚聲響。當文學與歷史與現實與生命與大地與河流與人類,與承載這一切的內容相遇時,有誰會懷疑它不是一部“大文本概念”的史詩之作呢?盡管我很少用“史詩”為一部作品定論,但現在看來,就《大湄公河》而言,它無論從容量上,還是文體的實踐與跨越上,稱為“史詩”都當之無愧?;驗榱擞袆e于傳統意義上的以虛構為特征的史詩作品,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虛實相間的新的意義上的史詩,或干脆稱為“新史詩”。
而在“新史詩”這個宏大語境下,我們專注的就不能僅僅是其結構、布局與氣象上的史詩性,因為任何一個史詩性的文本,支撐其架構的永遠是看似瑣碎卻經過精細打磨的有機零件,這些零件必須在文本中榫卯相契、嚴絲合縫地運轉,才能夠在巨大的史詩流中蜿蜒前行,得到有力的堅實的確認。確認的工作很難,但我慶幸發掘到了些許,其中最突出的便是生活化的細節和語言描寫。這無疑是文本的重要特征之所在。黃風與籍滿田都是北方漢子,而他們筆下的人事,又都在南方乃至異域,能否在細節的處理上貼近南方及異域的風物民情,是他們必須躍過的一道坎。在這方面,應該說他們是成功的。除了極富生活化和煙火氣的樸素甚至帶著粗糲感的描寫之外,他們在很多細節的處理上也做足了功夫。而且無論是虛構部分,還是非虛構部分,都能得到印證。比如在講述劉少創帶領中科院遙感考察隊深入藏地考察湄公河—瀾滄江源頭時,就以一個非常幽默化的場景描述——曾有驢友野人一樣歸來,見到一顆小西紅柿,竟大老爺們的倒了相,抱住西紅柿哇哇大哭:“我的爹!我的娘!我從小就愛吃你!我以為見不到你了!”——道出了“這褐色的地方”對于外來者的艱苦和不易。而在莊重嚴肅的講述過程中,時不時也會用大白話解釋或“打趣”一番,比如在講到大湄公河次區域的人們有著共同的血液和文化基因時,最后加了句話:“也就是說,都是一個根巴上結出來的,攀老根的話都沾親帶故?!辈唤屓藭囊恍?,頓生親切感。諸如此類,比比皆是,可以說是用散文化的筆法稀釋了純粹敘說歷史文化的單調與乏味,讓文本變得生動有趣起來。至于對人物及故事的虛構性描寫,除了對生活與情感的生動刻畫及方言土語等地域性元素的跟進之外,異域風情的切入,也是一大特點。再有,便是樹碑立傳式的群像式雕琢。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在這一事件的鋪展中得到了其應有的位置和價值,作者在其中體現的人文關懷和生命情懷值得點贊。由于篇幅所限,此不一一贅述。
當然,一味的夸贊也不是我的風格。即便是瑕不掩瑜,我也更愿意指出文本的某些雖不影響觀瞻的瑕疵,使它在持續的“成長”過程中更為成熟。
其一,是引子部分的結尾處。當讀者還沉浸在華平號船老大黃勇給大家帶來的情境思緒中時,一場充滿希望的行程在作者的講述下已悄然轉變為可能是“最后一段旅程”。這應該是一種暗示,如果行文到此為止,則會予人以遐思,或者說懸念。然后即轉入第一章對于湄公河流域地理歷史的宏大敘述中,豈不更好?這樣一來,讀者雖然對“故事”的結局心知肚明,但卻因敘述的轉折或“攤破”得到了“含而不露”的閱讀體驗。即如相聲藝術的包袱活兒,系包袱在前,解包袱在中,抖包袱在后。竊以為如此為宜。
其二,是某些章節對湄公河慘案中“13名船員遭屠殺”的交代及湄公河流域激流險灘等處的描寫有無意識重復之嫌。我之所以更愿意歸結到“無意識”,是因為可能是作者在書寫時的無心之失。但文本內容的重復或再描述,的確會對文本本身的可讀性造成一定的傷害。
其三,是在湄公河慘案敘事中的敘述視角問題。主要出現在第六章“愿大佛保佑”一節。前文均是從黃勇的視角展開,可到了劫匪劫船的時候,直接就轉入了全知全能的視角,一下子將翁蔑、扎西卡等人的名字都交代了,而且描述了許多在黃勇視線所及的范圍內根本看不到的行為。如此一來,的確突兀了一些。
由此可見,若想成就一流的文本,仍需“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笨功夫。所幸,我看到的還不是黃、籍二位的最后定稿本,相信他們會沉潛下來,為《大湄公河》成為高峰式的經典巨作繼續前行。而且我也相信,這個時間點離我們將會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