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坡湖州任滿回京,竊思三年前因得罪荊公,而自取其咎,此次回京,當與荊公搞好關系。于是,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是日,坡詣相府,荊公尚在午睡。乃請其家人:“吾意在此稍候,不知可否?”家人曰:“可?!彼煲淙霒|書房,待茶。
家人去后,坡見案上有一素箋,拿起一看,顯系荊公尚未作完的一首詩,題為《詠菊》。詩只寫了兩句: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坡不由笑道:“想那菊花開在深秋,其性屬火,凌霜傲放,便是焦干枯爛,也不落瓣。而荊公卻說‘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謬矣?”更興之所起,不能自已,提筆舐墨,續了“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兩句。
坡左等右等,不見荊公到來,心想不如改日再來,于是,徑自出了相府。
話說,荊公午睡醒來,踱步到書房,見到坡的續詩。心想:“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卻來譏訕老夫!也罷,老夫便叫你再長回見識!”即命人取來湖廣官冊查看,發現黃州還缺一團練副使,遂暗記于心。
翌日早朝,荊公奏事天子,只言蘇軾才力不及,宜更左遷為黃州團練副使。時,天下官員俱詣京述職,升降勾除,各自安命。唯坡心中不服,只道荊公公報私仇,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赴任。
光陰荏苒,轉眼已屆重九。連日大風,一日風息,坡兀坐書齋,記起附近定惠院后園有菊數株,便思今日何不前去賞玩一番。于是,發足而往,及至定惠院后園,忽見滿園黃花俱已為風吹落。不由大驚,憶起當日為荊公續詩之事,頓覺心塞焉。
數年后,坡再見荊公,言及此事,曰:“學生以前見少識短,而不自知,還望老太師恕罪。”荊公乃曰:“子瞻何罪之有?皆因汝過于聰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無事,幸得子瞻光顧。一向相處,尚不知子瞻學問如何,老夫不自揣量,倒是要考子瞻一考?!逼滦廊徽堫}。荊公道:“且?。±戏蛉翦崛豢寄悖曛坏览戏蚰耸岩蝗罩L,必是不服。不如子瞻先考老夫一考。”坡鞠躬道:“晚生怎敢?”荊公道:“汝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卻也不好僭妄。也罷,此房中共有二十四櫥書,汝可任取一冊,不拘前后,讀上文一句,老夫若答不出下句來,即算老夫無學。”坡暗道:此老迂闊甚,難不成真藏萬卷書于腹內?乃曰:“恭敬不如從命!”乃起身只揀塵灰多處隨意抽書一冊在手,揭開居中念了一句:“如意君安樂否?”荊公接口道:“竊已啖之矣?!惫窍戮洹F虏唤闹旭斎弧GG公復問:“汝知此句怎講?”坡誠實答曰:“學生不知。”荊公乃道:“《漢末全書》:靈帝時,長沙郡武崗山后有一狐穴,深達數丈。穴內有九尾狐二頭,日久年深,皆能變化,時?;髅缷D人,遇到男子經過,即誘入穴中行樂。小不如意,便分而食之。后有一姓劉名璽之人,入山采藥,被二妖所擄。日夜索歡,皆償所愿,稱其為‘如意君’。日將月就,任璽精力再旺,亦力漸不支。一日,大狐出山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啖璽于腹內。大狐回穴,心記璽,問:‘如意君安樂否?’小狐答曰:‘竊已啖之矣?!诱拔瓷娅C耶?”坡道:“老太師學問深厚,非晚輩可及也!”
誠所謂:為人第一謙虛好,一山更比一山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