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夢然,賴藝璇
(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景德鎮(zhèn) 333403)
儒道兩家思想既對立又互補,貫穿于兩千多年來中國社會及傳統(tǒng)文化中,構成了中國古代美學思想的主線,這種美學觀點也充分體現(xiàn)在宋代汝瓷中。在中國的士大夫中很少有純粹的儒和道,大多是儒道互補,相生相濟,只是側重點不同,他們既尊崇儒家的“仁義”、“禮治”重外部事功,也追求道家的“無為”,一種內在的修養(yǎng),精神上的表達,寄情于山水之間。宋代汝瓷在器物的造型上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但在器物的釉色、裝飾和美學追求上體現(xiàn)了道家精神。
由于唐朝末年的“安史之亂”和五代十國,宋初政策上采取“重文輕武”,推行“以文治國”的理念,面對北方外患接連不斷的局面,此時世族又偏安一隅,“安內虛外”的社會風氣直接反映在美學思想上。宋代的藝術特色區(qū)別于漢唐時期的恢宏大氣,較之唐代的華麗繁縟,顯得質樸恬淡。經歷了唐代絢爛至于極致,才有了宋代“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美學觀。宋徽宗趙估在《大觀茶論》中提到“天下之士,勵志清白”,所以帝王的審美觀對時代的美學發(fā)展也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宋徽宗信奉道教,崇尚自然含蓄,講究淡泊質樸,這種清凈、無為、隱雅的審美情趣對當時的美學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宋代的時代精神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
宋朝時期,儒學融合了道教、佛教的義理,發(fā)展為理學,反映在美學思想上即是一種深刻而嚴謹?shù)乃囆g理想。田自秉先生指出宋代美學特征是一種“清淡的理性美”。宋人的審美觀往往游離于理智與感性之間,是含蓄的,喜好虛實兼有,時而顯現(xiàn)于物表,時而沉浸于物象,似近似遠,似深似淺,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一種超然的心境。
《易·系辭傳》中提出:“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朱熹對此進行了闡釋:“道是道理,事事物物皆有個道理。器是形跡,事事物物亦皆有個形跡。有道須有器,有器須有道,物必有則。”儒道思想都對“器”持否定的態(tài)度,孔子曰:“君子不器”,朱熹則在《論語集注》中進一步解釋道:“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老子指出:“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可見君子不應僅追求某種專業(yè)技能,將“器”作為最終所追求,而應首先在道德上擁有獨立且完全的人格,從“器”中提煉出“道”的要素,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
自古有“器以載道”的說法,在中國的歷史上,食器不單作為一種飲用器,它更是禮器的重要組成部分,文人士大夫也經常通過飲酒品茶的“器”來彰顯自己的情懷與品味。“器”中所承載的“道”,這種精神層面的文化內涵,在宋瓷的審美中盡顯無遺。我們常品詩論畫,感受作者的詩情畫意,那么陶瓷是否也具有這樣的詩意與情感呢?我想應該是有的,只是陶瓷的工藝表達的情感不如繪畫與詩來得那么直接而已。陶瓷也展現(xiàn)了制瓷人詩人般的才情與激情,陶瓷與詩畫的語言雖然不同,但都有著同樣純粹的精神。
我們通常只究宋瓷的“器”,用我們習以為常的經驗和固有的知識去試圖欣賞、剖析其表面的技法,工藝的痕跡,容易忽視了其深處的道理,宋瓷的“道”更像是一種隱匿在華麗外表背后的無形力量,它是一種表象性、無形的、精神性的表達,潛移默化地引導著陶瓷的發(fā)展。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孔子主張人的本性在于社會性,因此提出“文質彬彬”的觀點,其中“文”指文飾、裝飾,“質”指本質、實用。他揚棄了“質勝文”和“文勝質”兩種片面追求形式或功能的傾向,認為“質勝文”會導致設計變“野”,粗陋丑惡,缺少華彩;而“文勝質”會將設計帶入“史”,華而不實,矯飾做作。好的設計應該不偏不倚、文質相契,“文”與“質”和諧統(tǒng)一,相得益彰。“文質彬彬”強調了實用,以用為本,同時又注重人性、尊重感情的精髓,這一古代造物思想在宋代汝瓷中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如圖1所示,北宋汝窯蓮花式溫碗,本是當時的溫酒用器,原器應與一執(zhí)壺配套,晚唐至宋所常見。該器碗腹壁稍呈圓弧,直口稍斂,口緣曲線流暢連貫,俯看形如十曲花瓣,器身隨花口亦呈十瓣,圈足稍高,整體似未盛開的蓮花,線條溫柔婉約,高雅清麗,顯得協(xié)調自然,美觀大方。北宋周敦頤說:“蓮,花之君子者也”,天生麗質,出污泥而不染,以蓮花喻君子,志行高潔,是中國古典美的濃縮式展示,處處透出中國人的含蓄美,它也是集觀賞與實用為一體,內在美與外在形式美的和諧統(tǒng)一。

圖1 北宋 汝窯蓮花式溫碗

圖2 汝窯天青釉弦紋樽
北宋時期形成以儒家學說為中心,兼容佛道思想的新儒學體系-“理學”。理學外儒內道的特點在汝瓷中也有所體現(xiàn)。宋代汝瓷在釉色、質感及美學追求上體現(xiàn)的是道家思想,但在造型上卻多為仿造古代禮器的造型,體現(xiàn)的是儒家思想,這種仿古的風氣與北宋推崇儒學、崇尚考古有關,多仿商、周、漢代的禮器式樣。汝窯器物的造型多仿自玉器和青銅器的造型,主要造型有玉壺春瓶、膽式瓶、洗、樽、出戟尊等。如圖2所示,汝窯天青釉弦紋樽,此樽仿漢代銅樽造型,器形規(guī)整,仿古逼真,此樽直口,平底,口、底徑度相若,外壁近口及近足處各凸起弦紋兩道,腹中部凸起弦紋三道,下承以三足,造型張弛有度,端莊嚴謹,意蘊深遠,簡潔的線條勾勒出深邃的境界之美,展現(xiàn)了宋代汝瓷嚴謹含蓄的造型意識。
道家的美學觀崇尚天然之美,主張自然樸素,反對人工雕飾,追求的是“真”,是“淡”。莊子在《天道》篇中認為“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既雕既琢,復歸于樸”;老子說過“大巧若拙”,所謂“大巧”即是指不露人工修飾痕跡的,蘊藏在“拙”外表之下的“大巧”,是沒有違背自然規(guī)律、人為的刻意造作,合乎于自然規(guī)律的美,這點在汝瓷中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如圖3所示。

圖3 汝窯盤

圖4 汝窯天青釉弦紋樽

圖5 汝窯天青釉碗
汝瓷不事堆飾,作為沒有附加裝飾的素面瓷,卻利用胎釉的收縮系數(shù)不同,在釉表形成大小不一、自然天成的片紋進行裝飾,片紋較細碎,層層相疊,如冰之裂,俗稱“冰裂紋”,如圖4所示。薄而瑩潤的釉層里有著大而稀疏的釉泡,有“寥若晨星”之稱。這雖是匠人精心所造,卻顯得渾然天成,不可移易,沒有熱鬧的表象形式和易逝的感官刺激,這種內在的天然之美既順應了自然,也沒有任何刻意人工雕飾的痕跡,即所謂的“自然天成,巧奪天工”,展現(xiàn)了“大巧若拙”的中國古典的自然美學觀。

圖6 汝窯天青釉三足樽承盤

圖7 汝窯天青釉圓洗
古代常以“有內在美的石頭”-玉來比喻君子,有“君子如玉”的說法。魏晉時期朝廷昏庸,深深地傷害了一眾報國無門的名士的心,從他們用玉石入藥、修仙練道就不難看出,他們雖大都選擇出世隱居、遠離廟堂,卻始終懷有高潔雅致的夢想。宋代為燒造汝官窯瓷器,引瑪瑙入釉作為釉的原料。瑪瑙作為珍貴的玉石,常被用于制作宮廷御用品,據(jù)《宋史》記載,汝州是瑪瑙的著名產地,瑪瑙質地優(yōu)良,清涼寺附近就有著豐富的瑪瑙礦,這一舉動可見當時對于君子如玉般高潔、美好品質的喜愛與推崇,這也直接影響了汝窯的釉色,如圖5所示。
老子提出“五色令人眼盲”,認為紛雜的色彩容易擾亂人的心緒,使人無法保持一顆平和寧靜的心,不合自然之美,如圖6所示。汝瓷不求人工附加裝飾,作為單色釉以釉質取勝,汝窯青瓷的色彩語言并不是一覽無遺的單調乏味,而更體現(xiàn)了一種追求宛如天成的工藝美學思想,它沒有張揚的色彩,更接近于道家“無為而無不為”的精神境界,作為生活器皿而言,既滿足了文人士大夫們對于清新雅致的美的享受,又體現(xiàn)了追求“道”的價值觀。
汝窯的釉色大體分為月白、粉青、卵青、豆青、天青、灰青、蝦青七大類,以天青為上乘,胎色則以香灰色為標準。如圖7所示,這件汝窯圓洗胎呈香灰色,通體施淡天青色釉,釉色瑩潤,其質感似絲綢般柔美,釉面開細碎片紋。宋代汝窯青瓷盡管在色調上深淺不一,但都離不開“淡天青”這個基本色調,這種冷暖適中的色調素雅清逸,不僅道出了道家淡泊致遠的心境,更滿足了北宋時期文人、士大夫在色彩方面“清淡含蓄”的審美情趣。“聞聲悟道,見色明心”,釉色與人生哲學的契合,正是造物者思想情感的體現(xiàn)。
宋瓷是中國陶瓷藝術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汝窯青瓷作為代表,深刻地傳達了宋人重要的理想與信念,深刻的人文哲思,深厚的文化底蘊,突出的氣質浸潤。儒道美學觀以一種互為補充的方式滲透在汝窯青瓷的方方面面,有著儒“型”道“色”的審美特征,在形式與造型上遵循儒家禮器而制,而在釉色裝飾及美學追求上則追求道家美學。汝瓷推崇天然神韻,反對過分雕飾,清淡含蓄,樸質嚴謹,溫厚而不張揚,它所展現(xiàn)的精神氣質、人文意識,不輸于這一時期的任何一種文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