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冬兒
演講課上,我是班上唯一的中國學生。教師克萊爾是個瘦小精干的女人,長著一對鷹一樣的眼睛。米黃色短發貼著腦袋一絲不茍地立著,細黑框眼鏡架在堅挺的鼻梁上,永遠穿著一套淺灰色西裝,配寶藍色袖扣。她是位退休律師,但派頭十足。
“上我這門課保證作業多、壓力大,現在退課還來得及!”她上來就拋出直截了當的開場白。原本看到一屋子美國人,想到要和他們一起上演講課,我的手心早就開始冒汗。但聽了她的話,我反倒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了。事后想想,“逞英雄”是我很大的弱點。
周三早上,我往教室走,看到克萊爾站在走廊尾端。“早上好,Winter!這節課分幾個房間上,你左轉進第二個房間。”我預感自己正走入一個巨大的陰謀,心一緊,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房間里只有一盞小燈和一張窄窄的桌子,座位上的5個人不安地搓著手,頗像“二戰”時期被關在暗房里試圖破譯德軍密碼的情報員。
忽然身后傳來響亮的說話聲:“請打開座位下面的黑色文件夾,里面是你們今天要完成的任務。”克萊爾冷峻的聲音從嵌在墻里的音箱中傳來,我緊張地抖了一下。
打開文件夾,上面寫著:“洛杉磯市水源受到污染,你將以市長的身份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既有角色扮演,還要用外語即興演講,我緊張得左腿有些發麻。
第一個上去的美國同學平時總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這會兒也慌張得嗆住了,只顧得上說:“呃……呃……很抱歉,我們會盡快調查。”看他說得磕磕巴巴,我好勝的天性又爆發了,站起來走上前去,雖然腦子里仍一片空白。站定30秒,忽然來了靈感,我煽情地說:“各位媒體朋友,很抱歉發生這樣的事。但請大家相信,現在洛杉磯市民的飲用水是安全的,我每天也和大家飲用同樣的水。市民的福祉永遠是第一位的!媒體朋友若還有疑慮,盡可發問,我會一一解答……”我把問題拋出去,也早就料到下面坐著的同學耷拉著的腦袋都快撞到地面了,不會問出太別出心裁的問題。這樣一來一回,5分鐘的演講也就成形了。
隔周公布成績,我的“情景演講”拿了A。評語是:“靠機智而非技巧取勝!”說得十分中肯,我發現克萊爾竟有些幽默感。
接下來的幾周是談判技巧演講。3個人一組,就一個商業提案進行談判,互相打分。我原是無牽無掛地坐著觀察,但同組的男女生爭得咬牙切齒,常常一堂課下來,只給我留說兩三句話的時間。我豈有被人踩在腳下之理,便鉚足力氣搶話頭。
幾周下來,嗓子都喊不出聲了。再下來的3周都在課上做說服演說,我們逐個上去就事先準備好的論點進行闡述。克萊爾會根據說服力的強弱以及表達方式打分。因為提前準備過,講述部分倒不令人驚慌,但每天下午4點準時放出一篇有關“演講與口才”的論文題目,讓我整整痛苦了3周,我的睡眠時間也壓縮到每天不足4個鐘頭。那陣子,我永遠像踩著棉花團走路,渾身軟綿綿的,只能勉強保持存活。
好不容易熬到倒數第二節課,大綱上寫著“總結”。克萊爾給出簡短陳詞后,話鋒一轉:“現在讓我們展示一下自己一學期的訓練成果。每個人從門口的盒子里抽一張紙條,做即興演講。大家不用緊張,這次演講不評分!”
“Winter,你先來。”克萊爾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忽然覺得頭像要炸開一樣,手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心跳也不規律起來。我僵硬地走到門外,手伸到盒子里摸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是美國總統,要向國會提議醫療改革法案。”
我的額頭上開始冒冷汗,一邊走,一邊用剩下的幾秒鐘在腦子里迅速組織演講架構,但只零星地冒出一些短語。“早上好,議員們!”我猛吸一口氣,毫無意識地吐出這句話,接著教室天花板忽然旋轉起來,眼前一片黑暗。后來發生什么我都不記得了,只隱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醒來的時候,我嘴上套著氧氣罩,躺在救護車里,身邊圍著學校緊急救護組的人。大家看我醒了,趕緊幫我量體溫,又關切地問我哪里不舒服。一通檢查之后,結論是:嚴重缺乏睡眠。
兩天后,我堅持去上了克萊爾的最后一堂課。一進教室,她就迎上來,眼神溫和,語氣卻依舊冷靜:“沒事吧?”“沒事,睡少了。”我不想露出柔弱的樣子。
“Winter,你好像還欠我們一樣東西。”我剛坐定,克萊爾就點了我的名。她怎么還好意思逼我做完這件事?我憋了一肚子氣走上講臺,故意把嘴咧得大大的,給了她一個挑釁的微笑。生氣時腦子反而特別有邏輯,我心也不慌了,逗趣道:“總統大病初愈,提案繼續……”同學們都笑了。
5分鐘的演講被我塞得滿滿當當,一個磕巴也沒打。克萊爾淡淡一笑,帶頭鼓起了掌。我很詫異,同時又為自己終于完成任務而暗暗感到自豪。
學期結束時,我收到了克萊爾的郵件,里面寫著:“Winter,我知道作為一個國際學生來上我的課是很難的一件事,你做得很好!”我這才知道她一路都在看著我。
時隔這些年,每每有人驚異于我英文純正,我都會想起那年夏天的魔鬼式演講課和克萊爾冷峻的面孔。有些路走的時候確實覺得累,可回頭看看,每個腳印都是為走得更遠而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