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錦
程桉發布了兩張圖片,同樣的兩個水果撻,第一張上面的水果東倒西歪,另一張完美得猶如陳列柜中的商品。成功的作品出自她同班同學之手,而失敗的屬于程桉。
從讀西點班的第一天起,程桉會準時在下課后發布課堂作業的照片。成品不錯時,有人會悄悄說她是在炫耀,偶有失敗,便有人諷刺她半路出家學餐飲,恐怕會一無所獲。我不愿意看朋友被評頭論足,建議她刪掉。程桉卻告訴我,這是她總結出的一種特別筆記。
程桉大學所學專業是計算機編程,程序出錯,可以通過反復試驗后改正。可做甜品恰恰相反,一克糖都會影響最后的口感。以照片記錄為媒介,她就能回想起具體是哪一步導致了操作出現失誤,反復加深對細節的印象。這樣,等地鐵開課前的碎片時間就被利用了起來。
我問:“這些評論不會影響你的心情嗎?”
她淡然一笑:“我已經習慣了,現在我把‘喪當成了保護色。”
我不解。程桉和這種灰色情緒有過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程桉原本做編程,熱門行業加大公司的待遇足夠支撐她擁有高質量的生活品質。然而直到一次家庭聚會,她驚覺周圍人都在不聲不響地前行,她反而成了麻木跟隨時間流逝的人。表弟愛上了植物鑒賞,做背包客周游世界,出版了一本植物圖鑒和詩歌合輯;妹妹不止步于大學的專業課,在各大賽事中當青年志愿者;退休的母親和熟人洽談好,準備經營陶藝教室。
程桉發現自己沒有特別熱衷的事,于是開始了漫長的尋找。加班后參與同城活動,強迫自己參與不必要的社交,日程比之前充實,內心的焦躁卻有增無減。那段時間,我對她的煩惱感同身受,程桉苦于沒有才能和高情商,垂頭喪氣地說生活給她布置了一道無力解答的難題。無數個夜晚,程桉坐在黑暗的房間,看窗外公路上閃爍的車燈像螢火蟲般飛往歸途,卻迷茫不知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
“喪”如同沼澤,越掙扎,越是會束縛人的手腳,困于內心。
最終這個春天,程桉賣掉了些衣服首飾,仔細規劃過積蓄,辭職進入甜品學校開始為期一年的學習。告訴我消息時,她的聲音中有簇難掩的花火,就像春天來得再晚,草木的生機總是那樣蓬勃。
新的開始并不意味著程桉徹底擺脫了“喪”。她的同學中,有來學一技之長的十八歲年輕人,有氣質卓然的藝術從業者,奔三路上的程桉沒有額外的優勢。雖說是英文授課,主廚卻有法國口音,為跟上進度,程桉重新強化了英語口語和聽力。由于甜品中不少專業詞匯是法語,程桉就計劃著在課業還算輕松時學習法語。她抽空在網校兼職教編程,報酬到手后果斷參加了法語班。
跨越語言壁壘不過是基礎,西點制作亦不同于大眾印象中的精致與甜蜜,不僅對審美有要求,打發奶油、做糖花還需要科學地運用肌肉力量。比較、嘗試、推翻重塑,不知多少枯燥的重復,方能換來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心境,就這樣,程桉從初級班升入了中級班。制作的甜品難度有了大幅度提升,而她的內核也經歷了質的飛躍。
“隔壁面包烘培班的同學有面包出爐,我可以免費去拿,省下的餐費就可以支持我多看場展覽。”說到這里,程桉的臉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看著她的笑容,我仿佛聞到了秋季綿延數里的麥香。
我恍然大悟,這種無問東西的態度,證明她找到了喪與自我的平衡點。
物欲、跨平臺、安全感不足,陳列在我們面的事物很多,當下對我們的要求更多。我想,“喪”的出現,不是為了單純地打壓我們的自尊,倒恰巧分離了這些交織在一起的聲音。沉淀下來的茶底世界,是真正屬于我們的空間。
咖啡若想變得香醇要加少許鹽,要使西瓜更清甜,同樣要在表面撒少許鹽,鹽之于五味必不可少。我說,“喪”就如同鹽一般,同我們與生俱來的那份平庸連在一起。止于至善的路上,需要的并非是沖破云霄巨浪穿石的氣勢,卻是如水流般的溫潤。正如在蛋糕上做巧克力淋面的過程不可逆,一旦表面不光滑就要從零來過,而平靜的力量,同樣會印刻在我們生命的維度里,不可逆轉。
程桉在課上做的樹莓慕斯蛋糕被學校宣傳部拍成照片,發布到網上作為優秀作品。“喪”或許不僅僅是她的保護色,也是我們的。沒有一蹴而就,也并非一味壓抑自己做孤獨的苦行者,生活需要的答案,不過是讓我們在認知“喪”的同時,于清醒中維持胸膛內的火焰燃燒不息。
責編/劉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