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峰的泥爪

司馬平邦

在峰峰礦區(qū)停留的時間只有兩天，有如蜻蜓點水般，但雖然是蜻蜓點水，只見些雪泥鴻爪，卻依然印象深刻。

峰峰為什么叫峰峰，這是縈繞在我腦海里30多年的疑問，它最早曾經(jīng)作為華北地區(qū)重要的礦區(qū)出現(xiàn)在地理課本里，而這“重要的礦區(qū)”，再聯(lián)系歷史，又會與轟轟烈烈的抗日戰(zhàn)爭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若不信你就回頭數(shù)數(shù)，想當年中國大地上幾乎所有的大煤礦，都出現(xiàn)過重要的抗日事件，涌現(xiàn)過重要的抗日英雄——其實，這從側(cè)面證明，煤礦工人在當年的中國，是一個文化先進的階層，煤礦工人當時就是工人階級的典型代表，比如東北最著名的抗日領(lǐng)袖楊靖宇將軍當年就是從撫順煤礦的礦坑里開始他的抗日生涯的，而劉少奇的早年革命生涯也是從安源煤礦開始的。

峰峰礦區(qū)與抗日斗爭的關(guān)聯(lián)，最為著名的還是山底下村的地道戰(zhàn)遺址，現(xiàn)在那里仍然完好保存著15.6公里的主干地道，電影《地道戰(zhàn)》曾經(jīng)在此取景一半以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電影人還不會建設(shè)虛擬場景，而是在老地方拍老故事，這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

其實，峰峰礦區(qū)的地下當年之所以會有漫長而復(fù)雜的地道，技術(shù)原因在于這里的很多人家都是礦工之家，礦工挖洞有天然的優(yōu)勢，還有一個原因，早在兩宋時代，這里就有很多縱橫交錯的地下世界，岳飛在《滿江紅》里寫的“踏破賀蘭山缺”的賀蘭山，并不是指甘肅境內(nèi)的那座巨大的賀蘭山，而是指河北邯鄲市峰峰礦區(qū)境內(nèi)一個叫賀蘭山的地方。當年，當?shù)氐臐h族百姓利用地下通道曾與金軍進行了長期抗爭，那是冷兵器時代的地道戰(zhàn)，因此，即使在今天，地道這種東西在峰峰民間仍然還叫抗金洞。

來到峰峰礦區(qū)走走，一路上還會聽到許多關(guān)于夏王竇建德的傳說。竇建德這個歷史上的大英雄——聽說也是大狗熊，就因為生在隋末唐初英雄群起的年代，而在歷史上未散發(fā)出足夠的光輝。其實，除了李淵、李世民父子，竇建德一度也天下無敵過，他曾經(jīng)雄踞河北，以夏禹為榜樣建立了大夏國，想必那與三國時代的袁紹相差不了多少。不過今天流傳在民間的竇王的故事都頗為好笑，比如，說竇王某一日走到一個路口，遇到兩個村子，竇王向西看看，哎這個村子不錯，竇王再向東看看，哎這個村子也不錯，于是，就有了現(xiàn)在的西王看村和東王看村；再比如，說竇王于某場大戰(zhàn)中負傷了（竇建德武功了得，傳統(tǒng)戲曲里也常有此類說法），上半身和下半身各中一箭，竇王是一邊逃命一邊命人給自己拔箭，他先停下來拔上半身的箭，沒拔下來，結(jié)果追兵來了，只好繼續(xù)逃，追兵被甩下后，竇王又令人拔自己下半身的箭，這回拔下來了，于是終于保得了性命——這竇王第一次拔箭的地方現(xiàn)在叫前拔箭村，竇王第二次拔箭的地方就叫后拔箭村。（后更名為上拔劍村，下拔劍村）

今天，你行走在峰峰礦區(qū)這些充滿了歷史味的村落里，想到一千又幾百年前竇王那有些搞笑的樣子，不知為什么會有種欣欣然之趣，一千幾百年來峰峰當?shù)氐睦习傩斩际窃鯓舆^日子的，我想只這四個村名就可以證明了。

我來峰峰礦區(qū)，當然最想去的地方還是響堂山石窟，可以說，在我還不知道中國有峰峰這么一個地方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河北有個響堂山石窟，聲名赫赫不說，且與中國其他地方的石窟不同，因為它更富有歷史的神秘感。

響堂山石窟是分為北響堂石窟和南響堂石窟兩處的，若時間充裕，建議大家可以一一逛逛，才算不虛此行。可惜我此來時間不多，只能把北響堂石窟看個夠。

中國許多著名的石窟，如龍門石窟、云崗石窟等，若說建設(shè)時間，大多短至幾十年，長至幾百年，有的甚至是跨越幾個朝代，甚至比秦代、明代的國家工程——長城的建設(shè)時間還要長，這就引來人們另一個疑問，是誰指揮了這一次次可以跨越一兩個世紀甚至更長時間的工程的呢？

其實，這些石窟的建造與其他的建設(shè)工程大不同，都是“信仰”二字使然。很多摩崖石窟的真正來源可能只是石山下某小戶人家的長者病了，無藥可治，子女只能向山寺中求救，并許下愿說，若能讓長輩得救，一定為佛祖或菩薩再塑金身，結(jié)果病人還真就好了，窮人家也沒什么大錢，就求人在山上的石壁尋一合適地方鑿刻了一尊小佛，刻后還在壁上記錄下這件事——幾十年或者幾百年間，這樣的祈求、這樣的還愿不斷重復(fù)，被窮人、富人、貴族乃至皇家重復(fù)，于是，這些原本自然矗立的石山就變成了巨大的石窟。

于是山就很有靈性，水很有靈性，真的千年不朽起來。

而峰峰礦區(qū)南北響堂的石窟來歷頗為不同，它們都起源于北齊高洋時代，都與既崇信佛教又殺伐無度的高歡、高洋父子有關(guān)。

南北朝時代的中國人，即使是皇家和貴族，生活也往往處于有今天沒明天的亂境里，常年的動亂之下，佛法或者能令人暫時得到心靈的解脫，而崇信佛祖或者也會令那些殺孽太重的人堅信自己死后可以安生，北齊皇帝高洋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是如何尋到響堂山這一佳地開鑿石窟的，我們不得而知，現(xiàn)在能看到的是他在響堂山上開鑿出來的石窟與當時的時代一樣，如此的富有機詭和謀略色彩。北響堂石窟的規(guī)模并不大，但卻是由工匠們將整塊巨大的山石鑿空，鑿成一間密閉的大石洞，再鑿出大大小小的佛像。據(jù)說，當年高洋曾經(jīng)計劃秘密地將父親高歡和自己的石柩安放在這石洞之中，他得意地認為有佛祖保佑，自己就是生前造下再大的孽，死后也可以安生，為此，他還令人全部處死了為其建設(shè)石窟的那些能工巧匠們——這些人放在今天個個都可以獲得“魯班獎”，而在當年不過是殺戮無度的封建君主的工具罷了。

不想，還真是有多長心眼的工匠留下暗號，他被殺后，其后人沿著指示，破解了墓室的秘道，抄了高歡和高洋的石柩，將其厚葬之物盡數(shù)掠光，一走了之。

這些事，今天聽來格外令人痛快，世上就該有這樣敢于跟暴君們對抗的人物。若真有來生，我想高歡、高洋父子在陰間一定被打進十八層地獄，他們一直乞求佛祖保佑，又恰恰是含笑無言的佛祖用一只無形的巨手拍扁了他們，豈不快哉！

所以，看北響堂石窟，除了跟大多數(shù)來此地的人一樣受到古代佛教文化和古代雕鑿工藝的震撼，我覺得，更樸實處還是受到了一種生死報應(yīng)的教育。

像高歡和高洋這種荒唐一時的歷史暴虐者，也需要造一堆威武的佛像來保護他們?nèi)跣《a臟的小心臟，而更不用說歷史上有多少普通的百姓，生平以在石山上捐一尊小佛像為理想的最高追求。又其實，曾經(jīng)狂傲得不可一世而立下過無字碑的武則天女皇，在修佛方面，也是雕鑿巨大佛像的追崇者，所有這些，他們在歷史上修造的佛像和石窟，一千多年來仍然有著強大的現(xiàn)實感召力，在科學(xué)昌明的今日，佛教仍然在無阻地流傳著。

為什么呢？

這是我在北響堂石窟里繞行了多圈走出其門的片刻想法。

佛就是佛。

山就是山。

石頭就是石頭。

這是道理的本來。

但歷史就是這么有力量，來過響堂山石窟，你只要體驗過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里的佛、山與石早就化為一體了，我想，那些如我一樣想把個中道理完全想清楚的人才是真正愚蠢的。

正如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真正搞明白，這里為什么叫峰峰，叫了一個中國唯一的疊音字的區(qū)域名字呢？

它，和它們，就在這里，就是這樣，我們只是泥爪過客，而已。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