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一代英雄,軍事與戰略家、革命家、政治家,當然更是符合中國道統的人生典范。去儀隴的車上,我就這樣想。在近代,特別是諸多戰神戰將之間,朱德可能是最近乎完美的。一個人能夠在激蕩的社會現實中懂得順勢而為、適可而止、團結合作、寬懷為本、獨善其身,就是一種美德。
從1992年到現在,我一直是一名軍人。任何人事和團體都是有傳承的。盡管過去了很多年,但對于軍隊的締造先驅,我始終能夠想起來,并且腦海里迅速出現一些關于他的諸多畫面。那些畫面,大都是幼時所得,或從電影電視,或從年畫和書籍。尤其是鄉村,至今還盛行領袖和元帥們的年畫。
我去儀隴,也抱著瞻仰的心思。沿途都是低丘,在川東北,這樣的地貌顯然異于成都及川西北地區。這樣的地貌,不用懼怕較大級別的地震,種田不需要太多的體力,由于土質肥沃,隨便撒一把種子,就是一片蒼郁的莊稼;人在一個山坳或者一塊平地,就可以修房蓋屋,繁衍生息。如此環境,自然災害和人禍肯定會少一些。到儀隴新縣城,處處高樓,美輪美奐,驀然覺得,這些年來的城市建設已經深入骨髓,對人的影響和滲透不僅前所未有,且無以倫比,深刻如刀。我們確實生活在一個劇烈變革,從形式到內容都令人瞠目結舌,以及今夕如此明朝不知何為與何往的時代境域之內。
同行的詩人梁平、龔學敏在川地多年,也都曾為儀隴這塊縣域或者這片土地上的先賢們寫過詩歌。我則是第一次來到,滿目新鮮和驚奇。觀看《鮮于氏離堆記》的時候,在顏真卿的書法前,覺得了一種蓬勃的文化張力。也覺得,古人真是有福,去一個地方,總是要走很長的路,身體和靈魂一并在路上不說,還與自然、同類密切相關,行程中一陣風、一滴水、一聲鳥鳴或者一聲隔著河岸的呼喊或嘆息,都能夠驚醒和感染對方,使得人在天地之間、獨我之中,忽然就有了感應與共鳴。而現在,飛機和車子飛速而過,不僅無風,而且只聽到奔行的怒吼,身體和靈魂掠地而過,甚至不與大地人文發生一點糾葛。
《鮮于氏離堆記》是顏真卿被貶途中所書,現存碑文大部分已難以確認。但從中可以得知,儀隴原名新政,也叫過儀隆等名字,其歷史可以追溯到遙遠的戰國時期。顏真卿不僅書法冠絕千年,獨步藝苑,且還是血勇、忠貞之人。安史之亂爆發后,安祿山大軍半個月內即從范陽殺至洛陽,河北淪陷,多數將領和州縣官府望風而降,唯獨顏真卿與其堂兄顏杲卿,一在德州,一在正定,首尾呼應,與安祿山史思明所部抗戰數月。后配合郭子儀和李光弼,逐步取得在河東、河北戰場的勝利。就是這樣的一個名臣與書法家,最終卻被藩鎮李希烈殺死。
所有的瞻仰都是崇敬和懷念。一個人能在世上留下自己獨特的痕跡和事跡,當是無上榮耀。即使途經儀隴如顏真卿者,也以藝術的存留,在遙遠的川渝之地得到了后世的回應與拜謁。而相對于顏真卿,朱德乃至張思德,后者由于其將行不遠,更使得儀隴這一縣域無論是精神還是文化上,都憑空躍升了幾個高度,并且四散漫溢、氣韻擴張。使得所有來這里的人,必然會心懷敬畏。
拾級而上,內心沉穆。人們通常用臺階來決定或者比喻某個人和事物所達到的某種高度和影響力。這種思維,源于古老的傳統,也是人們用來紀念自身之中杰出人物的普遍方式。當然,這種方式顯然是帶有某種強烈寓意的。在很多時候,人是被同類抬高的,也是被自己抬高的。對于朱德這樣一個近代史上重量級甚至主角之一的先驅和領袖,他去世后,后人怎么祭奠和尊敬都不為過。每個人都是時代的一份子,無論是締造者還是參與者、順從者和反抗者,其共同的一點便是,誰也無法真正脫離時代的局限與種種掣肘,也無法達到超凡入圣的完美境界。
記得小時候學課文《朱德的扁擔》甚為動容,一個高至云端的人,一個開國領袖與軍事戰略家,居然也有平凡的一面,也有凡俗的情感與庸常的生活表現,覺得不可思議。但進入朱德故居之后,我很快就明白,再偉大的人,也出身于草木之間,都與泥土大地根脈相連。據說,朱德的祖輩是從外地遷徙到這里的客家人。從此地到彼地,人永遠在大地上尋找適合自己的生養之地。客家人的遷徙雖然是從農耕到農耕,但也和游牧民族的遷徙性質相同。
1886年12月1日,一個孩子在琳瑯山下來到人世,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這個世界在東方偏遠之地的老舊形態。人群總是會有富裕的和貧窮的,有高貴的,也有卑賤的。這不是兩極對立,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命運。按照現在的說法,朱德出生在一個佃農家中,母親生他的房屋,還是租住地主家的。一個人出身微賤不要緊,重要的是他的成長。我注意到,朱德過繼給其大伯為養子后,才有了讀書的機會。無論在什么樣的年代,客家人“耕讀傳家”家風不僅是農耕文明中漢民族的一種精神傳統和現實自覺要求,也是構成中國文化,特別是鄉村文化傳統之所以傳承不衰的根本原因所在。
及至長大,朱德進入一山之隔的丁氏私塾讀書。這個丁氏,也是客家人,住在琳瑯山南面,朱德家在西。《周易》上說,西主貴,南主富。經過多年奮斗,丁氏富甲一方,家中所開設的染坊、油坊、織錦等產業,構成了他們財富的來源。朱德到丁家私塾讀書,當然也是受益者。一個山村窮孩子,有地方讀書,還有人供養,在那樣的一個年代,當然非常幸運。可當他學有所成,他所在的龐大帝國已經日暮西山,積貧積弱,百般受辱于西方列強,自身的問題已經無法根治,到處都是衰敗與沒落。
1908年,先爆發了廣州“二辰丸”抵制日貨事件,稍后,孫中山、黃興、黃明堂等人起義失敗;全國興起請愿立憲運動;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相差一天死于中南海。在此情勢下,清政府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末日,循常制度廢弛,科舉當然也在此列。這對于讀書人來說,一定是一個滅頂打擊。此時的朱德,先后考入南充小學堂、中學堂并四川高等學堂附設體育學堂,后在南充高等小學堂任體育老師。1909年,朱德考入云南陸軍講武堂。這是朱德真正人生的開端。
導游指著旁邊一座水庫說:朱德小時,這水庫還是一個池塘。幾乎每個夏天,朱德都在里面游泳。有一天中午,他父親朱世林忽然看到,一只白色小老虎在水中游泳。頓時驚呆,遲疑很久,才喊了一聲朱德的小名“狗娃子”。沒想到,那只老虎居然答應了。父親一看,果真是自己的兒子。
這則傳說,可能是牽強附會,但傳說總是極其美好的。尤其是在大地鄉野之間,美好的傳說不僅是人們想象力的體現,也是慰藉我們苦難生活的強力精神劑。長期以來,人們相信萬物有靈,世上的人那么多,但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不同的,也都有著自己的某種先天性使命。
向朱德塑像三鞠躬,心里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位先輩,除了蓋世功業,他和這世上無數的逝者沒有不同,生命絕無高低貴賤之分,每個生命都值得尊重與敬仰。舉頭仰望的時候,滿心的欽敬之外,腦海中還有著嘚嘚的馬蹄聲、隆隆的炮火、鮮血與尸體的戰場等等場景。朱德不僅生逢其時,參與了偉大的時代變革,也是時代的締造者。英雄的經歷有很多雷同之處,諸如沒落之后困苦與反抗,反抗過程中的艱難困苦甚至自我矛盾與失敗、犧牲,也總是正道滄桑,勝者居上。每一代英雄都用相同的方式,在浩浩世事與眾生之間,走出了一條屬于自我但卻又彪炳千秋的道路。
1911年,朱德參與了“重九起義”,響應辛亥革命;后又當了兩年軍事教官,再任連長、營長、團長。1915年,參加反袁戰爭;次年,又任滇軍旅長,時年30歲。像他這樣的年齡,有如此多的作戰經驗,且榮升旅長,在和平時期是難以見到的。不過,1922年當是朱德命運的一個重大轉折,這一年,他任云南省警務處長兼省會警察廳長,殊不知,前兩年被驅逐的唐繼堯返回昆明主政,朱德覺得不能再留下,遂赴北京與孫炳文等人會合。8月在上海見到陳獨秀,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被拒絕后,前往歐洲,在柏林會見周恩來。不久,加入中國共產黨。
這種年譜式的羅列好像無趣,但從中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命運軌跡也頗蹊蹺。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在國民革命軍中已經有了根基,任誰都不會輕易舍棄;再者,加入中國共產黨遭拒絕,也匪夷所思。也可能是因為陳獨秀的書生意氣,乃至其當時的政治主張等因素。從這個方面看,周恩來是富有遠見的人。無論在何時,識人用人,不僅是氣度問題,也是眼光問題。爾后,朱德才開始進行了一系列的革命斗爭,其中,在北伐戰爭中回川說服川軍楊森所部策應、在萬縣和陳毅一起組織反抗英軍屠殺國人運動,在瀘州、順慶等地組織武裝起義等,都是果敢且頗有成效的。
南昌起義被認為是人民解放軍的起點,朱德當時所做的工作,以及他率麾下紅九軍南下廣東,又轉戰贛粵湘邊境,旋即在井岡山與毛澤東會師,他和他的部隊,構成了紅軍的主力部分,對于當時的中國共產黨至關重要。記得羅斯·特里爾在《毛澤東傳》中說,朱德前往井岡山,是以黨代表身份去的,勸阻毛澤東打游擊戰,進而實施奪取大城市戰略。殊不知,毛澤東與朱德深談一夜,兩人取得了深度共識,并付諸實施,幾個月時間,采取游擊戰法,先后在五斗江、新老七溪嶺、龍源口等地挫敗了圍剿的國民黨軍隊。繼而,在贛南、閩西等地開辟了多個紅色根據地。前四次反圍剿勝利,第五次失敗。可能是當時黨內意見不統一,倘若能夠從朱德和毛澤東反圍剿的勝利實踐中得出正確結論,紅軍方面可能會損失得小一些。
長征是被迫的,也是戰略轉移,當然也是一個奇跡。這一個奇跡,是朱德和毛澤東及其戰友所共同創造的。朱德的部隊基礎、游擊戰和指揮藝術,在彼時,對于全黨全軍來說至關重要,不僅是當時的方向,也是根本保證。在復雜的局勢面前,朱德始終保持了謙遜的處事風格,也堅持了他個人的一種正確判斷。
所有這些史跡,已經在多個展館陳設,供后人仰望和思索。我從中看出了曲折,也看出了偉大,看出了榮耀,也看出了驚險。但軍事終究是為政治服務的。軍事是政治的暴力手段,政治則是軍事的至高目的。抗戰期間,在太行山,領導八路軍組織的戰爭,也體現出了朱德的政治智慧;在解放戰爭中的運籌帷幄,則進一步證實了朱德善于指揮大規模作戰,依據形勢調適戰爭進度的智慧和能力。步出展館的時候,很唐突地想到,朱德這樣的偉人與統帥,可能就是為戰爭、為締造新政權而生。因為,在歷史的每一個緊要關頭,必定會有幾位橫刀立馬的元帥與將軍全程參與,這好像是一種歷史和人類社會大變革時期的“必需程式”。
古樸的房子,在山的懷中。導游說,這就是琳瑯山,航拍照片顯示,山頂為鮮明的五星形狀;山腳下有一塊巨石,一面居然重疊著鐮刀和斧頭的圖案。朱德當年的臥室在堂屋左側樓上,一桌一椅一油燈,一張床,別無他物。坐在他當年坐過的椅子上,覺得有一種古雅的氣息。也能夠想象,當年的朱德,祖輩就是在這里生活,他本人的很多日子也是在這間房子里慢慢消磨的。
院子里種滿了櫻桃樹,正是結果時節,一顆顆的果實,隱在葉子中間,不容易被人發現。吃飯時,當地散文家何永康和詩人黎杰說了幾件趣事,都是有關朱德的。
一個說朱德為人寬懷,度量大,使得他在很多艱險的時候能夠化險為夷,也是他操守持正,人生頗為圓滿的根本要素;一個說,當年,蔣中正曾搞過一件荒唐事,即民間傳說的“殺豬拔毛”,下令地方挖朱德和毛澤東的祖墳。朱德祖上共有八座墳墓,七座被挖開燒毀。只有朱德生父朱世林的墳墓完好。其中的故事或傳說也很有意思,曰:當年,某國民黨官員帶風水先生來看。風水先生說,這個墳不能挖。挖掉的話,如同放虎歸山,后患無窮。稍后,又找一個風水先生。此風水先生也說,挖掉這座墳,便會火燒赤野,更不得了。如此幾次,這座墳墓才得以保存。
這些民間的傳說,不入正史,儼然是鄉野民眾的一種說法,有趣。挖墳掘墓歷來為人痛恨,也是不入流的手段。逝者已逝,無論其子孫后代是怎樣的一些人,都與故去的人無關。朱德故居一側,有山名叫馬鞍山,山后一座山嶺,名叫關刀嶺,嶺上長有一棵數百年的柏樹,獨獨一棵,形似關羽所用的青龍偃月刀。奇怪的是,朱德逝世,樹即枯死。不過,前些年,那棵樹居然又復活了。
朱德故居和他父親的墳墓,正對的是一座形似官帽的獨山,山上全是柏樹,也不知道多少年了,總也長不大,但樹冠一律朝向朱德父親朱世林的墳墓。當地人說,這些柏樹是在用鞠躬的姿勢替朱德盡孝。
如此種種,都是當地人的一種說法。一個人超群絕倫,必然會被賦予諸多的傳說。民眾總是喜歡賦予英雄俊杰神意和浪漫,借以證實這些人的不同凡響與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必然性。人們還以為,一個人的造化不僅僅來自于時勢和個人修為,還有天地自然乃至列祖列宗的護佑。
這其實也是一種教化,只是比那些大而籠統的說法更加委婉和富有唯心色彩罷了。
次日一早,在越來越猛烈的雨中,去到儀隴老縣城金城,據說這是西南地區第一大鎮。在鎮子外,看到新開的石刻。朋友介紹說,這是新建的,只要愿意,就可以請書法家把自己的詩詞寫出來,請人刻上去。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高大壁立的石崖,任其自然受風吹雨打,未必就是真的好,今人效仿古人,刻字于上,起碼是一種向上的文化行為。
就著淅瀝的雨,仰望巨大的“德”字,忽然有肅穆之感。德,大致是一個人的內在質地,是天地自然在人身上乃至靈魂中的體現。“德”強調的是人的自我覺悟和修為,更是一種處世態度、方法、良心、品性的綜合反映。
斯人已去,音容當年。可以說,朱德已經是儀隴的一部分了,也是川東北民眾一個精神的和現實的偶像與標桿。在細雨之中,再次向朱德塑像躬身致敬的時候,我似乎聽到雨滴敲擊頭頂的清脆之聲,覺到了雨水淌進胸脯的細微動作,平緩且迅疾,自由而規則。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飛天》《解放軍文藝》《天涯》《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等刊。已出版著作有《中國的匈奴》《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沙漠之書》《生死故鄉》《匈奴秘史》《南太行民間敘事》《沙漠里的細水微光》《歷史的鄉愁》及詩集《命中》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