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色的窗簾被拉上了。之前透過窗口所能看到的修了半截便停工了的高層住宅群(它們與灰沉沉的天同色,攔截著我更遠的視線),街道上匆匆而過的行人車輛,蒙在雨霧中油膩膩的自行車棚頂,在灰天灰地中剛返青不久即開出艷麗花朵的綠,包括這扇窗戶外墻上網格狀的護欄,以及停靠在窗沿上的一只深棕色的軟壘球(它曾經屬于某個調皮的小子)都被擋在了窗簾之外,當然,還有光線。
室內立刻暗了下來。在窗簾的閉合形成的一小片陰影里,如果你可以閉上眼睛,刻意不聽,落下你與他人無形的帷幕,在臆念中伸出八爪魚似的觸角,游走、探尋,你將獲得狹小的令人興奮的自由。
我對自己說,這是你想獲取的。隔絕即自由。
這間屋子很大,約有七十個平方,它是一間由閑置的實驗室改造而成的教師辦公室。七張桌子,七個人,長短不一的四具沙發和與它們相搭配的大小茶幾,木質書柜與鐵皮文件柜依墻而立,屋子正中央的地面擺放著的五盆綠蘿湊成一個圓形,葉片豐滿濃郁。桌子上物品雜多,最顯眼的就是高摞的學生作業本,還有教案、教參、教具,女老師的桌面上免不了幾樣拆包和未拆包的零食,感冒的老師桌面上有一些藥物,都各自擁有一個自己喜歡的水杯。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新奇的了。這些東西有零有整,在桌面上各據一方,它們張牙舞爪地包圍著桌子主人,等待他們拿起、打開、關注、傾聽。但它們的故事通常被掩蓋在擁有者的視覺之下,像是隔著門、隔著窗、隔著紗,像是一個個啞巴。它們從哪里來,經歷著什么樣的故事,那些故事中的人又有些什么故事,我們不得而知。它們只作為一個短暫而模糊的印象,在桌面上停留一下,隨后會被自然地忘掉。我們的視覺是拙笨的,遲鈍的,冷漠的。
W小聲哼著歌,間或與其他人聊幾句,不停歇地判作業,遇到某篇不理想的就發兩句牢騷,她總是這樣一心多用。L與Y湊在一個電腦屏幕前,邊往嘴里扔零食邊做一個報表,好像往嘴里丟一塊鍋巴或是一把葡萄干,食物本身和咀嚼的過程有助于數據快速生成。N坐在屋子東南角,S坐在西北角,她們停下手里的活兒,半轉過身來,就這樣隔空說著話。G作為這間屋子里唯一的男性,年齡又最小,所以最為沉默。這種沉默是被壓抑著的,只有當你問起他或叫到他時才會站起來說上幾句,說完該說的即刻坐下又專注于自己的事情,認真而有節制。他們都是我的同事,每天與我在一起呆的時間要比我與丈夫和孩子多。他們時而各干其事,時而相互交匯。他們聊他們自己、聊工作、聊熱劇、聊美食與流行服飾,聊社會敏感話題并發表見解,當然,也聊愛情。可他們卻并不急著獲得愛情,在選擇結婚對象時頗有主見,一副副很有經驗的模樣。他們認為“絕不能湊合”“感覺”“合拍”和“有話說”很重要,就是“能談得來,你喜歡的對方也喜歡,你正在干的對方也在干”。他們聊他們注意到的一切,與無數青年無異。不同的是他們長得都很俊美,衣著談吐得體,頭發指甲干凈,都是研究生。他們是新一代優秀青年的代表,有的是八零末,有的是九零初。他們生長在城市或鄉村的殷實家庭,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再到研究生畢業都是學校里的佼佼者。他們中有的了解漫長而多變的中國及世界歷史,有的閱讀過不少書籍,有的是古典文學的忠實粉絲,有的見識過一些智慧的、有趣的人。他們都曾渴望尊重、自由,追求生而為人的權力,憧憬夢中的理想國,也能夠坦然地甚至足夠耐心地面對和接納理想與現實的落差,順從于殘酷的招聘制度,從眾多考生中脫穎而出(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殺出一條血路”)獲得了這份工作——來當一個小學的或是初中的老師,過著由鈴聲指揮、被規劃得裝進框子里、被分割成塊狀的不差分秒的生活,完成著各項教育指標,端起架子、做起樣子來走進課堂,領著一群孩子也像他們一樣學習如何完成任務,如何擠獨木橋,如何快速把自己錘煉成應付考試的金剛之體。
當教育者成為執行命令的機器,被教育者也已然不是孩子,不是性格各異的充滿生機的花草和生靈,而成為冷冰冰的建筑材料。教育者的目的就是如何鍛造這些材料并搭建成華麗的尖塔。混搭風格的尖塔,這些表象背后的前后差異和變化是我們沒有深入探討過的。我好奇同時又不忍心與他們探討,我寧愿看到他們躺在自己建造的安逸窩里過著平實的生活,永遠不要那么敏感,那么清醒,但這種不忍心顯然是單方面的。也許他們并不這樣認為。也許他們意識到了。可他們和我一樣首先要體面地活著,要被我們身處的環境接納與認同。我們都無法想象被拋棄與被隔離。
我置身于這種人和物的紛亂之中。不斷有人敲門進來找這間屋子里的某人辦公或談些別的什么,嘈嘈雜雜。這間屋子里的人與人之間也不斷地交流往來,彼此依賴且熟悉。這種在了解、適應、容讓、禮節、理解、互助以及不干涉基礎上建立的關系牢固而穩定。我在他們身后的角落里——也就是被拉上窗簾的陰影里(這間辦公室有三扇窗戶,這是其中之一)度過了足夠漫長的一個個白天和許多個夜晚。我勤勞,也偶爾懈怠,我充滿激情,也時常落寞,我果斷地發號施令處理日常和突發事務,有時也優柔寡斷顧慮重重。我每天至少有七到八次甚至更多次地出入這間辦公室,到其他辦公室里去,到我的教室里去,到校園的每個需要我出現的地方去。我像一只弦上之箭。
我們的教學樓是這樣的,南北各有一棟,每棟有五層,每層都由連廊相接。這兩棟樓都是雙面的,所有的學生教室都在陽面,所有的教師辦公室和功能室都在陰面。樓道冗長,大白天在樓內行走人與物尚易辨,倘若陰雨天或者傍晚,樓內四處漆黑一團,除非你進入有窗戶的辦公室或者教室,要么打開頂燈,才得見足夠的光。我從位于北三樓的辦公室走出去,即進入到一片陰暗里,我順著樓梯下行至二樓,然后向南拐,從連廊的一片明媚的陽光中穿過(連廊有大片的落地玻璃),整個身體便存在于這一段的溫暖之中,然后很快走到南二樓的陰影里,再走一截這樣的路,打開一扇門,那是我的教室的門,就又走進了另一片光明。
陰暗使冷清在周身漫漶,陽光則給人以溫暖和安慰。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它們之間并不遙遠。然而我貪戀前者,黑暗和冷清使我清醒。即使是回到我的家,我的臥室里。有時候我獨自一人呆在里面。那畫面以黑暗為背景,我坐在一盞小燈昏黃的光下冥想,感受孤我的古板、教條、沉悶、單調、淺薄,想到據此而生出的種種冷漠和煩悶,禁不住流出眼淚。我很自然地回憶起我與他(我的愛人)共同度過的那些時光,驚訝于痛苦或悲傷竟那么輕易被記起。
他的面頰、頭發都染了一層風霜。疾病、失親、變故消磨銳氣,他便步步后退,最后只能鉆進繭子里,營造他的烏托邦。他散養幾對斑鳩和一群麻雀,不吝糧食,期望鳥類可以如寓言中所述那樣帶來好運。他善于與富含經歷的老人溝通,他們對他可信。他從不在當權者面前戰戰兢兢,也從不在騙子面前像個傻子。他還善于在不相識或是不熟識的人面前展露才華,在熟悉的人面前則出人意料的內斂。他為自己建造了一堵與世人隔絕的墻。他也經常什么都不做,像只蜥蜴靜靜地蟄伏在深秋茂盛的草叢中,然而他的什么也不做常常給人以某種壓力。他需要真切的快樂,而不是虛假的。他不甘愿卻表面甘愿活在一片混沌之中,過目前這種日子,于是他呈現出一種矛盾的狀態,這種矛盾與我的幾近形似,卻又格格不入。我們都在各自的圓圈內做自我封閉和被動封閉,被滾滾前進的時代拋棄在路上,被周遭的人和事團團圍住。我們也互相包圍,令彼此無法喘息。我們還覺得對方是那樣惹人憐。我們執拗又柔軟的手指無法幫助對方在圈體上捅出一個洞,一個可供長期換氣,體會外界溫度和光明的孔。我們依據對其他家庭的觀察,判斷我們這樣的生活很正常。然而我們只是一個縮影,是生活和歲月縱橫交織成的布景中一個斑駁的微小黑點。我們也偶爾覺得這樣不正常,當然這種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所否定。我們匆忙地生活,打著堅守的旗號,日復一日,直至生命的終結。
那天我參加完一個系統內部的業務比賽并拿了頭名,多日累積的勞累引發的不適在比賽結束那一刻一起涌出,先是咽喉腫痛、高燒不退,繼而頭疼,隨后感冒癥狀陸續顯現出來,我不得不去醫院打吊瓶,而后拎著一大包藥去母親那里尋求安慰,當然,我慶幸還有年邁的父親母親可以容納我。我弓著背,斜挎著包,腳步拖沓,眼神散漫,發型隨意。在進入到一條舊街小巷,經過一座上百年的院落時,瞥見一個頭發和胡子一樣長一樣白的老人,半躺在門前的竹椅上,竹椅上簇新的墨綠色絲絨毯子與他那皮包著骨的消瘦臉龐、看起來青筋暴露的黑黢黢的皮膚和破舊不堪的中山裝形成一種反差,這種反差令我作嘔。他顯然同樣注意到了面無表情的我,察覺出我對他的鄙夷(我也不明白這種鄙夷由何而來),他輕微挪動其中一只腳,撓了一下頭,眼神由我很快地轉向別處。
仿佛我們彼此是熟悉的。
我并未停留。我腳下的路面如同跑步機的傳輸帶不斷退向后方,我知道很快,它就會一成不變地迎面而來。
(韓莉,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詩歌,散文見于《山西文學》《山西日報》等報刊。)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