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母終于孤身一人了;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經(jīng)獨自生活。如今,她越來越與一種叫“自我”的東西融為一體。她住在那個連大白天都要點燈的小屋里,住在一個人口越來越少的村子的東面;地理位置于她毫無意義,她只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坐在那些黑暗里。從前,她在那些黑暗里爭分奪秒地織網(wǎng),如今則夜以繼日地念經(jīng)。
她已經(jīng)九十一歲,這個歲數(shù)對她來說也沒什么用,既不能顯示自身閱歷與驕傲,也無大限將臨的恐懼。她只是習(xí)慣性地往那些時間里填充東西,就像有些孩子總喜歡往口袋里裝石頭。
夜以繼日地念經(jīng),或常年累月地織網(wǎng),是她消耗時間或填充虛空的方式,也是職業(yè)之一種。沒有什么難度,但也不見得那么容易。當(dāng)我和母親出現(xiàn)在小屋門口,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出來迎接我們。她沒有比之前更顯老,衰老在她身上已經(jīng)停止挪動腳步。
我們習(xí)慣性地囑咐她,人老了就應(yīng)該少操勞,多休息。
——曬曬太陽,發(fā)發(fā)呆什么的,多好啊。
她沒有接我們的話茬,也未表示反對,只是那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帶著一點點好奇和茫然,好似在細細辨認那些話里的意思,或許并沒有。那張臉皺縮,暗淡,畸形,像枚干果,卻沒有干果在自然演變中形成的美感。毋庸置疑,它已經(jīng)糟透了,不可能變得更糟。
據(jù)我了解,有些人的衰老具備一種韻律,循序漸進,臻于佳境,妙不可言。可發(fā)生在祖母身上的完全不是如此。或許呈現(xiàn)了相反的態(tài)勢也未可知。她還是那么容易動怒,對現(xiàn)實不滿,對別人不滿,對自身的安逸也不滿,即使越來越多的死亡圍著她,啄食著她,隨時可能吞掉她,也沒有消化掉她的不滿——我的祖母比那些短壽的人因此擁有了更多的時間,以及更多的衰老和不平之氣。或許,就是那些不平之氣支撐著她,成為她生命燃燒的動力。
從前,她織過許多網(wǎng);那時候,有很多年輕姑娘也成群結(jié)隊地織網(wǎng)。那些墨綠色大網(wǎng),最后都落在江河湖海里,不多久這份編織工作就被機器取代了,前半生事業(yè)就這樣打了水漂。
出售經(jīng)文成為祖母的新職業(yè),附近村子沒有人以此為業(yè),聲名因此遠播。經(jīng)文附著在麥秸上,譬如大海的聲音被一枚海螺收藏,那些勞動成果是無法被看見的,只被祖母一個人看見,一個人知道。
她對自己的新職業(yè)充滿虔誠,近乎驕傲。他們需要那些經(jīng)文,是那些活人需要它們,而不是死者;每個祭祀先祖的日子,他們都會想到她,到她這里來取走經(jīng)文,留下錢。——那些錢體現(xiàn)她的價值。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偶爾,她也會為自己居然活那么久而感到抱歉,特別是當(dāng)獲悉誰誰誰去世了,誰誰誰又染上惡疾不久于人世。而那些人,極有可能都比她年輕,有些甚至是她的晚輩。
“沒有辦法呀,死嚒又死不了,活著呢,又受罪——兩難!”她覷著眼,唱戲似地講完這些話,依然是那種表情,茫然與無知兼而有之,似笑非笑地望著你。
你聽聽,這語氣多么狂妄!又哪有一點抱歉的意思。
曾經(jīng),母親對我說:“你祖母這個人厲害著呢。”
見我一臉茫然,母親解釋道,她說話厲害!從不肯饒恕別人!都那么老了,還那樣,一點也沒變。她甚至不要別人去看她,說自己過得很好,比別人想的要好。
可她有什么好的呢。在提倡多子多福、多生者光榮的年代,她僅生養(yǎng)一個;步入晚年,兒子、丈夫、哥哥都先后離她而去。要說悲慘,誰都不及她。
她拒絕被同情,可當(dāng)我給她買煙買酒,將零花錢贈予她,她也顯示出某種坦然笑納的神情,好像此種行為只是為了證明我的不忘本,而非她自身境況堪憂,需要來自他人的幫助。
這么多年,是我母親一直在幫她,給她送煙遞酒,還有各種日用品。她需要的東西極少,固定的主要有紅糖、雞蛋、豆腐乳等,煙和酒則須臾不離身。酒是極普通的黃酒,她不狂飲,而是小酌;煙也是劣質(zhì)煙,卻一日不可離。——我甚至認為這就是她的長壽秘訣。人活在這個世上是需要借助于一些外物,那些液體或氣體轉(zhuǎn)化而成的力量,支撐著她,保證她的身體器官運行如常。
好強如祖母也承認需要我母親提供的這些東西,但她并不認為自己是在倚靠她,購買那些物資所需要的錢,完全由她自己承擔(dān)。在她眼里,我母親只不過是個富有愛心的運輸者。
每次回家,我都要說服自己去看望她;從她將近八十歲起,我們就在“她有可能馬上死去”的擔(dān)憂中走進那個黑暗的小屋,尤其是當(dāng)喪子與喪夫的厄運接二連三地到來,一股腦兒地襲擊了她。我們以為她也差不多了。
她知道自己的長壽會成為一個話題,便主動挑起這個話題,驕傲自滿,不以為然。她有足夠的事實來證明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她還有勞動的能力,誰也不依靠。
她勞動,并且忙得不可開交,不像別的老年人那樣抱怨自己日薄西山的身體。唯一有問題是她的膝蓋,因骨質(zhì)增生導(dǎo)致的疼痛已經(jīng)伴隨多年,可似乎沒有明顯加重的跡象——她提及膝蓋問題所使用的語氣,讓我們忽略了那個問題的存在,不待走出小屋,便忘卻了。
很多次,從祖母的小屋走出之后,總有一種近乎荒誕的念頭在腦海中浮現(xiàn),好似電視里的高層領(lǐng)導(dǎo)去慰問住在貧民窟里的人,那種高高在上的談話顯得極為虛假。
那種時候,祖母總會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問我一個人活那么久,是不是成了一種累贅?我想安慰她,說一個人長壽不僅是美德,還是整個家族的榮光。可在逐漸陌生的方言語音里,我左顧右盼,即使有只言片語說出口,或因語氣生硬,而通向其意義的反面。
祖母唯一愿意反復(fù)提及的是她的職業(yè)。那件唯一而重要的事情就是念經(jīng)。那些經(jīng)文必須附著在麥桿之上,才能生效。在普遍不再種植和收獲麥子的今天,麥桿的來源成了問題。她將那些麥桿的提供者視為這個時代最后的好心人,掛在嘴邊,在我面前一提再提。好像他們不僅幫助了她的事業(yè),還賦予她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動力。
那些人是她的晚輩鄰居,父母大多已經(jīng)過世,自己也即將步入老年行列。在人數(shù)越來越少的村莊,人與人之間原本松懈的關(guān)系漸趨收緊,呈現(xiàn)某種相依為命的特質(zhì)。更重要的是,他們都面臨一個共同問題,鄰居越來越少,逐年減少。鑒于此,他們甚至對其中的小偷小摸者都給予了某種程度的寬容。
有一天,那個傻女人進入祖母的閣樓,順手牽羊拿走一塊肥皂。傻女人過來幫忙搬麥桿的時候,祖母故意說,我屋子里有塊肥皂不見了。
那肯定是被一只大蟲吃掉了。傻女人眨了眨眼睛,天真地說。
什么樣的大蟲可以吃掉一塊肥皂呢?祖母大惑不解地問。
那肯定是很大很大的一只大蟲,就像有一個人那么大。傻女人比劃著,哇啦哇啦地說了半天。
你什么時候看見那只大蟲幫我問一聲,她為什么要吃我的肥皂,肥皂可一點兒也不好吃。祖母似笑非笑地望著傻女人,好像在說,我什么都看見了,什么都知道。
傻女人高興地點頭,說,好的好的,下次見了,我一定幫你問問。
——傻女人蹦蹦跳跳地走開了。祖母不讓自己再想肥皂的事,她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傻女人幫忙,她要借助傻女人的腿去購買物品,借助傻女人的手去挪動重物,借助傻女人的嘴去傳遞“情報”,哪怕她說的話根本就沒有人可以完全聽懂。
有時候,她也會把香煙分給傻女人抽,把老酒倒給她喝。這些東西都是傻女人喜歡的,傻女人喜歡喝酒,喝醉了就唱歌,站在那架結(jié)滿蛛網(wǎng)的風(fēng)車前呱呱亂叫,手腳并舞,像一只懷孕的母猩猩。
祖母說,傻女人一點也不傻,這個地方精著呢。——說著,她指了指自己衰老的腦門,詭異地笑了。
對于傻女人,祖母的心情有些復(fù)雜。
還有一位老嫗,祖母稱其為“寶香姑娘”,已經(jīng)八十幾歲了。她們才是真正的好姐妹,人生旅途中的相依為命者。十幾年前,這位“寶香姑娘”做了腸道腫瘤手術(shù),術(shù)后在肚子上掛了一個糞袋子。這個掛著糞袋子的老嫗經(jīng)常出入祖母的閣樓,祖母把子孫孝敬的粽子、糕點等統(tǒng)統(tǒng)贈送給這位老姑娘,憐惜她不得不天天掛著那個勞什子。
有一次,他們說起村里某位糟老頭的不堪之事,忽然懷念起各自死去的伴侶來(有多少年未想他們了),認為他們即使活著也不會犯如此錯誤;說著說著,倆人不由哭哭啼啼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像是在演戲。
當(dāng)意識到不妥時,又彼此勸慰,最終破涕為笑。
也只有這種時候,祖母性別中女性的部分復(fù)蘇了,臉上衰老的皺紋蕩漾開去,讓我依稀想起她六十幾歲時的模樣,那是我小時候看見的臉,是祖母留在我記憶中最年輕的臉。
她們還喜歡在宗祠前面的空地上孵太陽,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時,忽然發(fā)出奇怪的“吭哧吭哧”的笑。——好像那些笑聲無法順利通過她們松弛、皺縮的聲帶,被生生地噎住了,又斷斷續(xù)續(xù)地釋放出來一點。
那種時候,她們自成一體,沒有人可以靠近,也沒有人能夠聽懂那些笑聲的含義。她們說起昨晚夢里又見到了誰,里面的人境況如何,托她們捎了什么口信。夢中之人都是往生世界里的。那些口信雖五花八門,缺少邏輯相關(guān)性,大抵與衣食住行有關(guān),好像他們到了那個世界,還在經(jīng)歷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即使死亡也無法讓他們離開那種生活。
祖母的工作就是為他們服務(wù)的。那些經(jīng)文是那個世界的“通用貨幣”,它們會讓那個世界的人衣食無憂,甚至過上豪奢的生活。
當(dāng)然,她夜以繼日地工作,并不僅僅是為了幫助他們。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為了什么。她甚至很少做飯,僅以干糧或黃酒充饑,或饑腸轆轆地上床就寢,醒來繼續(xù)投入工作之中。除了睡眠,她不允許被任何東西打斷,一種連續(xù)性的工作會給人帶來幻覺,好像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工作,沒有什么可以被取代。
年復(fù)一年,祖母宛如入了魔怔。每個路過小屋的人,都會看見一個齒牙脫落、白發(fā)稀疏的老嫗,正念念有詞。既然無法停止,那就讓它永遠繼續(xù)下去,似乎那些聲音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富麗的世界;只要她閉上眼簾,循著那個聲音往前,就能找到那個世界。
現(xiàn)實的小屋里,舊物滿滿當(dāng)當(dāng)、堆積如山,多年來不斷散發(fā)出氣味,那些氣味彼此消融、混雜在一起,成為逼仄空間里不再流動的部分。泥腥氣充溢在室內(nèi),還有鐵銹的氣息,干燥塵土的熱烘氣,有機體腐敗發(fā)酵的氣味,什么都有,但什么也聞辨不出。即使在大白日,這些物品也是以陰影的形式存在,暗影幢幢,重疊在一起,好像要把主人趕出去,或者將其吞沒,也成為暗影的一部分。
祖母在那個屋子的一樓吃飯和睡覺,只占用極少的空間。她每天和那些暗影生活在一起,是熟視無睹,還是渾然不覺,我并不知道,也不忍心告知我的直覺——有一天,她會進入其中某個通道,消失不見。
屋子里惟有誦經(jīng)聲。由梵語翻譯而來的經(jīng)文,以浙東方言念出,有一種神秘氤氳的氣息,好像某種古老的召喚或者告慰。
在祖母的屋子外面,那個癡迷種植的八旬老人,沿著村街,走進了后山。他在那些土地上所種植的瓜果蔬菜最終將腐爛在豐收季的稻田里。沒有更多的人去采摘它們。年輕時曾感受過的排山倒海般的饑餓感,再也沒有了。對食物熱切的欲望慢慢地成了奢望。
一個月前,我因事趕回老家,最后一天,去了祖母的小屋。這次,她以無法控制的興奮之情向我們講述小舅的光輝事跡。他不知從誰人那里,給她弄來整整一貨車的柴火木,足足卸載了一個多小時。她對整個事件所表現(xiàn)出的激動之情,讓我和母親尷尬不已,我們并沒有能力去弄這么一車子木頭來給她燒,即使出錢,也買不到。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平常所贈予祖母的都是方便獲得的東西,并不是她真正需要的。
“這些木頭是從哪里來的呢?”
“據(jù)說是老房子拆下來的,拆了整整兩間房子。”祖母帶領(lǐng)我們參觀了她的“燃料工廠”,體積龐大,占據(jù)了整個天井和公共通道。
一直以來,母親都在說服她使用煤氣灶,還給她買過一臺。教她怎么用。只需操作一個按鈕就行,憑那種淺藍色的火焰就可以把食物加熱,沒有任何污染,屋子里也不會弄得臟兮兮的。
可她就是喜歡弄出一些真正的火焰來,以此來烹煮飯菜。沒有柴火的時候,她就往爐灶里面塞各種東西,晴綸布料、橡膠輪胎什么的,臭不可聞。四鄰們怨聲載道,連她自己也無法忍受。
柴木長在山上,再沒有人將它們砍下,曬干,運回柴房;最好的燃料都在那里,而那些山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上去過了。
上山砍柴的人,都已經(jīng)在那里沉睡多年了。
山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祖母取不到那個世界里的東西。她懷念松枝燃燒時發(fā)出的聲響,瞬間乍現(xiàn)的火光,好似給黑暗的板壁鍍了金光。燃料缺乏的時候,她曾往爐灶里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時候還會澆一點菜油上去。
可是,沒有那種火光,沒有那種純粹而持久的亮度,沒有那種美好的氣味,把火膛邊的人臉照得透明、純凈、充滿光亮。
從前,每一天,她都試著讓自己走遠一點,去林子的邊上揀一些枯樹枝。她最喜歡的還是松枝。有一陣子,為了賺錢,他們砍下很多樹,幾乎把它們都砍光了。現(xiàn)在,祖母能揀到的只有樹葉和蘆葦葉子,一塞進灶膛里,便轟地一聲,化作一股青煙散掉了。根本無法煮熟任何東西。
祖母拒絕使用煤氣灶,這讓煮熟食物這件簡單的事,變得艱難。大概,整個村子里惟有她在燒火煮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在她面前再提煤氣灶的事,好像煤氣灶這樣的東西真的與她無關(guān)。
好幾次,我去那個小屋,都看見她從黑咕隆咚的灶臺間的火凳上起身,向我走來。在她身后,局部而散淡的光芒從狹窄的灶膛里透出,映在那斑駁的板壁上,呈現(xiàn)出某種古老的圖案,待火光漸漸暗淡下去,那圖案就消失不見了。
某一年,祖母被迫離開小屋,到母親的房子里暫住過一個月。母親開了間小超市;白天,她就坐在貨架盡頭的角落里,坐在那把竹椅上。她離開了她的勞動,變得無所事事,甚至也沒有顯示出明顯的“無所事事”的表情。
她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當(dāng)人們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好像看到的并不是人的形體,而是別的什么東西。她與整個環(huán)境——白色墻壁、瓷磚、抽水馬桶、現(xiàn)代廚房——的關(guān)系,讓人感到別扭。
在那些空間里,她沒有行動,或盡量減少行動,如果她真的在期盼一件事,那就是趕緊回去,回到那個屬于自己的空間里。家里人很快明白過來,她屬于那個地方,只有回到那些桌子、板凳和麥桿身邊,回到那個光線暗弱、視物模糊的空間里,她才能展開她的行動和自由。
我的童年就是在祖母的小屋里度過。春天,地是濕的,散發(fā)出一種腐爛的氣味。下雨天,木壁變得酥軟,好像整間屋子隨時可能坍塌。動物牲畜的氣味隨處可聞見,隨處可見的臟膩感。
雨水泛濫的時候,天井里一片汪洋;外面石子路上,黃泥水泛著泡沫,肆意橫流。一個洪荒的世界。
在很小的時候,祖母打過我。她是那么嚴厲,對所有人幾乎都如此,從來不肯流露出一點點溫和的樣子,好像那是一種不合時宜的表現(xiàn)。吃飯的時候,她絕不允許別人發(fā)出聲音;沒有那么多飯菜可供挑選,我只是拿著筷子比比畫畫, 一副無聊透頂?shù)纳袂椤W婺缸钜姴坏梦疫@個樣子。冷不丁,筷子就像敲鼓一樣在我頭皮上響起,一陣疼痛后,我丟下飯碗,哭著跑出門去。
成年后返家,哪怕只是遠遠地靠近那個屋子,望著廢棄矮墻上搖曳的野草,過去的一切便伴隨著洶涌的氣味而來。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那些事,但并沒有那么容易。
屋子里,祖母衰老如斯,拖著笨重的身軀,動作遲緩地做著一切,迎接我,轉(zhuǎn)而與我告別。她安之若素,不曾期待,也不表現(xiàn)傷感。好像她是代替我,代替我們家所有出走的人,留在原地。靜大于動,沉默多于言語。至于信仰和那些經(jīng)文的奧秘,她絲毫不懂,也沒有嘗試理解的念頭。她不認識字,卻對那兩百六十字倒背如流。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領(lǐng),熟能生巧而已。
凌亂的院落里,沒有牛羊牲畜,沒有孩童,也沒有公雞的啼叫。陽光照耀著一堆廢棄物。一切似乎都靜止了。矮墻邊,那棵唯一的楝樹,當(dāng)初不知被誰種下,如今越來越往高處生長,卻始終處于院落的圍困之中。
每一天,她都是和前一天一樣度過。簡單重復(fù)的勞動,給了她安慰。干燥整齊的柴火,溫暖舒適的被褥,煙酒齊備,這是更大的安慰。只要寬大罩衫里那顆衰老的心臟仍在跳動,她就需要那些火光。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驗柴火發(fā)出的光芒,那種熱乎乎的感覺,混合著飯菜的香味,在饑腸轆轆的冬天的黃昏,可以讓周身血液都變得溫暖。
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之前,火光已經(jīng)把這個屋子和屋里孤獨的人一一照亮過了。
很多時候,我?guī)缀跬涀婺傅拇嬖冢呀?jīng)死去或仍在這世上活著,好似都成了另一個世界里的事。唯一證明時間仍在流逝的是她的勞動成果,那些經(jīng)文安靜地躺在那里,躺在那些大小不一的籃子里,被一塊塊紅布頭遮蓋著,或敞開著裸露在空氣中,發(fā)出暗淡而模糊的光芒。數(shù)量日漸增多,是龐大工程的一部分,堅持不懈,以生命終止為休止符。
——它們等待著被火光送往另一個世界。
我終究沒有問她,你為什么要留在那里?在一個死人比活人還要多的村莊里,你到底在留戀什么?
很多時候,我怕從她的嘴邊吐露出一些讓我驚詫的消息,她會這么做的,一直以來,她從沒有試圖阻斷從內(nèi)心深處涌現(xiàn)的聲音。
作者簡介:草白,1981年生。作品散見《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學(xué)》《散文》等雜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新華文摘》等雜志選載,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獲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出版短篇小說集《我是格格巫》。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