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靈
這一切極像劇情起伏跌宕的一部電影。事情最先得從搬家說起。
這是我來京后第14次搬家,也是北漂整整第14個年頭。春節之后,房東在電話里嚷道,房租至少要漲一倍的價格。于是,只好早出晚歸地找房子。一天,偶然聯系上了以前在北京電影學院旁聽過幾年的小歌。我們聊起離開北電以后的近五年生活,小歌說,他一直住在崔村。去年租居的房子,其條件比現在的要好。今年年初,以前的房東把平房推倒重建樓房,他一下子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便租了果園里的這間平房。他覺得在果園里住,很好,一個月房租只要200元,便宜。唯一不方便之處,是沒廁所。回來我們的話題扯到了電影。小歌說,通過五年閉門反思,他決定不再做一名藝術片導演了,早已轉入商業類型片的琢磨與研究。他滿懷信心地說,全球歷年以來票房前20名的電影,他通過幾年的拉片研究,基本上已弄透,完全掌握商業劇作的技巧與竅門。他又習慣性地打了一個響指,以滿口標準的譯制片《教父》主演馬龍·白蘭度的腔調說道,只要他哪天一出山,隨手弄一兩個商業劇本,就會在市場上大賣呢。
出于關心,我問起他近五年的收入來源。才知道,小歌的收入來自一個朋友的資助,一年給他7200元,包括租房在內一月只有600元的支出。小歌說,他也有斷炊的時候,幸運的是,崔村附近到處是果園,沒錢吃飯的時候,就天天吃蘋果。看著那幾紙箱正在腐爛的蘋果,耳邊一直回蕩著小歌勵志的一句話:”即使生活再艱難,我還會待在崔村繼續寫劇本或拉片,今年暫時不會去外面找份正式工作。若要讓我放下電影夢想,除非我死了。”
有時候,我在想,一個人放下一切,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是不是《金剛經》里面所說的一種“我執”現象?凡“我執”特別重的,都會給自身帶來極端的煩惱與痛苦。
我是2012年離開北電,在離小歌所居住的崔村十公里之外的小湯山鎮隱居下來,當時也是為了寫一個劇本。說起跟電影的緣分,還得把時間閃回到2004年。那個時候北京正處于非典時期,我被福建一家著名的IT公司外派到中關村一家五星級寫字樓,任職公關傳播經理,負責公司品牌與產品的宣傳,主要跟媒體打交道。之后,在企業待煩了,最終辭職,進入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讀研,攻讀新聞專業。研究生畢業那年,本來,我可以進入一家外企,或者去一家事業單位性質的媒體上班。但我全都放棄了。事情的起因是,由于寫詩多年,在國內結識了不少響當當的詩人。當時浙江詩人三焦,來北電讀研,他覺得我有寫劇本的潛質,半開玩笑似的對我說,介紹你去北電旁聽,等你學好編劇,就可以改編張萬新的小說《馬口魚》了。
戲劇性的情節是,最后,我沒有選擇看似前程似錦的職業經理人之路,力排家庭與親友的勸阻,毅然來到北電做了一名旁聽生。先聽了攝影系的課程,后又去導演系待了一年,2011年下半年成了文學系的一名正式注冊生,系統與完整地學習了電影劇本的創作原理與方法。2012年10月,詩人三焦的玩笑成真,由我改編的《馬口魚》入圍了北京電影學院金字獎的長片劇情單元。
此次的入圍獎,并沒有給我帶來好運,接踵而至的是磨難。
頒獎那天,蘇老師是評委之一。當他見到我是《馬口魚》改編的作者時,他很驚訝,慢條斯理地說,這個本子很好,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一筆資金,力爭兩年內把它拍出來。他還鼓勵說,你是我所教過的最優秀的學生,對你的才華,我很有信心。只要找到資金,拍出來,便可入圍戛納電影節。
聽得我心里癢癢的,有一種躍躍欲試之感。
于是,我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尤利西斯式的融資歷險。
失敗是必然的,一個詩人兼房地產老板,也是多年的朋友,他拿到劇本和融資計劃后,反問道:“你以前拍過哪些片子,有沒有成功的案例?”
就這么一句,就把我問住了,后面的路也給堵死了。
四處碰壁后,便改變了策略。投資人擔心我是新手,沒經驗,那我就從短片入手吧。短片所需投資少,也能大致判斷一個新手是否有足夠的才華與敘事能力。
至于短片劇本,我沿用《馬口魚》的思路,直接改編成名小說家的作品。這次,我瞄準了張楚的一個短篇小說。先寫了故事梗概,給了好幾個投資人看畢,他們都說很不錯,制作成本十來萬,也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去了一趟唐山,在張楚的熱情陪同下,我親自考察了劇本人物故事發生的現場,拍攝了很多實景照片。回到小湯山后,閉門一個月,就把劇本寫了出來。之后,我給北電攝影系西安籍一個畢業生打去電話,請他來擔綱攝影指導,監制擬請曾經擔任過萬瑪才旦《靜靜的瑪尼石》一片的監制杜老師來擔綱。同時,演員也物色好了。
萬事俱備,只欠資金這一東風了。
凡事老天自有安排,諸行無常,許多事情并不是按照我們所計劃的去展開。
這次,又出乎我的意料。一個事先已談好的房地產老板,說他母親在廣州住院。他沒有心事再談投資一事。并說,等他母親動完手術過了這一關,再說。百事孝為先,這位一直視為摯友的詩人老板,既然母親有難,就應該讓投資的事先擱淺下來。
尋找資金的目標,轉向了其他三位老板。他們的回復,不是資金暫時周轉不開,就是讓我再等等。
這一等,又是一年。很快,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自隱居小湯山之后,全部收入的來源是給媒體撰稿以及少量文學作品的發表。一年之中,也只能發十余篇稿子,其稿酬也極其微薄。
拍片的機會遲遲未降臨,又加上生存無保障,那個時候,我內心堆積著烏云,很絕望。生活的拮據直接造成的后果是,經常一天只能吃一頓飯。更多饑腸轆轆的時候,便去小湯山小區附近的一個守荒地的老漢那里蹭飯。
回憶那段蹭飯的時光,不得不提及一個叫曾祥源的湖北人。他來自江漢平原,年近六十,在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做保安。他看護的這塊地,原本是要用來建別墅的。不知什么原因,這塊地被空置了許多年,漸漸長出了荒草與樹木。這塊植物瘋長的荒地,久而久之,反倒成了小湯山周圍一帶的天然氧吧。荒地建有圍墻和鐵門,一般閑散人員,不允許入內遛彎。
跟曾祥源認識后,可以自由出入天然氧吧,也經常會坐上他的三輪電動車,在空曠的荒地上巡邏。傍晚,大多時候就賴在他那里用餐。以前,我很少自己做飯,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吃。手頭拮據之后,若想在老曾那里蹭飯,就得幫他炒菜做飯。慢慢地,我也練出一手好廚藝。
老曾居住的房子是一間發電房改建的,矗立在荒地的中間,周圍顯得非常的荒涼。荒草叢間,時不時,有幾只野雞在咕咕地鳴叫,使我更加感受到整個身體內部那種空蕩蕩的荒蕪。
一個人在最落魄的時候,猶如身陷囚室。由于機緣,讓他在黑暗無邊的苦悶中,接觸到了一些底層人物的靈魂,突然間仿佛看到了一絲光亮,并深刻地體驗到了底層人身上所具有的那種人性光輝。從中,他自身的人生價值觀也在悄悄發生改變,逐漸會認識到,人應該互相幫護,愛與善是人好好活下去的理由與動力。
我的人生轉機的一絲光亮,就在2014年8月開始奇跡般的顯現。先是,有好幾個投資人,說要給我打入資金拍攝那個短片。由于有前車之鑒,為了保險起見,我讓這事先擱置了一段時間。不料,轉眼到了9月,福建一個企業家,又親自來北京找到我,請我去采訪他周圍的一批儒釋道傳統文化的踐行者,結集出一本書。
因此,我暫時放下了做一名文藝導演的電影夢,踏上了歷時三年足跡遍及28個省市的尋訪民間儒釋道的一場探險。
北漂十四年,一個人可以一無所有,但你不能沒有夢想。我和小歌有著類似的人生經歷,在小鎮上長大成人,以不同方式逃離了故鄉,最后在北京漂泊尋夢。
一切故事的結束處,是新一輪的開始。
責任編輯 黑 豐